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幽灵大陆
这些狂风,不知从哪儿来,也不知往哪儿去;那些出海的人,比狂风还要疯狂。
——罗伯特·伯顿
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块幽灵大陆——我们小心翼翼地绕它而行,就像两百多年前詹姆斯·库克船长小心翼翼地绕着南极大陆而行那样。如果这人同时还是一个科学家,他就会从内心的浮冰里辨认出各种奇怪的形状,却因为担心被嘲笑而不敢与同伴分享这些发现。要开始这样一份私人记录,可能最好是从传说和科学史里那些奥德修斯式的历险开始。这些历险自有其魔力,也许能为观察者在大事件边缘迷失的小故事提供一些辩护。在此声明,我自己没有做出任何新的发现。我唯一掌握的材料,是一连串的科学史实。在内心世界里,它们变形了——多年之前,有人向奥德修斯轻声诉说过同样的内容。和奥德修斯一样,我们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但又不得其门而入。在跋涉的过程中,曾经遭遇过的怪兽,又会幻化成新的形象,而且伪装得更加老练——这些怪兽之所以不朽,是因为人还活着,而且,正是我们自己把它们召唤了出来。虽然奥德修斯的传奇故事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但今天再看,我们依然会被触动。文学有一种经久不衰的新鲜感,在每一代人身上焕发新生。奥德修斯的这段旅程,不止是要克服魔法幻化出的各种艰难险阻,或者躲避独眼巨人的袭击。事实上,这个旅程既是向内的省察反思,也是向外的积极探索。在我们这个时代,两种旅程都在逼近极限。探索太空的渴望已经驱使我们离开地球。就在1968年12月25日,在詹姆斯·库克船长首次驶入太平洋整整两百年之后,三位美国宇航员从月球返回了地面。从第一个猿人捡起石头当工具算起来,两百多万年过去了。
尽管如此,人类在宗教和哲学沉思中意识到,在这个漫长的旅途中,技术的进步常常与人类对灵魂宁静的渴望相冲突。因此,现代科学的发展历程里既有巨大的成就,也不乏孤独与恐怖。从西方文明伊始,奥德修斯穿越被魔法诅咒过的地中海东部水域的旅程,象征了人类在寻找家园的过程中因宇宙与人性遭受的折磨。
今天,在焦躁不安的氛围里,奥德修斯经历过的所有的心理因素都更显夸张:对成就的强烈渴望,对技术机巧的追求(刺瞎独眼巨人事件体现了它的雏形),对摄人心神的莲花岛的断然拒绝,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暴力冲突。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奥德修斯却在绝望中呼号,“对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漂泊不定更难以忍受了”。
现在,眼看着一个国家被一群非理性的激进主义者鼓动,拒绝了解历史,同时也拒绝人道的、可辨的未来——当代的思想者也完全可能说出奥德修斯的这番话。我们的社会,对自己的目的茫然无从,私下里却渴望回归桃花源。现在,对无涯之知的渴求,与对尘世宁静生活的追寻,正面发生了冲突,我们无处可逃。知识,起码是20世纪我们所理解的知识,并没有带来幸福。
毫无疑问,我们是有史以来时间观念最强的一代人。有了照相机、电视、考古发现、碳十四断代法、花粉计数、水下研究、磁强计读数,我们可以复原逝去的城市,精确断代地层的演替。每年的圣诞节前后,来自冰河时期的拉斯科洞窟壁画[1],都会与伦勃朗[2]的作品一道,摆上我们的咖啡桌。在客厅电视机的屏幕上,庞贝古城与奇琴伊察联袂出场。我们发掘出难以辨认的灵长类祖先的遗迹,在电影《2001:太空漫游》里,一节骨头被抛到天上,然后变成了在星际航行的宇宙飞船——这个瞬间浓缩了人类的技术进步史。我们预期大多数观众能理解其中的象征意义。也许有人想当然地认为,这样一种文明,对过去一定怀有深深的敬意。
奇怪的是,事实恰恰相反。我们似乎生活在一个碎片化的、无意义的马赛克拼图里。从猿类的头骨,到玛雅的金字塔,我们像观光客那样,目睹着时间的各种碎屑。这些伟大的残骸、废弃的道路和沉没的桨帆船,对当下的我们似乎再无启示。
在广场和校园,少数极端分子在制造骚乱,他们心里只有现在,只有当下,无论这个“当下”多么荒谬、失格或者微不足道。这样一种激进主义,蓄意拒绝历史,决意开辟崭新的生活——没错,他们拒绝的正是为芸芸众生提供了食物、衣着并维系了我们生活的一整套社会习俗。
一代人似乎都被蛊惑,渴望过上一种没有历史包袱的高贵的野蛮人的生活,正像18世纪法国的哲人和他们的追随者们所经历过的那样。他们像是毒瘾发作的人,躁动不息,这不仅把他们自己局限在了一个越来越混乱的当下——由于蓄意斩断历史联系,他们同时也摧毁了传统的思想、观念和价值。然而,只有借助传统,我们才能理性地思考未来。
因此,他们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动荡,越来越难以预料。原因很简单,失去了对传统的信任,人注定也要失去使人成为理性动物的基本条件。因为人类的历史,简单来说,就是用文化传统和千辛万苦取得的思想进步,逐渐取代本能的过程。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历史为我们走向未来提供了相当可靠的教益。莽莽撞撞地冲向未来,同时对已经被人类弄得愈发复杂的未来毫无盘算,便是彻底地、虚无地拒绝了历史(包括古典世界)给予的教益。
从特洛伊战争结束,到再次踏上他在伊萨卡的领地,奥德修斯这次曲折的返乡之旅历时10年。这位与海洋搏斗了无数次的旅行人,在被囚禁起来的时候一度自称是“无名之辈”。这似乎暗示了人类的旅程永无终点。由于海神波塞冬诅咒了这次旅行,他遭遇过海难,碰到过怪兽,逃脱了女妖的迷惑。用卡赞扎基斯的话说,他身体里似乎拥有一张“心灵的风向图”。
不过,奥德修斯,像航海家库克和科学家达尔文一样,精明、自立、有韧劲。即使身陷魔法岛,他依然富有远见,但他无法拯救所有的同伴。这些同伴经常给奥德修斯惹来麻烦,因为他们只顾眼前。比如嗅到了宝藏的味道,他们便在错误的时刻打开了风袋,惹得海风都吹向他们的船只。像普罗大众一样,他们没有品格、反复无常,只追求片刻的梦幻泡影般的满足。用荷马的话说,“他们和那些吃了忘忧果的人一样,醉生梦死、乐不思蜀,忘了回家的路”。
与此相反,令人畏惧的魔女基尔克,曾冷冷地对奥德修斯说:“你有一个不会被魔法欺骗的头脑。”不过,这句评论却有双重含义。表面上,这是说他小心谨慎,正如思想者会对彼此所说的那样。这暗示了希腊思想中即将出现的那种聪慧,时至今日,我们会称之为科学方法。不过,在这句恭维之下,还有一丝隐隐的警告。因为这个不会被魔法迷惑的人,在一种更黑暗的巫术的帮助下,最后才从塞壬女妖的岛上艰难地逃脱,结果独自在岸边伤心寂寞。塞壬女妖向他轻声吟唱所有的知识,而她们身旁就是他同伴的尸骨。如果说,凡人的愚昧在于贪图眼前和感官享受,那么,人类心智的危险就在于对于权能(power)的贪得无厌。荷马远比现代人更明白人类的这个野心,希腊人称之为骄傲自大(hubris),这是对诸神的僭越。
一位古代的地理学家,曾半开玩笑地说道:“当你找到那个缝补风袋子的鞋匠的时候,你也就走遍了奥德修斯漂泊过的地方。”真是千真万确。不过,倘若人也是被造出来的鞋子,那这位鞋匠不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吗?而且,进一步说,每个人的生活里不都是涌动着梦想和冲动吗?它们被鞋匠囚禁在皮肤之下,但一不小心还是会释放出来。虽然在人类向内心或向外界探索的过程中有各种变幻莫测的因素,但是,3000年前的航海者就已经开始科学地观察星象了。荷马本人,对海上航行的引导星系了如指掌。从《奥德赛》里,我们知道,大熊星座在地中海的夜空上周转,从来不会落到海平面以下。
现在,如果有人转而观察18、19世纪科学史里奥德修斯式的旅程,他可能会意外地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黑暗多雾的土地,仿佛是辛梅里安人的故乡,同时又像是来到了时间的缝隙,目睹着生命在演化之路上大步后退,与曾经的自己对质。进行这样的观察,就像失去了海航图的奥德修斯,无处追查,惊奇不断。
2
关于库克船长,有人曾评论道,没有哪个探险者比他在起草关于自己的声明时更为克制了。不过,在所有伟大的航海者里,没有人比他在近岸测绘中冒过更多的险,也没有人比他航行得更远,或者带着更为隐秘的命令行事。他本领高强、独来独往、富于领袖才干,他忍受了随行科学家的傲慢,也忍受了心怀鬼胎的土著和航行中难以下咽的食物。
他这个人,不大在乎外界的际遇。他前后在太平洋上航行了10年,就像奥德修斯从特洛伊的返乡之旅,这同样需要足智多谋和坚韧不拔。就像奥德修斯,他同样力行克制;遇到险情,他也会随机应变。不过,他不像奥德修斯那样有复仇的图谋。他预见到了澳大利亚有朝一日会被西方人定居,于是吸引了当权者的目光,促成了它的实现。他游历的范围是如此之广,他到访并探索的太平洋群岛是如此吸引人,以至于我们几乎忘记了他最伟大的成就——环南极洲的航行,以及他在此行中遭遇的风暴与黑暗。
今天的人们,如果要了解未来可能发生什么灾难,往往会转向科学。对我们凡人而言,恐怕也没有更高的奢望了。不过,在荷马的时代,人们相信能借助亡灵获得这些信息。在魔女基尔克的敦促之下,奥德修斯来到了世界尽头,这是薄雾笼罩的冥界,是亡灵聚居之地:
雾气笼罩,人迹罕至,
即使是赫利俄斯,光芒万丈的太阳神,也无法穿透这里的黑暗……
沉闷的长夜,亘古如斯。
正是在这里,死去的塞班人特瑞西阿斯,预言了奥德修斯旅程的终点,“死亡将从海上平静地降临,让你在安宁之中享受高龄,了却残年,你的人民也会享受福祉”。
时至今日,人们再谈起库克船长,这位把太平洋带入了科学探索视野的人,往往会把他跟波利尼西亚的忘忧莲花群岛联系起来。不过,事实上,像奥德修斯一样,他被委派的任务更为艰巨。当年的海上航行,像今天的太空探索一样艰险。单就携带的装备而言,库克要穿越未知的海域,可能比今天的太空探索更加危险。1768年,他接到命令,表面上说是去太平洋的大溪地观察金星的轨迹,等抵达了目的地,打开了密封的指令,他才读到:
有理由猜想,在之前的航海家行驶过的路线再往南……可能有一个新大陆……你的任务是向南航行,发现这块新大陆……
人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猜想到南方有一块未知的大陆,而且假定上面草木青葱、人丁兴旺,惹得贵族惦念那里的物产和生活?自托勒密[3]的时代以降,几个世纪里的地图上都漂浮着一块大陆,标记着“隐匿的大陆”。虽然相信存在这块大陆的人越来越少,但是,16世纪有人瞥到了一些岛屿,这又激起了地理学者的希望。人们幻想,在南美洲的南方或西南方,有一块富饶宜居的大陆。在18世纪的航海图里,这块大陆的位置飘忽不定,就像梅尔维尔笔下的白鲸,出现在多条经线上。
到了18世纪末,也就是库克船长的时代,有一位雄心勃勃的学者兼商人,热心于阅读早期航海家的传记。他就是亚历山大·达尔林普尔(Alexander Dalrymple)。他开始相信,幽灵大陆的确存在。达尔林普尔认为,这个巨大的陆地对于地球的平衡必不可少,而且推断它上面的人口超过百万。达尔林普尔希望亲自率队远征,与那里建立贸易关系。不过,由于库克是当时的海军指挥官,而且有丰富的绘图与沿海航行经验,最终,达尔林普尔落选了,库克赢得了皇室的青睐。达尔林普尔恼羞成怒,在库克结束了第一次出海航行(1768—1771)之后,愤愤地说:“要是我去,答案早就揭晓了。”在漫长的海上航行之后,库克船长说:“我不相信果真有这块大陆,除非它在高纬度地带(事实上,他还真说中了)。”不过,达尔林普尔成功地制造出了这种疑虑与困惑,海军部决定进行第二次远征,而且再次选择了库克。这一次,他在不同的纬度徘徊,试图寻找这块幽灵大陆。
南极洲是另一个世界。库克船长并没有发现一个生机盎然的新大陆,像奥德修斯一样,他发现了一块阴暗如辛梅里安的陆地。在船的桅杆和绳索上,结出了巨大的冰锥。冰块“各式各样,鬼斧神工,地球上所有的形象在那里都能看到”。随船出行的一只母猪产下了9只小猪,船员们想尽办法试图挽救,最终9只小猪还是无一幸存。后舱里的一位先生也被冻死了。一位水手从绳索上跌落,掉进冰窟窿里,马上就不见了。冰川高耸,回声清晰可辨,让人心生惊恐。头顶上,灰色的信天翁展翅飞过,悄无声息。
1773年,库克船长第一次穿越了南极圈。用当时的一位随船科学家的话说,在那里,“我们……被浓雾包围,被雨水、冻雨、冰雹和暴雪击打……每天都有沉船的危险”。库克本人,在四个相距很远的地点进行了尝试,最后,说了一句类似荷马说过的话,“这个地方永远领受不到太阳的温暖”。库克描述的“一个恐怖到无法形容的南极洲”,听起来很像《奥德赛》里的句子。等到人们终于围绕南极洲航行一周之后,发现上面住的只有企鹅。如果在冰川的后面还有一块陆地,那也只能是属于另一个星球的冰冻世界。在南极大陆上只有冰川,水手的咒骂声此起彼伏,声音四散开去,回音袅袅。
“我可以大胆地说,”库克船长宣布,“没有人会比我走得更靠南了。”与此同时,他开始朝北调头,向热带岛屿进发。在18世纪而言,他说的没错,就好比今天登月成功之后,更远的太空探险仍然前途未卜,不仅无比荒凉,而且极为昂贵。当时的船员穿的衣服和帆布头盔,尚不足以进行这样的远距离旅行,要知道,直到20世纪,阿蒙森和斯科特才最终抵达南极点。而且,即便是在20世纪,斯科特也没有从冰天雪地的酷寒里生还。让库克船长哭笑不得的是,他听到随行人员说,如果真有未知大陆,它应该在更北边,在气候更温暖的地带。库克没理会他们,也许脑海中想到了达尔林普尔的话,他决定再向南进行一次尝试。这些皇室委派的科学家经常不安地抱怨,库克船长总是不告诉他们旅行的目的地。他能怎么办呢?告诉他们,他是接受了秘密指定要去南极圈里的荒原航行吗?如果他愿意,他也许可以像奥德修斯那样回答,“我只是一个凡人,我不是神”。
在库克船长死于夏威夷的半个多世纪之后,一个不习惯出海的稚嫩的旅行人来到了加拉帕戈斯群岛。他就是年轻的查尔斯·达尔文,刚刚离开了南美洲的大草原和安第斯山脉,来到了这里。在南美洲南端的火地群岛,他曾从“小猎犬”号军舰上打量过海面上的疾风巨浪,库克船长带领的奋进号和决心号轮船曾在那里驶过,完成了他们的世界航行。现在,“小猎犬”号来到了加拉帕戈斯群岛,也放下了它的锚。这个地点,被独具慧眼的西班牙人称为“埃坎达塔”,即迷人之岛。
奥德修斯也曾经以类似的方式到达了魔女基尔克的岛,结果却发现他的随行船员都变成了动物——更明确地说,都变成了猪。在他的要求之下,这些变形的动物又恢复了人形,而且变得年轻、有活力。到了16世纪,佛罗伦萨的作家基梵尼·巴提斯塔·杰利(Giovan Battista Gelli)创作了《基尔克》,其中,许多变成动物的人拒绝了奥德修斯把他们变回人形的请求。他们要维持其动物状态的理由,可以说是人类状况的绝佳注脚。无论是兔子还是狮子,它们都团结一致,不愿意跟人类有任何瓜葛。奥德修斯使尽了浑身解数,还是无法说服绝大多数动物变回人形。唯一的例外是一位半信半疑的希腊哲学家,他变成了一头大象——只有他同意恢复原形。
基尔克有一整套让生物变形的迷惑手段,它们通过迷人之岛沉淀在了人类的心智里。奥德修斯眼里的女巫的诡计,其实只是这个无法理解的宇宙本身的一种变化。达尔文把喷涌的火山囱比作“地狱里开明的部分”,正是从这些火山囱里,这位年轻的博物学家开始推测,这些看起来截然不同的动植物,比如加拉帕戈斯龟,其实都来自于大陆里现存的栖居生物。
基尔克隐遁了,但是,旅途中的达尔文清楚地看到,在时间与空间的隔离里隐藏着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本身就足以彻底改变生物,把包括人在内的所有生物都变成斑驳的影子。通过加拉帕戈斯群岛这道神秘之门,他进入了一片像太平洋一样广阔的海域。不过,即使是在这片时光之海里,库克船长率领的幽灵船只也先于达尔文搭乘的“小猎犬”号驶过了。库克船长的船上随行的外科医生兼博物学家,威廉·安德森(William Anderson),在第三次致命的——库克本人异乎寻常地称为“最后一次”的——航行的日志里写道,我们必须认定动物和人类来自不同的群体,“在抵达南半球海洋之前,就已经在此出现了,否则,我们就必须相信,在创世之初,每一个岛屿都被安排得妥妥当当,今天见到的各种动植物已悉数出现”。安德森的描述并没有精确地表达出演化的观念,但是它像预言一样,暗示了一些令人困惑的——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异端的——想法,而且一旦出现,就再也不会沉寂下去了。这种想法就是,岛屿对于我们认识生命世界将发挥重要作用。
决心号的魅影倏忽而过,消逝在过往的无垠的海面上。威廉·安德森死在了穿越白令海峡的途中,但是其他人仍然在观察,仍然在求索,直到答案在达尔文返回伦敦之后出现——回到伦敦之后,就像奥德修斯寻找伊萨卡的地平线,达尔文在给他的老师约翰·亨斯洛的信札里表达了他的渴望:“啊,多想再次回到家里,身边再无一件新奇的人和事。”但是,那些新奇的东西在那里,凝固在记忆里,永远被重温。迷人的加拉帕戈斯群岛上的每一个丛林里,永远回荡着那些来自远古的爬行动物发出的嘶嘶声。
我推测,只要一想到库克船长默默忍受的一切,以及他从约瑟夫·班克斯公爵,这位动机善良、气势汹汹的贵族博物学者,以及在前两次航行的过程中时不时抱怨的随行人员身上学到的事情,现代学者的记忆就会受到剧烈震动,久久难以平静。这位克制的船长只发过一次火,因为博物学家福斯特和他儿子侵犯了库克的著作权。船上的书吏约翰·豪克斯沃斯从约瑟夫·班克斯的私人日记里引用了一些大不敬的评论,并随意责怪库克,这丝毫没有平复船长的怒火。“你们这帮科学家见鬼去吧!”他向金中尉咆哮道。这发生在第三次航行启程的前夜。
库克船长发怒,不是毫无理由。但是我们需要指出,这位约克郡工人的儿子留下的航行记录,要比豪克斯沃斯的版本更为准确,部分原因在于,豪克斯沃斯从海军部接受的任务是美化库克的记录,让它更容易阅读。用现代的语言来说,库克总体而言是一位杰出、宽容的人类学家,他在每一个有人居住的岛屿上都随机应变,扮演了奥德修斯的角色。要知道,死在夏威夷的基亚拉凯库亚海湾的不是哪位科学家,而是库克,是环绕南极洲航行一周的船长,是幽灵大陆的真正发现者。库克曾经无数次地带领船只避开了危险的浅滩,并穿越了南北两极的高纬度地带。
生活在科学时代的我们,很可能会珍视科学家取得的成就,但我们应当承认,没有库克船长的高超航海本领,约瑟夫·班克斯和其他科学人员可能早就在热带海域葬身鱼腹了。当库克船长的死讯传到伦敦,班克斯据信在《清晨记事报》向库克船长献上了一份虽迟到但公正的颂词,“库克改变了地球的面貌”,这也是20世纪的人们对库克的盖棺定论之词。
对于这些受限于陆地的意见,詹姆斯·库克可能会骄傲地冷眼以对。从肮脏的历史滩头走过,他显得如此特立独行。要纪念他的离世,海平面、冰川和信天翁就足够了——当然,还有那些精心绘制的地图,以及追随他脚步的人。也许,要等到我们进行飞越太阳系的星际旅行时,宇宙飞船的船长才能理解那种孤高、平静的淡漠。
不过,还有一事值得考虑:奥德修斯的旅程是精神的返乡之旅,是要终止外在的胜利。关于这两种自相矛盾的冲动的交叠,意大利诗人纪梵尼·帕斯卡利(Giovanni Pascoli)在《最后的旅行》里表达得最为精彩。帕斯卡利意识到,奥德修斯回到伊萨卡,实现了返乡的目标,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有点失落的结局——基尔克的魔法咒语会跟随奥德修斯进入那个庸常的世界。
帕斯卡利续写了奥德修斯的故事:后来,他年事已高、坐立不安,受到了一群迁徙的鸟儿的吸引,决心重走他的神奇旅程,再次踏上年轻时走过的路,但这条路已经无法重走了。基尔克群岛终于以它最朴素的面貌呈现在这位旅行人的面前。基尔克以及她代表的所有事物都消逝了。奥德修斯再次经过那次神奇旅途里的场景,发现曾经的障碍已经微不足道;假如达尔文到了晚年再来看看加拉帕戈斯群岛,可能也是类似的感受。这种空间上的怀旧感——希腊人说的怀旧,意思就是对家园的渴望——在帕斯卡利的笔下,变成了对失去的时间的渴望,对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往昔时光的渴望。塞壬女妖早已不再唱歌,但是帕斯卡利笔下的奥德修斯,已经完成了他的精神之旅,他理解这一切。没有同情的感知,知识是贫瘠的。奥德修斯死后,被波浪带到了海之女神卡吕普索那里,她把奥德修斯藏在了她的头发里。“无名之辈”终于回到了虚无之地。
3
那些考古学家和民俗学者,如果经常光顾斯堪的纳维亚沼泽地,就知道那里的酸沼中保存有图伦人(Tollund man)的尸体,这些人与荷马生活在同一时代。他们会说起一种奇怪的融合宗教。一位土地女神坐在一辆巨大的四轮车里,穿越阴暗的北方森林。她一直在移动,没有停留,这辆牛车缓缓地驶过一条老旧荒废的道路,在一个无名的小镇停了下来。女神拉开了窗帘,向外张望。
在升起的薄雾里,牧师和温驯的祭拜者在蹒跚而行。牛车上挂满了装饰,但所有人都不许把脑袋伸到垂下的窗帘背后,也不许询问停下来的车夫,更不许用手触摸用于夜晚祭祀的蒸牛。经过必要的仪式,少数被挑选的人类牺牲品被投进了沼泽。然后,牛车又缓缓地驶入黑暗,跨过荒野和禁忌之路。
有一个午夜,我听到旅馆走道里传来哭泣声和辘辘声,这个画面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那辆牛车仍然在移动,后面跟着随行的祭拜者。这时,我坐了起来,听着外面低沉的声音和跑步声,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我又想到,也许,在我们这个信仰科学的时代,同样的牛车依然在更黑暗的时间里蹒跚而行。
可以设想,这辆远古的牛车里坐着的是牛顿本人,他戴着面具,世界机器像一架无情的钟表,在一个毫无生气的密闭空间里,嘀嗒嘀嗒地走着;或者,隐藏在窗帘后面的是达尔文,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充满野性的,他的同行人都在雾气朦胧中不断变幻;再或者,窗帘后面是弗洛伊德医生,冷冷地、深沉地看着茫茫一片狡黠的小妖怪的面孔;又或者,是乔治·勒梅特神父[4],他的追随者们听到了大自然不一样的心律,就像在逐渐黯淡的星空背景里听到了有节律的鼓点。想象一下,从牛车的车厢里放射出耀眼的原子能射线,映出巨幅的轮廓,四个样貌邪恶的马夫不耐烦地驾着车,人群中则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上帝死了。一切都被允许了。”
我还在床上清醒着,却感到筋疲力尽,一边又在想,假如牛车里的人物是某种不定形体,他根本就没什么面孔,就像奥德修斯在独眼巨人面前,为了掩饰而一直自称“无名之辈”。或者,我们可以推断,在垂下的窗帘后面,在一顶无法辨认的风帽下面,只有一团旋转的雾气,它来自原始虚空。我们是它的附庸——我们天真地以为自己供奉的力量被牢牢控制住了,而且以此为证,相信我们篡夺了神力。
现在,我再一次听到,这辆笨重的牛车千里迢迢、长途跋涉,在午夜里缓缓驶来。我想到了这个面目模糊的人——变化多端、变幻莫测,在死神的头颅和美丽的魔女基尔克的头像之间转换,永不停息,永不接触肉体凡夫。我想到了她的追随者——我们自己——在无数个实验室里辛勤劳作,怀着隐秘的愿景:什么是存在,或者,什么不是存在——但野性的存在,我们总是抓不住。
很久之前,有一位名叫柏拉图的希腊人,他也是一位旅行人。在听过了奥德修斯的历险之后,他评论道:“我们必须接受最好的、最无可置辩的人性信条,并由此开启我们的探索,它就像是一片木筏,我们借此穿越人生旅途中的艰难险阻。”不过,柏拉图对他的沉思做了一点谦卑的补充,这鲜明地反映了希腊人对于骄傲自大的厌恶。“除非,”他伤感地补充道,“我们有可能找到一艘更坚固的船,靠着神启的语言,我们可以更笃定、更自信地踏上旅程。”
在上文里,我一直在说奥德修斯经历的各种神奇事件:独眼巨人岛、魔女基尔克、女海神卡吕普索、日神的牛群、食莲花的人、塞壬女妖,包裹着四种风的可怕的风袋在半途散开——所有这些故事流传至今。据评论家霍华德·卡拉克(Howard Clarke)观察,《奥德赛》就是一个民间传说的大观园。它充分展示了人生旅途中可能遭遇的不确定的暴力事件——性、不负责任、过度饥饿,都会在人的潜意识里诱发出同样可怕的形象。这个世界,就像是杰克与豌豆的童话故事,对它们的记忆要比生活的遭遇存留得更为长久。
这个世界一旦出现,就无法再压制下去。此外,任何由此而来的事情都可能让人扫兴。奥德修斯的目标是返乡,但经历了海上种种不可思议的冒险,包括与老海神普罗透斯(Proteus)在石头上一起晒太阳,人类寻常的追求与傻气的贪婪就显得格外乏味了。回家之后,奥德修斯对那个稍微冒犯了他的侍女火冒三丈,以绞刑处之,他本人因此声誉扫地。从这一刻起,这个故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就永远消逝了,无论荷马多么需要给奥德修斯的历险故事收尾。不过,荷马早就看到,并以预言的方式宣布:未来再也没有历险了。
荷马本人,或者更准确地说,奥德修斯,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人近中年,显然,家庭已经容不下他了。换言之,奥德修斯需要一个足够合理的理由逃离伊萨卡。后代的读者都强烈地感到了这种必要,从但丁到丁尼生到卡赞扎基斯,诗人们不得不让这位不朽的旅行人再次踏进梦想的疆域。在这些诗人之间,也许只有帕斯卡利足够明智,想象到了这样一个结局:那些微不足道、平庸无奇的事物,在人类智慧的关注下发生了剧变,进入了一个不朽的维度,仿佛被施了魔法,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现实。
在这一点上,奥德修斯返乡的过程中发生的一件事情,就像卡吕普索岛上反射的远光一样闪闪发亮。这件事发生在奥德修斯回到伊萨卡之后。奇怪的是,查尔斯·达尔文也经历了一次类似的事件。一别十九年,第一个认出奥德修斯归来的,是他的老狗阿戈斯,虽然它受到了虐待,并被丢弃到了粪堆里,但仍然摇着尾巴去找主人。达尔文的经历也与此类似:乘“小猎犬”号环球航行,一别五年,回家之后,是他的爱犬第一个认出了归来的达尔文。
我们没有必要对奥德修斯的老狗是否真能活那么久而斤斤计较。这个故事流传了千年,令人惊奇的是,虽然它来自一个残酷、暴力的时代,但它表明了人与野兽之间的亲密关系。这种关系不止是在城市里,也发生在森林边陲里的荒郊野地,那里的人们会主动接受动物们的帮助。虽然我们忘记了为何这么做,但是仍然把狼狗带进了城市里的公寓楼,而狗与人都闷闷不乐地坐着沉思。
阿戈斯和奥德修斯相逢的神奇一刻,既证实了生命世界里的多样性,也表明了不同的生命形式之间需要友爱。这是大自然对于流离失所、漂泊不定又贪得无厌的人类发出的疾呼:“别忘了你的动物兄弟,也别忘了你来自森林。忘了这些,就会招致灾难。”
许多伟大的作家在他们创作的奥德赛历险故事里都加入了私人含义。尤其是在20世纪,人们认为奥德修斯象征了渴求知识的科学家,是对时间与空间深入探索的浮士德式的人物。但是,作为科学家,我们有时忘记了他们的心路历程。帕斯卡利在《最后的旅行》中极为诗意地表达了这种感受:心路历程的真正含义,早在多年之前就被基尔克的神秘警告言中了。“魔法无法打动你”,她曾对奥德修斯如是说;但今天我们知道,没有被神奇的魔法打动的心,也许是未老先衰了。库克船长死在了莲花群岛上,这可能是他的幸运之处——不必再回到他的佩涅洛佩身边。达尔文,在时间深处漫游,回到家乡道恩之后,据说大病了一场。事实上,根据一个颇具权威的材料,达尔文回家之后散步到如此之晚,以至于他在黎明时分遇到了归穴的狐狸。
因此,在人的心里,以及更重要的是,在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纪,奥德修斯的历险故事同时象征了人类的无家可归,也象征了人类的惊人力量。这种力量要比奥德修斯在其他求婚者面前拉开巨弓的力量更为巨大。很久以前,在荷马的故事流传还不到几百年的时候,普罗提诺曾这样描写过这段灵魂之旅,“灵魂最终不会回到别处,而是返回自身”。我们可以补充说,灵魂要回归它真正的自己,它需要阿戈斯犬的帮助,认出它来。它渴求着把人与野兽联系起来的共情,虽然我们竭力否认,但我们依然朦胧且纠结地记得,我们跟生命世界是联系在一起的。矛盾的是,我们的人性最终也是由此建立起来的。除非人能从其他动物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映像,否则,人就无法认识自己。
曾有人断言,我们只有认识到星空背后的黑暗,才能理解人生之旅的本性。这可能没错。但我们也知道,我们内心的终点绝非塞壬所在的暗礁,而是比这远得多,因为塞壬唱的是知识,而非智慧。越过了这一点之后,如果我们竟有幸登堂入室,就进入了柏拉图所说的无名之地。或者如柏拉图试探性地称呼的那样,它是一种神启的语言,因为他在绝望中希望——借用《奥德赛》里的典型语言——当“太阳落山,一切前行的路径都已黯淡”的时候,它足以为人类的朝圣之旅提供向导。
不过,在我们的时代,心智仍然坚持在那些已然黯淡的航道前行,虽然那里有各种诡异的生物涌动。就我自己来说,我已经走遍了我敢走的地方,包括雨水冲刷过的峭壁和海景。但我知道,而且非常清楚地知道,除此之外,还有更多,正如魔女基尔克尝试着给奥德修斯的警告,“死亡将从海上平静地降临”。我现在想,她是想说,内心上涨的潮水最终会淹没每一位旅行人。
后知后觉的我,已经听取了魔女的忠告。时日尚多,我在阳光照耀的甲板上收到了神谕。我尝试理解它的含义,就像在理解自己。在作这番记录的同时,我感到潮水开始涌起,越升越高,直至把远古的暗礁淹没。
注释
[1]拉斯科洞窟壁画,由1.7万年前的原始人涂抹在法国西南部多尔多涅省附近“拉斯科”岩洞内壁上,是旧石器时期岩画的代表之一,在美术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编者注。
[2]伦勃朗,指伦勃朗·哈尔曼松·凡·莱因(1606—1669),是欧洲17世纪最伟大的画家之一,也是荷兰历史上最伟大的画家。——编者注。
[3]托勒密,指克罗狄斯·托勒密(约90年—168年),希腊数学家、天文学家、地理学家。——编者注。
[4]比利时天体物理学家、数学家、天主教神父。他是把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应用于宇宙学的先驱之一。他在1927年发表的一篇论文里推演出了哈勃定律(比哈勃的观测早两年),并提出了宇宙大爆炸理论的雏形。——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