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次性写作,或作为“人本”的诗歌
我怎么看?我从前也曾犹豫,觉得自己拿不太准,把握不住尺度,但当我年岁越来越大,阅读的经历越来越多的时候,我渐渐坚定了自己的看法,那就是也认为海子是“创世纪式的诗人”。但这只是我的经验性的理解,要想说明白,让别人也听明白,又是一个艰巨的诗学问题。
一个非常丰富的存在,一个巨大的空间,也可以说就是一个世界。每当我进入并打开这个世界,再离开的时候,都强烈地感受到,海子可能是属于“以五百年为尺度”的那种诗人——这当然是一个比喻的说法,或者你可以认为我是在瞎说。因为五百年以后,我早不在了,你们也不在了,后人怎么评说,天知道,我们都不得而知。但是我们可以给五百年后的人们留下一个问题,就是五百年前,有这么一个人妄言:有一位诗人到今天还被人们谈论,被人们重视。现在,这话是不是靠谱,我们可以给出一个回答了。
但五百年后的人们究竟是怎么回答的,我们还是不知道。
但我依然觉得,海子是可以和中国历史上少数的大诗人放在一块儿来谈的,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和这些大诗人搁在一块儿,而这些诗人无疑都是以一千年或五百年为尺度的诗人。今年恰逢新诗诞生百年,历经百年至今天,我们可以大体认为她成长成熟了,但这有一个过程。不可能一下子到了海子,它需要前面有胡适,有郭沫若、李金发、戴望舒、艾青……还有当代的很多诗人。但这些诗人有的可以称得上是“时代意义上的”诗人,却很难有称得上是“文明意义上的”诗人,而海子,却是可以称得上文明意义上的诗人。
简言之,我觉得海子是在农业文明的背景下,在以农业经验为根基的一套话语系统中所诞生的“最后一位”大诗人。也就是说,在海子以后,再也不可能有农业文明意义上的抒情诗人了,他将这一伟大文明中的写作的可能性,在推到了极致的同时,也将之耗尽了。
其实近人早就有过“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李鸿章语)之类的说法,但这也有一个过程。至上世纪末,我们似乎可以说,历经三千年——或者甚至五千年的农业文明,已经走到了尽头,处于真正分崩离析的境地,随着世界性工业时代的到来,它的文明背景和话语系统、一整套象征符号系统也已陷于土崩瓦解。而海子应该是“最后一位”出色且自觉地使用农业文明背景下、农业经验根基上的抒情话语的诗人。之所以敢于这样说,或许是出于一个巨大的错觉,但确乎是在文明的意义上做出的一个判断。借用恩格斯对但丁的评价,“中世纪的最后一个诗人,也是新时代的开始的第一位诗人”[4],我似乎也可以说,海子是农业文明背景下的最后一位诗人——甚至也是工业时代到来的最初一位诗人。后者似乎不如前者那样可以成立,但既然是农业时代的最后,当然也是工业时代的最初,这个逻辑应该是成立的。他的全部写作是对于农业文明及其经验的“整体性的”,也是“最后的挽歌”式的处置,一种以身殉诗式的、献祭式的处置。
要想正确解读海子,我主张要设置一个前提,这个前提就叫“不可解读性”。这有点矛盾,如果把握不好尺度,就显得是一个“伪问题”,无论是海子所提出的“伟大诗歌”的问题,还有他的“不得已的长诗”的问题,都需要一个限制、一个前提、一把钥匙。
首先,海子的长诗是有争议的,有人认为是了不起的伟大作品,有人则认为是唬人的“皇帝的新衣”[5]。这几部长诗,我敢说,迄今为止在全中国并没有多少人认真地通读过;即便是通读过的人,“读懂”了的——敢于言之凿凿地这么说的人,我没听见过。当然还是会有的,我坚信有人读懂了。最近我看到了毕业于北大的诗人西渡的一部著作,叫作《壮烈的风景》[6],也是他的博士论文,应该是真的读懂了。西渡当然也是老大一把年纪了,是1960年代后期出生的,刚刚读了清华大学的博士。他的博士论文我看了,我觉得他可能是为数不多的通读且读懂了的高人之一。
但我依然觉得,海子的长诗从本质上还是一些“未完成的诗歌”。这不是从个人的写作能力和理解力的意义上来说的问题,而是就海子的诗歌观而论。因为海子的诗歌观是非常独特的。他在《诗学:一份提纲》一文中有一节,叫作《伟大的诗歌》。《伟大的诗歌》中有一句话,叫作伟大的诗歌是“主体人类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诗歌行动”,它“不是感性的诗歌,也不是抒情的诗歌,不是原始材料的片段流动”。我理解,“伟大诗歌”这个东西显然不是“文本意义上的某一首诗”,而就是指“一次性的诗歌行动”[7],说穿了,就是一次壮烈的、作为文化英雄的、献祭式的行动。正如在同一篇文章中的另一句话:“从荷尔德林我懂得,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8]当然,“未完成”“不可解读”“一次性”“伟大诗歌”这些概念互相关联,也至为缠绕,难以一下子说清。我应该引用雅斯贝斯的说法,它和海子的说法非常接近。雅斯贝斯说,“伟大诗歌是一次性的写作,是一次性的诗歌行动,是毁灭自己于作品之中”,“是毁灭自己于深渊之中的一次性的诗歌行动”[9]。这个意思和海子的表述是非常接近的。
我不确定海子是否读过雅斯贝斯的书,了解到雅斯贝斯的这个论断,但海子的说法与雅斯贝斯是如此惊人的一致。而且我们还可以联想到德里达的一个说法。德里达有一本书叫作《文学行动》[10]。什么是“文学行动”呢?它主要是就“非传统文本”而言的。所谓“非传统文本”,有似“非传统安全”之类的概念,“传统安全领域”指的是国防、国家安全、战争等,这些是“传统安全”范畴中的问题;而“非传统安全”则是指海盗、地震、海啸、大范围疫情,这种集体性的灾难,比如现在正在闹的“寨卡”,非洲的“埃博拉”,前些年还闹过的“SARS”之类,都属于“非传统安全”问题,现在国家间的合作非常多。那么德里达所说的“非传统文本”这个概念也很有意思。他说,“现代以来的很多非传统文本,是建立在关于文学的一种‘末日想象’之上的”,大意如此[11]。什么是“非传统文本”,就是那些充满了行为艺术色彩的文本。行为艺术各位都知道,是在文本之外加以行为的诠释,比如光膀子弹吉他之类。行为艺术的范畴非常广,前些年有一位叫曾德旷的诗人,他的行为艺术是吃蛆,身上挂着一块牌子叫“我有罪,我写诗”,把不知道从哪里捞来的蛆,当众吃到嘴里,别人拍下来展示,这就是行为艺术。当然也是一种“行为文学”“行为诗歌”,用德里达的说法即是“文学行动”,这类作品自然也就是所谓“非传统文本”。它们往往诞生于关于文学的一种末日危机的想象之中,即想象“文学死了”,传统的写作完蛋了。只有在相信这样一种传统文学难以为继、经典的文学样式不复存在的情况下,才会做出这类吓人的事情,将文学事件化。
显然,传统的文学是“文本”存在,即伟大诗篇和经典不可撼动地矗立在那里。但对于屈原这样的诗人来说,我们还不能完全把他作为一个“文本意义上的诗人”,他同时还作为一个“人格意义上的诗人”,甚至“行为意义上的诗人”。过去我们只会概念化地说,他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者”。但从人格意义上,我们仍然可以认为他是一位纯粹的、有人格洁癖的诗人,他用自杀践行了他的《离骚》这样的伟大诗篇。因为《离骚》塑造了一个伟大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他的心里满怀着悲伤和愁绪,他的身上挂满了香草与鲜花。这可是一个大男人的形象,假如我们从高贵的方面去理解的话,他是一位有着精神洁癖的、一个非凡的人;但换一个角度看,他也是一个有着类似精神分裂症状的,有着忧郁症和自恋狂式症状的这么一个人。要看我们怎么来理解。我一直主张,文学的理解必须是关于人性的至为丰富和复杂的理解,而不是概念化的一种框定。假定你只把屈原理解为一个伟大的爱国主义者的话,那文学的理解可能就止于这样一个概念了;必须要把他放在一个“精神现象学”的范畴去考察,放在一个非常复杂的人格构造里去观照,屈原才会被作出稍稍准确和客观的认识。
在我看来,屈原不只是文本意义上的一位伟大诗人,同时也是一位人格意义上的伟大诗人,两者是互为见证的。这样说的意思是,假如诗人写出了《离骚》,却还苟活在这个世界上,那就显得太矫情了,这首诗大可以质疑;但屈原愤而投身汨罗江,以死殉国,以身殉诗,就引得世世代代的人们都在崇敬和纪念他。那就不一样了,不服气的就试试看,你有本事写出《离骚》,且能够践行其伟大的人格理想,你能吗?不能。而且即便你这样做了,别人也不会相信,你也成不了屈原,因为屈原只有一个。雅斯贝斯说了,“伟大的诗人是一次性的写作”,是“不可摹仿”和复制的;海子说的也相似,是“一次性的诗歌行动”,所以你看海子死后有多少人模仿,但却不能再成为海子。
2014年有一位诗人自杀了,他的名气不是很大,叫卧夫。我曾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怀念他,文章题目叫“怀念一匹羞涩的狼”。因为卧夫就是狼,就是“Wolf”。但他不是那种凶残和张扬的狼,而是一个很谦虚的,非常内向、低调甚至羞涩的狼,活着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人关注过他。突然有一天自杀了,人们才忽然意识到失去了一位朋友,而他也是一位不错的诗人。他生前是一个海子的崇拜者,一直热衷于出钱做有关海子的诗歌活动,包括修葺海子的墓地,他都出过钱。他或许也是患上了忧郁症,在怀柔的山区自杀了。他的自杀本身是模仿海子的,但自杀的方式则不一样——他创造了一种方式,把手机关掉以后扔掉,一个人爬到怀柔燕山的山顶,把衣服脱光,不吃饭,不喝水,冻饿而死,困厄而死。他在他的诗歌中甚至写道:“活不过顾城。死不过海子。”显然他也有强烈的“一次性生存”或者“一次性写作”的冲动。但有一点,死亡与伟大诗歌的文本必须有一个匹配关系,我并非不尊崇卧夫,但又必须说,他并未能够成为海子式的诗人。
说了这么多,我的意思是说,“伟大的诗歌”不是单纯指文本意义上的诗歌,而是人格意义上的、生命人格实践意义上的诗歌,但它是文本与生命相统一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