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迟来的道别与期待
这里是他所知的环境。
视野内，破败的建筑群落覆盖了街景，熟悉而也陌生。
焦黑的墙壁上爬满了扭曲生长的苔，每隔一段距离就出现显目的破洞，看上去刚好能让人通过——像是人为破坏了墙体而制造出的通道。
那些流窜的拾荒者擅长打洞，他们像老鼠或者是兔子，在每一处密封的空间里给自己留出“逃生通道”，方便躲避帮派或是仇敌的追杀。也因此，安苏在这个地方见惯了各种各样的漏洞，它们大小不一，有的挖到一半就不知为何被放弃了，狭窄的缝隙只能堪堪透过早晨和傍晚的斜照阳光。还有的特别大，足够好几个人并排通过。
安苏曾经听黑石的众人说过，到了冬天，从缺口处灌进的风即使不算特别寒冷，但缺乏保暖手段的拾荒者们还是会被冻伤，甚至因此死去。
熟悉感越发强烈。
安苏感到视角总是在轻微地晃动，让人放不下心。
葛温站的是平地，但俯视脚下，松软的泥沼构成了绝大部分的地面——视野范围内没有一条“像个摸样”的道路。
污秽的地面上，只有流淌着漆黑污水的沟渠，还有零散堆积着的建筑材料，像是腐烂的废墟。
对了。
【这里是卡特莱特】
葛温没有在意脏兮兮的地面，他就地坐下，直面黄昏后渐落的夕阳。他此时显得不是那么高大，毕竟他半蹲着，还有一半的鞋面陷入泥沼里。
但落日的余晖还是将他的光影拉得极长，好像要顺着光明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
他看向来时的方向，那里是王都——
还没有入夜，远处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灯光闪耀。这些光芒在日轮下并不显眼，却沿着高墙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平原尽头。
耀眼的霓虹光柱早早的亮起，它从王都的角落打向天际，仿佛要与骄阳争辉。光柱里仿佛携带着属于图恩的荣光与骄傲。
【不曾改变的傲慢。】
葛温在这里蹲了许久，他在这个期间变得更加矮小——不曾挪动过的双腿已经有一半陷入泥沼，但他好像并不在乎。
直到夜幕降临。
像火一样暴躁的男人此刻安静地不正常，他默默地看向王都的方向，情绪无限的复杂，复杂到连记录这一幕的灵性都不知道如何描述。
他好像憎恨。
远远的高塔上，巡夜的守卫又开始晃动他们的“聚光灯”，把一只只游荡在街区里的“老鼠”拉上舞台，充当他们消遣取乐的玩物。
又似乎憧憬。
夜空之中，有巨大的飞空艇从王都上空缓缓升起，它像是游曳于海面的巨鲸，肆意地喷洒着水柱——虹彩的光芒自它的背脊向四面八方投落，傲慢，又仿佛理所当然地俯视着一切。
更多的是茫然。
王都的灯火明亮且璀璨，万千星火从高耸的建筑群落里拥挤着探出。灵能如同细雾笼罩住整个城市，伴随着霓虹的闪烁突然地蒸腾，又缓缓隐没……
跟随着葛温的目光，安苏看到了王都上方的那些痕迹，庞大的灵能汇聚在那里，仅仅为了拼凑出一行文字。
【为图恩王国荣光历1020年纪念日，贺！】
狂欢的庆典，映照黑暗里的死寂。
……
许久无声，因为本就沉默。
葛温从泥沼里站起身，火焰一闪而过，燎干裤脚里的湿气。他背向光芒，向着前方的黑暗走去。
光与暗的交界处，那道身影一如既往的高大。
他停留在一扇门口。
这栋建筑很简陋，却在街区里异常的拥有着像是仪式感的东西。窗台边缘放置了绿植，几朵小巧的，弱不禁风的花儿隐藏在绿意之间。突兀的色彩在焦黑与昏暗的街区划开一道不起眼的分割线。
它罕见的完整。
许多人聚集在这里，他们围坐在充当桌椅的石块旁，就着朦胧的灯光闲聊、喝酒。
随着葛温的进门，众人的视线汇聚到他身上——没有卡特莱特刻入每一寸泥土的麻木，而是无限的热切。
名为信仰的事物，名为理想的事物，就是这种会让人感到温暖的东西。
葛温躲避着勾来的臂膀，却也躲不过拍在背上的手掌。他被簇拥着来到人群中间，众人朝他举起酒杯。
【黑着灯喝酒，有什么意思！】
灵能绽放，葛温像是火炬，发散出温暖的光芒。熊熊燃烧的火焰没有炙人的温度，却把他包裹得像是日轮般璀璨。
不绝的碰杯声从此刻响起，热闹非凡。
人群的欢呼声中，葛温看向柜台前。
那双瑰红的眼睛微微弯起，似月光清澄的目光静静洒在众人跟前，自始至终，无限的平静与温柔。
她从来就没有改变过，就和一开始的一样。
葛温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下的决心，有太多太多的节点曾坚定了他的“火焰”，就连他的灵性也一样记不清是哪一次了。
那个女孩的每一次微笑，每一次严厉，都曾鼓励着他的信念，驱使着他成为黑石的太阳，把黑暗与恶意阻断在外。
直到生命的终结。
安苏也早已认出，这个狭小昏暗的屋子，就是日后的黑石俱乐部。
于是，葛温挑选在这里，与自己进行最后的——
【道别】
灵性里没有声音传来，自始至终的寂静。
安苏看到了火焰的燃烧，他感受着炽热的温度，看着那抹赤红似鲜血的亮光。他闻到近在咫尺的焦味，听到仿佛在篝火边，柴薪被点燃发出的“滋滋”声，再到被烧枯炸裂得“噼啪”作响。
葛温在火焰里透明，无声地像是融化的铁。
他沉默地燃烧着，直到终点。
对啊……他在遇到自己之前，应该是不爱讲话的铁面硬汉。
还只知道骂我……
“葛温老大，我很少夸人的，但你的车技确实牛逼，我服了……”
“你真别说，坐习惯了还挺爽的，积累的压力一下子全没了，痛快啊……”
“下次记得给我留着后座……”
安苏觉得眼睛发酸，他想要哭泣。
于是视角里真的流出眼泪，如熔岩般滚烫的泪水，顺着那张铜铸般的脸颊一点点滚落。
“等老子学会了复活术，肯定把你从铁水里重新熔铸出来，让你给我当小弟……”
“给安苏大爷好好等着，到时候可别生锈了，连架都干不赢别人……”
【……】
葛温扯了扯嘴角，似乎想从铁铸的脸庞上流出微笑来。但他还是失败了，太过坚硬的脸部轮廓让他的每一个表情都显得狰狞。
他好像放弃了，毕竟他很少笑。他从来都不需要笑，他只需要展开那对漆黑的双翼，将阻碍黑石的敌人融化在那对竖瞳中的愤怒里。
不过，他不需要再愤怒了……
那对燃烧着不息火焰的双目，带着无穷无尽的期待，一点点闭合。
温暖的黑暗降临。
……
许久之后。
安苏睁开眼睛。
玻璃瓶重新变得透明，安苏再次与竖瞳对视。
残余的灵性似乎陷入沉寂，那对眼睛不再暴戾，也不再愤怒。他看向安苏，取之而代的，是全部的“期待”。
似乎还有“请求”。
【我会的，去成为救主。】
安苏向他承诺。
【不止黑石，我会拯救一切。】
不公的、不完善的、不讲道理的一切。
无论面对怎么样的灾变。
哪怕是那份看不清摸不着，无法触碰更无力阻止的——
【三重失却】
他说：
“历史、外界、时代，没有东西能让我动摇。”
“在这个过程里，我会畏惧，我会害怕，我会愤怒、委屈、沮丧、落魄……”
【但我不会再动摇了。】
葛温，黑石的太阳，我向你保证
我会去拯救，直到成为众生的太阳…
无声里，面板开始刷新：
【你见证了“初火”】
【火焰，驱散黑暗与寒冷的事物。】
【燃尽之薪火，比较复仇，或许更重尊严。】
【薪王，以身饲火，以魂养愿。】
【灼灼之焰，灿灿之灵。】
……
安苏深吸一口气，然后缓慢呼出。
……
【这使你充满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