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溯回
不知道过了多久。
直到花海凋谢,月轮倾斜。
安苏与艾琳从失神里回归,羞怯之外,是女孩红到透明的脸庞。
下一瞬间,艾琳突然一把将安苏推开。
安苏:“我受伤了!”
在花帘的遮掩下,安苏只能对着面前窸窸窣窣的动静干瞪眼。
许久,花帘才缓慢地散开,艾琳的身影又重新出现。
“……”
花瓣编织而成的连衣裙将裸露在外的白皙皮肤尽数遮挡,艾琳此时也终于敢抬起来,含羞地看向安苏。
呃——
看着艾琳脸颊上还未褪去的潮红,安苏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停了半拍。
艾琳小姐……好香……好可爱……小小的一只……
想一把抱在怀里……
不行不行不行!
赶紧将危险的画面甩出脑袋,安苏强忍住和兔子小姐贴贴的想法,整理着衣物在艾琳身旁轻轻坐下。见艾琳没有什么反应,他还装作不在意地向女孩一旁靠近了些。
又一次闻到优雅温和的花香。
沉默中,还是安苏先一步打破了寂静。
犹豫片刻,他还是指着背后消散的黑石,轻轻地问:
“艾琳,发生什么事了。”
“……”
艾琳的眼神有一瞬的涣散。
“不愿意回忆的话,也没关系……”
安苏捕捉到这份迟疑,他心里早已有了判断:
“是王族的选民军,这群杂碎……”
他把牙咬得咯咯作响:
“竟然会来袭击街区的一个组织。”
安苏认得这些黑色的制服,他在王族的军队里见过这样的作战小队。
悲伤被失复得的喜悦冲淡,逐渐化成仇恨。安苏暗中捏紧了拳头。
不管图恩王是不是原身的亲爹,现在安苏只觉得愤怒。
玛德拳头硬了,跟王族爆了。
与终焉会和教会站在一个阵营里,他也没道理忍住这份仇恨。
……
“艾琳?”
安苏有些疑惑,他注意到艾琳的状态不太对。
她呆呆地看着远处化作灰烬的黑石,本该消极的神态里没有悲伤,那双无神的大眼睛中,透出更多的是“释然”。
也许,还有几分的“如释重负”。
【?】
安苏怀疑自己看错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艾琳。
直到她缓缓开口:
“安苏……”
“嗯?”
她转过头,眯起的眼眸像是一轮血红的弯月,
“你听说过,终焉会吗?”
“……”
安苏愣在那里。
“哈哈……我问了个很傻的问题呢,图恩人哪有没听过终焉会的……”
见安苏没有回应,艾琳自顾自地说下去:
“安苏,你相信他们所预言的,即将到来的终末吗?”
“……”
“只有疯子才会相信的终末,很不讲道理吧,凭什么他们就会说,这个世界将会迎来永恒的终结……”
“你相信吗?这样的未来,毫无道理的,莫名其妙的那个未来?谁会蠢到去相信啊……谁又会接受他们所制定的终点。”
“……”
艾琳的语速很慢,安苏很认真地听着。
“安苏——”
她的面庞因为虚弱,白皙到几乎透明,没有半分血色。
鲜艳的红全部上泛到那对闪闪发光的眼睛里。
“我是个坏人呢……”
晶莹的泪珠像是凭空生成的一样,从花瓣一样柔软的脸颊边滑落。
“安苏……”
艾琳睁大眼睛,勉强地笑起来:
“用很多很多人的话说,我是一个秽民哦……十恶不赦的秽民,在黑暗中妄图颠覆图恩的阴影。”
“我就是那群愚蠢的人中的一个。
我对终末深信不疑,我看到了不远之后的毁灭,那份无声的终结。”
“这样吗……”安苏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是不是很蠢?”艾琳将双手环绕在膝盖前,可怜兮兮地看着安苏。
【那我算什么?】
安苏歪了歪嘴,犹豫着要不要将自己的身份托出。
“不过也是奇了怪了。”
安苏从降临当日起,在艾琳面前一直用着原身的脸,没有改变过样貌,这样也没被认出来吗?
塞维尔在自己的组织里也不露脸装神秘?
就在安苏准备抛出“终末先知”的身份,给艾琳一波立场重击时。
他又突然陷入困惑——
“艾琳的立场,和黑石的受袭又有什么关系?她为什么突然向我提起这些。”
在回来寻找艾琳之前,安苏确实有想要过询问一些问题,其中也包括了艾琳和她哥哥的身份。但现在遭遇了这样的变故,也没有机会再能开口。
“难道是说,艾琳秽民的身份暴露了?这才受到了王族的剿灭,顺便波及了黑石……”
也不太说得过去,艾琳和她的哥哥在没有成为秽民之前,是金枝家族的直系。他们从叛出王族的瞬间就已经暴露,如果是金枝想要杀死两人,从一开始就可以动手,没必要等三年。
……
艾琳仍在失神,湿润的瞳孔浮上一层朦胧,像是清晨未散尽的雾气。微微发暗的红眼睛即使不再通透,却又更显幽深和神秘。
她的眼神里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外露的情绪。
……
安苏无法理解,他同样将目光投放到远处的废墟里。
所有人都死了,变成漫天飞舞的灰烬。回响在空旷天地间的灵能将信息传回给安苏——方圆数里已经彻底化作焦土,生命的痕迹被焦炭涂抹,漆黑一片,没有一个尚存声息的活人。他们不是死了,就是逃走了。
黑石的一切在这场灾难里化作飞灰。
安苏清楚地知道——这条黑街的每一块砖石,每一栋建筑,每一个生存在这里的人都是在艾琳的见证下,一步步从混乱走向秩序。这份秩序与和平即使脆弱,但在混乱不堪的卡特莱特,已经是了不起的一片乐土。
眼前的女孩,她用尽一切建立起的秩序,在此刻就像一幕虚幻的梦境,眨眼间破碎了。
但她却对此毫无反应。
无论怎么看,安苏都没能从那对猩红的眼睛里读出分毫的灵光,他现在有些不解。
沉吟片刻,他小心翼翼地地开口:
“想哭出来的话……在我面前可以不要忍着。”
安苏有些担心艾琳,担心这是她情绪崩溃的前兆。毕竟艾琳早就习惯将一切都抗在自己身上,她或许只是不想将自己的悲伤化作自己的负担。
不过,安苏对黑石的毁灭倒没有感觉到特别悲伤。
毕竟,了解到时间溯回的安苏已经作出决定——结局前,他不会容许黑石的毁灭,因此,黑石化作灰烬的这一幕,将会是被抛弃的一条道路。
他可以像打全支线全流程的 rpg一样,把不喜欢的剧情从结局里剔除掉——roll了一次没过判定,读个档接着roll,再大的危机都能靠着一次大成功渡过。
……
所以,真的是这样吗?
良久的沉默让安苏发散的意识重新回归,他在地上蹲坐了太久,腿有点发麻。
艾琳还是盯着虚空一动不动,气氛诡异,让他有些发毛。
安苏开始在脑子里重复播放艾琳说过的话——她的陈述听起来没头没尾,好像是跳过了某些重要的思考过程,只为了告诉安苏,自己是个秽民。
艾琳为什么在这个关头,强调自己的立场?
……
突然,艾琳幽幽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打断了安苏的思考。
“塞维尔……”
安苏下意识地回应。
“嗯……?”
却又在下一瞬间停住了呼吸。
他震惊地看向艾琳,瞳孔高速地颤动,尽管在此之前有过心理准备,但他还是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声“塞维尔”所哽咽,一时间忘记了怎样发声。
作为秽民的一员,能够认出塞维尔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安苏惊讶的是艾琳道出自己身份的时间节点。
【为什么偏偏要到现在,才对我说这些……】
安苏从一开始就顶着原身的躯壳,也就是说,艾琳从看见自己的第一眼,就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份。
……
安苏只感到心口发闷,从情绪里翻涌上来的不是愤怒,而是某些更复杂的情绪。这份情绪有些晦涩,像是卡住喉咙的小石子,让人感到口干舌燥,在咯噎里泛苦。
类似于,原本以为足够“纯粹”的亲近关系被看不见的链条所捆绑,“安苏”所认为的约定和羁绊或许只是出于自作多情,是早已被既定的命运所安排好的过程……
被强行剧透的玩家总是委屈的,安苏将这股苦涩面无表情地咽下去,他看着艾琳,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
艾琳没有在看他,她只是无声的伸出食指,指向面前的一摊灰烬。
“塞维尔,你知道【净化】吗?”
是一个没听过的词。
似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安苏茫然地摇了摇头,又没了动作。
……
艾琳皱着眉头,好像在进行什么很重要的思考。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悲伤。”
直视着安苏的眼睛,艾琳的声音从未如此冰冷,冷的缺乏生气:
“大家都死了,黑石的一切都在我面前化作飞灰。你也许会觉得,我应该会痛苦,应该难过,再或者,应该嚎啕大哭?”
“……”
“我早就知晓了,黑石的结局。”
“还有我们的终点。”
安苏不住地颤栗,听她接着诉说:
“你知道吗?安苏。
在卡特莱特街区这个称呼之前,终焉会在逃离计划的表单上,这块地界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艾琳已经好久没有眨眼,干涸的眼泪凝固成脸庞上的两条泪痕:
“塞维尔,
你曾经为这个地方取了个名字。
你叫它【神弃之地】。”
“……”
潺如流水的声音娓娓道:
“我们的先知早已认识到,有些污秽永远都不可能变成黄金。他们只会成为终点前的拦路石,阻碍我们抵达那个应许的终点。”
“所以,您亲自制下了长达三年的【净化】,将罪人与众生分化,给予污秽者们一块将被遗弃于终末里的地界……”
她的语速很慢,听不出情绪,却震得安苏双眼涣散:
“先知,这些都是您亲口所揭示的,一场光明正确的赐死。罪人将陪伴这个将尽的世界一同腐烂,而图恩的众生将在一切的终点,前往那个您所许诺的,名为得救的真实……”
“……”
安苏还是说不出半句话,他陷入剧烈的自我质疑中。
直到艾琳伸手,冰凉的手掌触摸到他的脸颊。动作还是与往前同样的温柔,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的宝物。
她的语气里没有“恨”,没有“悲”,只有仿佛接受了宿命的死寂。
“安苏……”
“在终末没有到来之前,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我们会死在终点之前。”
“方舟之上,从来没有留给我们的位置……”
……
【你在说……“我们?”】
哪个我们?我和你吗,还是你和黑石……
显然是后者。
安苏突然觉得有些耳鸣,听不清来自近处的声音。
【黑石……街区……也是塞维尔所布置的一环?】
不对啊……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安苏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的表情很吓人,空洞得像是遗失了自我:
“这些袭击者,是冲着我来的,对吗?”
“是我,是我的出现间接毁灭了黑石。那具蜡像,是为了来寻找我……才来到卡特莱特。”
还有一句话,安苏没敢说出口。
“是我抛弃了街区的所有人,对吗……”
这片地界一切苦难,从此刻起突然有了一个根源。
……
没有得到艾琳的回应,但答案早就浮于心中。
原来,造成一切破灭,将人们拉入分化泥潭的罪魁祸首,一直都是我自己。
是塞维尔,也是安苏。
呵呵。
安苏不敢抬头,他从来没有这样的害怕面前的女孩。
他从未如此地——恐惧。
【没有……还没有结束。】
我不接受这样的终点,我会把这个结局否决,我不会认同塞维尔的做法。我不要抛下黑石,不更不想丢下艾琳。
可是……
又要怎么办呢?
纠结之后,是无限的无力。
四天时间,要怎样才能推翻塞维尔之前所做的一切,将被抛弃的卡特莱特重新拯救……
秽乱,还有施加在街区的净化仪式。这是一个时间旅行者长达十五年的布置,凝聚了不知道多少环节的复杂谋划。这份几乎等同于大势的伟力,真的是自己靠短短四天可以颠覆的吗?
要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重塑这个结局?
安苏头疼欲裂,他无比迷茫。
大祭的进程里没有街区的位置,是因为逃离末日的方舟没有多余的坐席了吗?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塞维尔放弃这些人……
他们可以带走王族和教会,带走秽民,甚至带走王都的普通人,却唯独带不走小小的一个街区?
什么道理?
安苏的眼底逐渐泛出寒意。
他对自己说:
“塞维尔,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当了太久的先知,高高在上的你真的把自己当成了神明。你肆意拨动众生的命运,以自己的喜恶下达你所定义的审判和罪恶……”
塞维尔当然不会有回应,灵性之海中空荡荡的寂静。
可恶啊……
我的记忆呢?
不完整的溯回造成了这样的窘境……如果我的记忆可以贯通时间,只要能亲眼见证一次“终末的真实模样”,我也可以明晓更切实的局势,从而做出更优的判断。
记忆不互通的溯回,到底是要我探索些什么?我要怎么利用起这一轮的选择,来带领这个世界更从容地度过末日。
……
“我该拿什么改变这一切……”
【等一下!】
安苏突然惊醒,他猛地察觉了塞维尔的用意。
对啊……塞维尔为什么要为他安排这一切,他为什么要把降临的场所,布置在深巷之中。
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明确的,他想要拯救世界,不惜一切代价地拯救世界。
我,安苏,是他计划里很重要的一环,重要到让他不惜放弃“自我”,也要引导我的降临。
他会阻止自己知晓真相吗?他巴不得我赶紧通晓一切!
所以……
一个念头随之诞生——
【塞维尔,你是在引导我的悔恨。】
你想要我更快达到那个悔恨的阙值,贯通遗失的记忆,对吗?
……
“塞维尔……”
“不要喊这个名字。”
安苏发出低吼。
他用双手捂住后脑,无助地埋下头,瞳孔在应激中缩得小过针尖。
【为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塞维尔,原来连这一步,在你的掌控中吗?
【你甚至安排好了我的悔恨!】
我的【悔恨】,我无力改变的一切,都是你布下的棋局吗?
无数次的累积后,我一定会在你的注视下,承担这一份即使迟来,却也注定的【悔恨】。
为黑石而悔恨,为被抛下的生命悔恨。
……
他此刻不敢触碰艾琳的视线,狼狈地回避开那道鲜红的目光。
【还有来自艾琳的,无法接受的这份悔恨……】
……
安苏无力地冷笑,紧贴着背脊的衬衣被汗水浸湿。
他此时只要闭上眼睛,就好像能看见成千上万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他们从云端之上,从世界以外俯视着一切。
就像是 galgame中全结局全cg的的上帝视角,无数个安苏,无数个塞维尔,他们用毫无知觉的目光审视着这条既定的路线,等待主角跟随流程,进入下一幕场景。
“塞维尔……”
安苏几乎是在呻吟,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
混蛋……
我就说,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就入伙了黑石。这么轻易地被艾琳与大家所亲近……
搞半天,这里就是你定下的出生点,还有配套的入场剧情,再加上固定路线的 npc……
所有的一切,都是想让我抵达【悔恨的阙值】,这份被你所安排好的【悔恨】,从此刻起,成为贯通时间的基石。
你这个杂碎……
你明明已经安排好一切了,还要我来做什么?
你很享受这种高高在上的视角,想通过我来发泄你的执棋乐趣?
安排这个注定无法得救的地界,安排那些注定无法得救的人来与我亲近,以此促成这个无解的,令我痛苦,却永远无法解答的“电车难题”。
这就是你为我缔造的道路吗,塞维尔?
……
安苏咧开僵硬的嘴角,抬起头想要笑,干哑的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我不要。】
【我不要。】
【我不要!】
他看向夜空,轻轻喊出:
【我不接受这个结局。】
天旋地转。
……
灵性黯淡了一瞬,又重新明亮。
再睁眼,已是黄昏。
【……
待两人从尘封的记忆里回归,已是傍晚,日轮西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