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追寻
【进程……止……】
似曾相识的呓语在耳边响起,安苏的意识自虚无返还。
我在哪……
好平静,我是死了吗。
手脚没有一丝力气,虚弱的灵性更是萎靡。安苏迷茫地想要坐起来,却感觉身上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安苏低头看去,一团雪白压住了被子的半边,随着安苏仰起上半身的动作,白团子似乎不安地翻了个面,露出隐藏在银色毛发之后的精致面庞。
“艾琳……”安苏发出梦呓般的喃喃。
脑袋很昏沉,记忆也仅仅剩下几个支离破碎的片段,安苏捂着脑袋,不自知地屏住呼吸。
他本能地去寻找熟悉的东西。
“弥赛亚?在吗……”
灵性之海中泛起涟漪,安苏只觉得眼前一花,死亡前后的记忆都涌现在脑海里。他看到了雨中的里奥、熔化的葛温、畸形的、不断痛苦嚎叫的蜡……
以及那个名叫盖因的罪人,最后的一段祷告。
混乱的记忆一股脑涌现,安苏的意识传来阵阵刺痛,他不自觉地发出一道轻吟:
“嘶——”
床边的人睡得很浅,几乎在这个瞬间就被惊醒。此刻的她似乎极度的不安,在醒来的同时,猛烈的灵能就在她的周身燃起。
但很快,女孩看着周围熟悉的环境,猛地意识到声音的来源。
“艾琳姐——”安苏有些尴尬地举起手想打个招呼。
但下一个瞬间就被扑来的女孩打断了。
安苏感到一条柔软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脖子,紧紧地抓牢着自己的一边肩膀,另一侧的胳膊也被女孩的半边身子压住。
他试着挣脱,却发现那两只手的力道远远超出知觉。
更近处,眼前的娇小的身影似乎在微微颤抖,丝缕雪白的发丝垂落在安苏的脸上,像是笼罩住他的一轮纯白光环——脸上有点痒,但更多的是窒息。
艾琳死死抱住他,一声不吭。
【对啊……】安苏愣愣地想道。
【我们两个……为什么还活着?】
安苏当时就应该死了,至于艾琳……
蜡的口中,那两个被他杀死的星光又是谁?还是说,自己的判断从头到尾就是错误的。
不对……不对……
安苏感到颤栗,更多记忆片段像是增生的光之肢节,揉搓挤压着他的心智——无数指节死死抠紧他的太阳穴,贯穿那层皮肉,伸进他的脑子。他感到昏沉的疼痛,颅骨被这些不可知的信息按压到形变。
他还是想不起来……他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他妈的为什么想不起来!
安苏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脸,把视线用黑暗覆盖。
“死亡,断裂,记忆……我的……”
他觉得身体里面在发痒,好像总有什么不是肉做的东西要从那层薄薄的惨白皮肤里钻出来,从那些黝黑脆弱的血管里抽出芽。
他整只手都在颤抖,捂住眼睛的食指与中指悄悄分开,露出一颗无规律抽搐着的群青色眼球:“缺乏色彩,毫无灵感,全是泥浆……沼泽……太单调了,也太空洞了。”
他的呓语毫无逻辑:
“不对……不对啊,哪有这种【洞】,我没进来过,我明明没进来过……”
“我……”
在安苏彻底陷入疯狂前,一双柔软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再一根一根,把那些险些抠入眼睛的指节扳回掌心。
艾琳颤抖着捂住他的手,她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安苏根本听不见,他几乎要溺死狭隘逼仄的知觉里。
整个灵性面都在发痒,无止境的瘙痒与沁入骨髓的疼痛。记忆被那一层薄薄的膜死死封锁在洞穴之底,安苏被折磨得要疯了,他因这份不可触及的记忆而煎熬。
但幸好,手里传递过来源源不断的体温,还有近处那抹好闻的少女体香,让他空出几分理智来寻找转移注意力的方法。
【弥赛亚!】
安苏的脑子一片混乱,终于,他想到可以问弥赛亚,安苏觉得,世间的一切在弥赛亚眼中,都同时呈现着谜面和谜底。他知晓一切,无论是过去发生的,还是将来要发生的,他都知道——
尽管这只是安苏一厢情愿地猜测,但他莫名的就是会这样去想,好像相信1+1=2这样的理所当然。
【最强见证系统为您服务,在调取宿主的离线日志。】
【??权能在您离线时期连接到主体部分,强制自启动。】
【您完整见证了“安苏”的“新生”与“死亡”】
【你见证了??的主体片段,目前已揭示??的部分特性:“情绪”、“时间”。】
【重试后仍然无法验证“死海”完整性,时间锚布置失败。】
【管理员权限已接入,强制结算冗余日志。】
……
【灵性侧偏移度:1.8%→4.5%】
【以太要素:无】
【以太模板:无】
【象征物:??】
【权能:已知特性“情绪”、“时间”(主体残缺)(名称不详)】
安苏:“……”
系统的光幕刷出了这样的一大串字符,但很可惜,除了自己的属性面板,上面洋洋洒洒的一大串安苏几乎都没看懂。
不过,在接收这么多的讯息之后,焦躁的心智被安抚,那份不得满足的空洞得到暂时的充填,他现在终于能把脑子腾出来思考具体的问题了。
“为什么作为宿主的‘我’会见证‘安苏’,我不就是安苏吗?”
安苏第一次对“自我”产生了怀疑。
他又回想起‘蜡’在赎罪时的一串祷告。
“蜡像是四阶灵能者,高位以太,他为什么会说认识我的这具肉体……”
“还有,他管我叫‘先知’,以及一个没听过的名字‘塞维尔’。”
安苏慢慢理清了信息,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自己这具躯壳的原身身份并不简单,才进一步牵出了高级势力“逐光教”。
自己的原身,那个叫“塞维尔”的存在,又去了哪里?
安苏脑壳又开始痛了。
自己的穿越规格肯定哪里出了问题,哪有人穿越异世界还带花式套娃的?
还有一个关键问题:
“弥赛亚,这个世界的状况,不太妙吧。”安苏故作镇定,“如果我没猜错,这个叫死海的东西,对世界应该很重要。”
安苏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死海”,综合从系统面板上零散拼凑出的信息,大致有了一些猜想。
他觉得很不妙,各种意义上的不妙!
【世界的底部,存在着名为死海的境界。】
【就如它的名字一样,那里是万物归还的去所,是一切荣盛后衰亡的终点,无数心智的沉眠之所。】
“类似于天堂,还是地狱?”安苏插嘴问道,“那里是灵性创生的源头吗?”
【不,安苏,你还是没有明白。】
弥赛亚沉声道:
【在属灵的世界中,灵性没有所谓的源头,因为灵性本身就是最广义的源头。世间的一切,存留于自我中的的心智、人格,或者是更抽象的概念、规则、因果、愿望,所有所有你能够去描述,去理解的事物,无论是天生的还是人造的,都源自最初灵性的移涌和分化。】
【逻辑的体系,是因为受到了最初灵性的“包含”,成为了那股伟大集合里的一部分,才可以被后天的理性所理解。世界范围内所能呈现的一切只因为是祂分裂出的子集,才被赋予存在的意义。】
“听起来像是神话里的创世故事。”
【神话就是对移涌现象的一种转述,在可以被载录的宗教象征结构中,世界是二元的。与正确的主所对立的,便是错误的造物。逐光教就是陷入了极端二元论思潮的组织,在他们的认知里,实体面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的。】
弥赛亚想了想,道出逐光徒坚守的辛秘:
【世界源自一场灾难的发生,愚昧无知的混沌造物主在一次移涌中迎来诞辰。祂是叛逆的孩子,祂窃取了最初灵性的力量,并且把另一位神圣移涌抢夺到自己身边,来陪伴他度过黑暗与混乱的时间。后来,混沌造物主厌倦了空洞而缺乏实在意义的一切,他创造了物质,创造了血肉。于是,原本纯粹的移涌们被分裂成实体与灵性的两侧,无法再维持灵性的洁净无暇。祂傲慢地篡夺了造物主的位格,将原本属灵的一切囚禁在这片狭隘有限的宇宙当中。】
“这似乎……是一种相当成熟的思潮。”安苏沉吟,“在联邦也曾出现过这类教派,他们认为物质的存在是宇宙的错误,只有归还错误才能重回本质的纯粹。”
【思潮本身没有立场,更没有错误与正确。但很遗憾,那位混沌造物主在其中倾注了对整个实体面的恶意。】弥赛亚似乎想要补充解释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话憋了回去,【算了,现在告诉你这些只能徒增烦恼。】
【继续解释死海吧。】
【将死海理解成天国或者地狱,虽然狭隘,但大致意思是正确的。那里汇聚了所有已经陷入永恒沉寂的自我,是天生的庞大灵能源泉。在另外的某种意义上,死海是世界的一部分基石,象征了生死循环,往复盛衰的过程。】
【虽然说灵性的本质中蕴藏了无限的灵能,但以这个世界上灵能者的扬升阶位来看,人类能动用的灵能总量还远远达不到无限的量级。所以,死海的存在是很重要的,作为一项循环,它可以把逸散在沉眠自我中的无序灵能归还给这个世界,维持灵能者们扬升的台阶,也维系着世界最开始属灵的痕迹。】
“我听懂了。”安苏点点头,“可系统上显示,死海已经不完整了。”
“我们是不是要完蛋了?”
【不知道。】
“……”安苏只能暗暗生闷气,但抱着要死大家一起死的想法,也没有再去纠结更多。
思考已经陷入了泥潭,安苏只能把注意力移到当下的情况。
“艾琳……”安苏又试着挣脱几下——这次很有效,艾琳放轻了手上的力道,让他得以把手臂从女孩手里抽回来。(其实他刚抽回来就后悔了。)
艾琳像个被训话的小孩子一样在床边站直,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这让安苏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不过安苏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眼前的女孩傻站几秒,两行眼泪就从漂亮的红眼睛里淌了出来。
“啊啊这怎么了……”安苏手忙脚乱地想要安慰,半天却又憋不出半句完整的话。
艾琳又一次俯下身跪坐到安苏床边,把头重重垂下,长发遮掩住她的表情。
“真好,你还活着……”女孩闷闷道。
悲伤淹没了安苏,他想起些什么。
“我这是在黑石吗……其他人呢?”楼道里没有往前的叫骂声与碰杯响。
寂静取代了嘈杂的人声。
明明昨晚……自己在二楼睡,有时都会被楼下的起哄声,嘈闹声吵醒。
女孩按捺不住心头的不安与悲怆,她大哭起来。
葛温、里奥、老沃特、小亚伦、莉莉丝……
女孩一口气说出了好多好多的名字,大部分都是安苏没听过的,也有几个熟人。
——大家都死了……
安苏张张嘴,又抿抿嘴。牙齿咬破下嘴唇,无知觉地渗出鲜血。他看着艾琳流泪,看着她一遍遍拭去涌出眼眶的泪水,一时间却怎么也止不住那股破堤的悲伤。
安苏活动着僵硬的身体,四肢并用地爬起身,无声靠向床边的女孩。他轻轻抓住艾琳的手,学着她之前的动作,把女孩颤抖着的纤细指节一根一根扳回手心,然后牢牢握住。艾琳呆呆地看着安苏,忘却了反应,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毫无知觉地流淌,没入两双交并重叠的,同样稚嫩纤弱的手中。
男孩神圣美丽的姿态,状作祷告。
“灵啊……源自高天的伟岸之灵,请佑庇那些卑微却也璀璨之心魂。”
向往美好的底力注定不可为苦难所隐没,不可被怆伤而磨灭。它将荣华昌盛,万古不枯。
两个小小的人影,紧紧拥抱在一起。受伤的小兽,用彼此的体温孵化勇气,用累积的决心舔舐伤口。
……
很快,艾琳就将汹涌的情绪深埋回心底,她简单地用灵能清洗了泪痕,又恢复了先前温和稳重的形象。
“抱歉啊……这样失态,总之,你活下来了就好。”她微笑着站起身,走出房间,“我接下来得去处理一些事情……你好好休息。”
安苏目送着艾琳失魂落魄地离开。
“是去维持秩序了吧……”安苏默默想道。
艾琳是黑石的领袖,她承载着太多人的希望与信念。大家可以悲伤,可以互相拥抱着哭泣——但她不行,至少在外界不可以。
女孩是黑石的根基,黑石的信仰。她在众人面前仿佛永远温和、坚强,永恒不变地守护这片土地,她需要平静的外表去安抚更多的人,需要毫无动摇的姿态去压制外界贪婪的目光。
“但还好。”安苏有些庆幸。
庆幸艾琳还能在这里痛苦,在自己的身边一同悲伤。
至少,自己现在对她而言,是很亲近的人——亲近到足以让她发泄心中累积的不安。
可是……
自己能够胜任亲人这个角色吗?
安苏对自己产生了质疑。
【我到现在,甚至搞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安苏看向自己的双手。
没有力量的我,守护不了一切,也搞不明白任何东西。
一个小小的启灵,就算再怎么不常规,也解决不了更深层的问题。以致于面对强敌需要靠弥赛亚的机械降神才能复仇,靠着莫名其妙的方法才能活下去。
但这其实也不能怪安苏,他来到这个世界还太短暂了,满打满算也不到两天。
【还是老问题,到底是谁在推攘着我前行?】
不讲武德啊,连主角升级的时间都不给!
安苏从床上爬起来,舒缓着因为太久不动而僵硬的肢体,他作了一个决定。
【弥赛亚,我要去王都。】
情况似乎不允许他慢慢来,与其被危机的阴影笼盖,被未知的命运框定可能性,不如先行出击。既然没时间发育,那就莽莽看!
前身在这具躯壳中隐藏了太多的秘密,他必须尽快弄明白自己的身世,最起码得先知道“塞维尔”到底是谁。
能被高位以太称为‘先知’的人,一定不会是无名之辈。
……
不知不觉里,安苏走到窗前,伸手拉开帘子。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厚重的阴云飘向远方,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此刻,阳光昏黄,日轮西倾。
正是黄昏。
安苏仰头,莫名的急迫感萦绕在灵性里——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要发生,世界好像垂暮的老人,与渐落的夕阳一同步入一日循环的末尾。
床边的阴影下,躲藏着的柯基发出轻吠。安苏明白,大狗此刻也感到不安。这份不安是晦涩却也互通的,它缠绕在灵性的背面,似作深藏的警示。
“弥赛亚,我好劝歹劝,真得给我来个挂了。”安苏试探道,“这位系统,你也不希望宿主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就暴毙了吧。”
【可以。】“啊?真答应了?”
弥赛亚清冽的声音从灵性之海的极深处传来,悠远到好像源自高天。
【属灵之位,归还。】
无形无色的光填充着安苏的灵性,缓缓沉入他的自我深处。
安苏感受着这股无限高远,却也内敛至极的力量,从自己的灵性之海里升起,再下沉…
永续循环。
他眯起眼睛,蔚蓝的眼球中心蔓出丝线,一道光环扭曲着长出枝杈,分离出无数相互交织缠绕的藤条。这些意象逐渐编织成一个无暇的圆环,紧紧贴在瞳孔的边缘。
——深邃的神性凝固于此。
【安苏,你的遗失之物,可以取回一部分了。】
毕竟一切都将迎来终点,原本还需要永恒进行下去的阉割已经快没有意义了。
连“祂”都已经累了,这个世界的未来,真的还存在一条通向happyend的道路吗?
弥赛亚想起一天前,那个夜晚,安苏降临前的时刻。
那是不存在柯基记忆里的片段:
——————————
一人一狗,安静地坐在一起。
迷雾中的男孩突然抬头,朝着虚空发问:
“还剩下多久?”
【世界预计寿命剩余4自然日,是否需要归档?】
“这十五年,已经没有优化的余地了,我走完了应尽的一切。”男孩喃喃道,“最初的上帝,就是在这里阉割了位格。”
“直到现在,连我都觉得厌烦了。”
【不去看看吗?你将要完成的拯救。】
男孩没有唏嘘,没有叹息,眼神里只有被漫长经历冲刷褪色的漠然。
“结局的决定,还是交给【他】来完成吧。”
【这样啊……】
连树都感到疲惫了。
【辛苦了。】
男孩朝树点点头,然后闭上眼睛。面朝浑浊的群星,暗淡的星光将他的面孔覆上一层迷雾。那具轻轻小小身体没有质量般飘落着倒下去,好似沉眠,又像死亡。
——————————
起点与终点,竟然会这样的似曾相识,在那之后,才有“安苏睁开眼睛”。
当然,这一段对话,弥赛亚不会讲给安苏听。
谜语树牢记人设!
但祂有时候也会默默地感到……开心?
这种情绪,是正面的一种吗,连弥赛亚自己都搞不清楚。像是孩童,自顾自地把认为会伤害到别人的事情藏进自己的心里,用这种幼稚的方式去保护友人。
也对,欲望的投射是了无痕迹的,原本只属于人类的私心,在无数岁月的相处之下已经将最初的树“污染”。祂开始品尝这份改变,也尝试享受这份改变的纠结,即使这会让祂不再无限纯粹,却也让祂感到值得。
【出发吧,去做能让你认为值得的事情。】
【只为了自己,就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