一、六经、十三经与四书
十三经作为一个整体被雕版印刷是在宋代。但是,它们在先秦时期就陆陆续续被编辑成书了。在十三经之中,最核心的经典是六经,即《诗》《书》《礼》《乐》《易》《春秋》,其他像《左传》《春秋公羊传》《春秋穀梁传》《礼记》《尔雅》等都是解释“六经”的传记类经典,属于六经的衍生品。
六经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呢?古人为了强调六经的神圣性,将六经的产生与古代神话相联系。如清代经学大师刘师培(1884—1920)就六经的起源曾这样说道:
《六经》起原甚古。自伏羲仰观俯察作八卦以类物情,后圣有作,递有所增,合为六十四卦。而施政布令,备物利用,咸以卦象为折衷。夏《易》名《连山》,商《易》名《归藏》,今皆失传,是为《易经》之始。
上古之君,左史记言,右史记动,言为《尚书》,动为《春秋》,故唐、虞、夏、殷咸有《尚书》,而古代史书复有三坟、五典,是为《书经》《春秋》之始。
谣谚之兴,始于太古,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虞、夏以降,咸有采诗之官。采之民间,陈于天子,以观民风,是为《诗经》之始。
乐舞始于葛天,而伏羲、神农咸有乐名。至黄帝时,发明六律五音之用,而帝王易姓受命,咸作乐以示功成,故音乐之技代有兴作,是为《乐经》之始。
上古时,社会蒙昧,圣王既作,本习俗以定礼文,故唐虞之时以天地人为“三礼”,以吉、凶、军、宾、嘉为“五礼”,降及夏、殷,咸有损益,是为《礼经》之始。
由是言之,上古时代之学术,奚能越《六经》之范围哉!特上古之《六经》淆乱无序,未能荟萃成编,此古代之《六经》所由,殊于周代之《六经》也。[1]
刘师培是晚清民国的经学大师,他认为六经的起源都非常古老。就《周易》而言,组成《周易》的八卦是由神话人物伏羲发明的,然后又被后人发展成为夏代的《连山》、商代的《归藏》、周代的《周易》三种,其中只有《周易》流传了下来。就《尚书》《春秋》而言,它们都是上古君王命令史官记录言行的结果,其中说的话编辑成了《尚书》,做的事编辑成了《春秋》,随后尧、舜、夏、商、周几个朝代都有《尚书》《春秋》的编纂。就《诗经》而言,起源于上古时期的民间歌谣,随后虞、夏、商、周几个朝代都有采诗的官员进行编辑,这就是后来《诗经》的原型。就《乐》来说,产生于上古时期的圣王葛天、神农,随后虞、夏、商、周几个朝代都有传承、发展。就《礼经》而言,产生于上古时期的习俗,虞、夏、商、周几个朝代都有传承、发展,形成了后代的《礼经》。总之,在刘师培看来,上古时期的学术范围不外乎是《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
刘师培将六经的产生与上古神话相结合,是对中国古代六经产生方式的一种总结与归纳。可以说,刘师培将六经起源与上古传说相联结,这其实是古人“神道设教”的重要体现,所以我们可以不用追究它的真实性如何[2],只是将六经视为中华民族的先民在生产、生活中各种智慧的结晶就足矣。实际上,不仅中国如此,世界各国在探讨自身文化起源的时候,也都喜欢将之神化,这是世界文化史上的通则,正如王国维所说:“上古之事,传说与史实混而不分,史实之中固不免有所缘饰与传说无异,而传说之中亦往往有史实为之素地,二者不易区别,此世界各国之所同也。”[3] 在世界各国的文化史上,流传着各种创世神话传说,在中国也不例外。
在六经之中,《周易》一般来说产生最早。古人都认为组成《周易》的八卦,是由中国神话传说人物伏羲发明的。相传伏羲人首蛇身,他母亲踩了一个巨人的脚印,有所感应之后,怀孕十二年才生出了他。相传伏羲天资聪明,智慧超常,他对各种事情都很好奇。后来,他还利用简单的符号来描述当时的宇宙自然与人类社会,这就是八卦的产生。对于伏羲画八卦,《易传·系辞下》就有记载:
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
伏羲所画的八卦就是乾、坤、坎、离、艮、巽、震、兑,这八卦是对天地万物的抽象表示,因为这八卦都是由一阴一阳两种符号——阴爻、阳爻组成。在古人看来,宇宙天地万物都呈现为两种属性,比如黑白、高低、胖瘦、中外等等。后来周文王被商纣王囚禁在羑里,他将伏羲八卦推演,成为六十四卦,并为这六十四卦撰写了卦爻辞。《易经》就这样产生,并在西周、春秋时期广泛流行。
实际上,在周代《易经》产生之前,商代早就利用龟甲、兽骨进行占卜。商人几乎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要进行占卜。他们其实也有类似西周《易经》的占卜工具,正如《周礼·春官宗伯·大卜》记载说:“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一曰《归藏》,一曰《周易》。”这里的《连山》一般认为在夏代盛行,《归藏》在商代盛行,《周易》则在西周盛行。总而言之,《周易》作为占卜的工具被当时生产力很低下的人们所重视。其实,《周易》不仅是用来占卜吉凶祸福的工具,也被当时的天子看成是“神道设教”的工具:他希望借助这种方式,让臣民都认为他所做的任何决定,都是天意,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必须无条件执行的。
与《周易》一样,《春秋》《尚书》也产生很早,它们被用来记载天子的言行事迹。其中,记载国家大事的是《春秋》,记载君王敕令、诏告、圣旨的是《尚书》。对此,汉代班固、唐代刘知幾都曾说过:
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汉书·艺文志》)
《春秋》《尚书》是史书,同时也是官方档案。它们都是上古用来记载帝王言行事迹的。其中《春秋》是由右史记载,内容主要是有关军事、政治、宗教等方面的大事;《尚书》由左史记载,内容主要是帝王言语、诏令、奏议之类。由于《尚书》是君王等发布的言论,对于执政、治国安邦有重要的价值,所以,在西周,周王室掌管贵族子弟教育的官员,就将这些诏告、圣旨进行编辑选择,作为教科书教育贵族子弟,让他们学习先王、君王治国理政的思想与方法。而《春秋》关系到军国大事,涉及很多机密事宜,不便公开,所以,《春秋》一直作为官方档案,被保存在宫廷之中。
在六经之中,《周易》关系到天子与神灵沟通、神道设教等问题,尤其关系到王权的稳定,所以一般被王室秘藏,专门保存,不会轻易示人。《春秋》也关系到宫廷秘史,也不会被一般人看到。所以,在上古时期,所产生的六经之中,只有《诗经》《尚书》《仪礼》《乐》被王室官员进行编辑用来教育贵族子弟,对此《礼记·文王世子》就记载说道:
春诵,夏弦,大师诏之。瞽宗,秋学《礼》,执《礼》者诏之。冬读《书》,典《书》者诏之。《礼》在瞽宗,《书》在上庠。
其中“春诵”“夏弦”,分别是指春天带领贵族子弟吟诵《诗》,夏天学习《乐》。秋天的时候习《礼》,到了冬天则开始读《书》。总之,在西周时期,《诗》《书》《礼》《乐》已经被当时王室的官员进行编辑,用来教育贵族子弟,立为官学了。《周易》《春秋》因为涉及天道、王权的很多秘密,所以即使贵族子弟也不能随便看到。正如宋马端临《文献通考》引金华应氏所云:“乐正崇四术以训士,则先王之《诗》《书》《礼》《乐》,其设教固已久。《易》虽用于卜筮,而精微之理非初学所可语;《春秋》虽公其纪载,而策书亦非民庶所得尽窥。”[4]《易》与《春秋》什么时候被列为官学,并没有明确的时间记载。但是在孔子之前,它们应该已经被列入官学了。
在夏、商、周三代时期,六经虽然很重要,并被立为官学用来教育贵族子弟,但是它们并没有一开始就被称为“经”。六经被称作“经”,比如称《易经》《诗经》《书经》《礼经》,都是后人尤其是汉代人加上去的。正是因为六经很重要,所以它们产生之后,西周时期的诸侯国都仿效周王室,也学习这些经典。
到了孔子所处的春秋时期,周王室的王官之学都衰落了,学习六经的人也不多了,与六经相关的礼乐制度也都开始废弃了。在这种情况下,孔子开始对六经进行编辑、整理,并对它们进行深入研究,编撰了《易传》《春秋》等经典。不仅如此,孔子还用它们来教育自己的学生。孔子基于六经所建构的儒学也得到了弟子们的传播,逐渐变成春秋战国时期影响最大的学派。这样一来,孔子所编辑整理的六经,也成为儒家的核心经典。以至于到了汉代,一说到六经,人们都将其看成是儒家的专有经典。
总而言之,在孔子之前,六经已经开始传承、发展,孔子所做的工作主要是整理、传承、诠释六经,建构了新的学术思想体系——儒学。儒学只不过是对西周王官之学的传承与发展,它所依赖的经典是孔子整理后的六经。后来很多学者说六经被孔子所创造,这是不对的,研究六经的经学也并非开始于孔子。孔子儒学在春秋战国时期影响很大,秦朝建立之后,法家学说成了官方意识形态,李斯等人开始打压儒学,经过著名的“焚书坑儒”之后,六经受到了冲击,礼乐的“乐”也失传了。到了汉代,六经变成了《诗》《书》《礼》《易》《春秋》五经。
五经是十三经的核心部分,其他的都是五经的衍生品。其中,在孔子之后,儒家学者担心孔子《春秋》微言大义被人误读,所以左丘明、公羊高、穀梁赤等人开始撰写《左传》《公羊传》《穀梁传》,以此来解释《春秋》。与《礼经》也就是《仪礼》相关的,则是《周礼》《礼记》。《周易》《诗经》《尚书》《左传》《公羊传》《穀梁传》《周礼》《仪礼》《礼记》这九部经典,唐宋学者称为“九经”。
《论语》和《孝经》是孔子弟子和再传弟子们所编,里面记载的都是与孔子相关的思想。它们因为简短,通俗易懂,所以在汉代被作为启蒙读物,上到皇帝,下到百姓,都要学习。它们在唐代也被正式立为官学。《尔雅》这部书是战国时期的学者为了解释《诗经》《尚书》等经典而编纂的词典,它是我国最早的工具类辞书,在唐代才被确定为经。
这样一来,九经加上《论语》《孝经》《尔雅》合计为十二经。在公元830年,唐文宗接受国子监郑覃的建议,下令校定典籍,勒石于太学。前后花费大约七年时间,到开成二年(837)刻成了《开成石经》。刻成之后立在唐长安城的国子监内,成为当时知识分子必读之书,同时也是读经者抄录校对的标准。
《孟子》作为儒家经典,是孟子所作,反映的是亚圣孟子的思想。《史记》记载,孟子曾经师从孔子的孙子子思的门人。《孟子》成书以后,一直没有得到学者的重点关注,在汉唐之际一直被列为子书,而不是经书。原因就是,从战国开始荀子讲求礼制的一派一直占据上风,孟子讲的道德心性之学很少受到关注。但是佛教在汉代传入中国,经过魏晋南北朝隋唐的大力发展,佛教达到顶峰,由于佛教的思想精髓在于修心成佛,这一时期的儒家学者比如韩愈、李翱等人为了重建新的儒学思想体系,以对抗佛教,于是就搬出了《孟子》,因为《孟子》一书主要讲的就是人心人性,即性善论,并在此基础上推行仁政。
在宋代,《孟子》更是得到了广泛重视,宋初三先生、周敦颐、邵雍、张载、二程、王安石等人都借助《孟子》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其中,王安石从年轻时就特别偏爱《孟子》,不仅为人以孟子为榜样,十分推崇孟子的高贵气节和人生抱负,而且在文风上也极力模仿孟子。等到王安石当上宰相之后,倡导变法,还通过宋神宗将《孟子》这部书立为官学,作为科举考试必读书。从此之后,《孟子》被确立为经典,十三经的基本格局形成了。
在南宋以前,有关十三经的注疏都是单独流传的。到了南宋时期,朝廷将历代解释十三经的经典著述合刻在一起,形成了一整套汇集经文、注疏的《十三经注疏》本。“十三经”的说法也自此确立,并在元明清广泛流传。
四书,是指《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一说法产生于北宋。当时的理学家如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朱熹等人为了建立理学,尤其是宋明理学的奠基人——二程,将注重道德心性的《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作为一个整体进行诠释,建构了系统的理学思想体系。后来,二程的四传弟子朱熹,在二程及后传弟子思想的基础上做了集大成的工作,形成了系统的程朱理学思想体系。元明清时,程朱理学被确立为官学,四书也被广泛重视,学者们一般都是先读四书,然后再读五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