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田工作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8章

大早上的,赵善纯本该在家歇着,下午才来场子,这会儿却已坐在了账房间的里屋,心不在焉地拨弄算盘珠子。他昨夜就没回,找了个逍遥间对付了一夜,一早就进了账房,里外的衣服都没换过,尖瘦的嘴脸冒出胡茬子,头发也胡乱支棱着。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脑子全不在数字上,绕来绕去,都围着殷先生在转。本以为他中了伏击,惊吓之下,会迫不及待就携钱财遁逸的。没想到,事发头一天,他只在房间里静养。到了第二日,还是依然故我,不见有离去的迹象,这扰乱了赵善纯的安排。他抓起案头电话,接通了大老板金石寒,请他移驾赌场,有要事商议。

金石寒每日应付的头绪多,拖到下午才等到。金凤记的院子里有一幢小楼,是金石寒专用的寝宫,平时很少住。这一回,他不去赌场巡视了,直接去了小楼,臂弯里还是搂着吉娃娃狗。赵善纯一如既往,已在楼前等候,拉开车门,见了小狗,勉强挤出个笑脸,比哭还难看。金石寒是草莽出身,发达后,也慢慢衣冠取人了,见赵善纯蓬头垢面的邋遢样,心里嫌弃,朝他皱皱眉头,差点开口责备。两人没有寒暄,快步进了客厅,等茶水点心一一奉上后,金石寒把小狗往一个女招待怀里一塞,把大家都打发了,门刚掩上,两颗脑袋就凑到一起。

“这个殷先生是越来越摸不透了,”赵善纯低声道,两条眉毛深深地拧在了一起,“换上别人,出了这么大的事,逃都来不及啊,可他倒沉得住气,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真不明白他是什么人,呆在我们这儿,到底有啥目的……对了,法租界巡捕房昨天给我回话了,没有此人的记录。他是鬼是人,只有天晓得。”

金老板啜着茶,硕大的脑袋点一下,点一下,像机器在操控。赵善纯原本的计划,是只等姓殷的出逃,好派人手暗中尾随而去,在外头找机会做掉,夺下钱财。在外头动手,横竖不会倒溯回金凤记,所以可以放开手来干。这计划已经报得金老板同意了,没想殷先生龟缩不出,等于又出了一道难题给赵善纯。

赵善纯道:“他不走的话,只好在院子里做掉了,是不是?”

金石寒眼皮一翻,把茶杯重重阁下道:“胡说!”看眉宇间,并不见太多的焦灼。金凤记开在法国人地界里,要做大做稳,全靠美誉。作奸犯科的事,是不敢沾染的,怕触犯法租界当局底线,招来打压。这个宗旨,赵善纯最清楚了,他问:“那就作罢了?”

金石寒鼻子里哼哼两声,也不作答,喝了好几口闷茶,才问:“就没其它办法了不成?”

赵善纯就等他问这句,连忙说:“办法是有的,那就是偷,找个梁上君子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箱子弄到手,人却毫发不伤。就算他闹起来,也是个偷窃案,巡捕房全是我们的人,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上回你说,这人下场赌的时候,箱子是寄存在咱们保险柜的。你趁这时把人家东西偷了,这责任不还得我们背吗?”

“这不能,这成了掩耳盗铃了。要偷的话,只能在他房间下手。他房间的窗户正对着院子,院墙外是福煦路,路对面就是公共租界了。出了盗窃案,两家巡捕房一定踢皮球,谁也不会认真破案。至于我们,最多背一个守护不严的责任罢了。”

按规矩,在金凤记范围里,就算是偷鸡摸狗的小事,也是要严防的。但是,事关二十五万美元,再严的规矩,也不妨松动一下了。金石寒思忖半天道:“只要不出人命,再大的事情都好摆平。可要是出了人命,是瞒不过新闻界的,一闹起来,法国的警察局长也不敢兜揽,只有一查到底。你要这么干的话,是真有把握?”他两道寒森森的目光,在赵善纯的瘦脸上划着圈圈。赵善纯是明白人,若按着自己的建议来,一旦出岔子,自己就是牲口,要贡献出来给法律祭旗。他挪腾一下屁股,摸了摸后脖子,才说:“我可以打包票不出人命的,但这件事情的难处,是没有人可以托付。打打杀杀的人我们不缺,但像时迁那种无影手,一时找不到。”

金石寒重新端起杯子道:“你看你,说了半天,不还是没有办法。”

“您听我说完。虽然我们自己没人才,但江湖上多得是。只是,既要技术高,又要人可靠,凭我们自己是找不到的,必须劳动一个人物,替我们物色。”

“谁?”

“高剑霞。”

金石寒听了,嘴角一咧,似笑非笑。高剑霞是公共租界中央捕房刑事处华警队的督察长,金石寒隔三差五要打点的。只是大家分处不同租界,没到如胶似漆的地步,不像与法租界巡捕房那种共饮一锅汤的关系。但高剑霞这人不一般,占据公共租界的关键位置,触须四通八达,在地下世界可以呼风唤雨,形形色色的人物,都甘愿供他调遣,要找一个听话的偷窃高手,是轻而易举的。他说:“那你就去探探他口风吧,顺便也让他们公共租界,帮着查查殷先生的底细。”

于是,两人便如此这般,认真讨论起行事的细节来。

就在金石寒进了小楼不久,汤仲翔也驾车来了。

上次没接上头,脑子里就胡思乱想起来,担心那日本人等他不到,转而找其他飞机师,又怕他改了主意,放弃了原先的计划,因此吃饭睡觉都不香了。今天熬到吃过午饭,迫不及待借了伦纳多的车,直奔金凤记而来,下定决心,要从下午一直玩到关门,非把殷先生等出来不可。

他拿出上次的存款凭证,提取出二千元筹码,找了张二十一点的桌子坐下。因为打算作持久战,便采用保守战法,认真算牌,下的也是最小的注,还取过铅笔和便签,一路作记录。下午的场子里空落落的,一眼扫过去,每张面孔清清楚楚,扫了两遍,并没有殷先生,便按捺住性子,把脸埋进了手里的牌。场子里只有两个女招待在晃,懒洋洋的,其中一个就是六号。她见了汤仲翔,眸子里一闪,袅袅婷婷就过来了。

他鼻子里吸进幽幽浅香,一扭头,见六号贴近站着,眉目含笑,就回了一个笑。无聊的时候,有个人陪着拉扯几句,总是开心的。别人对你笑不能白笑,总是有代价的,便点了一瓶汽水。“香烟要吗?”她殷勤问。“现在不想,”他郁郁说。她扭身去了,笑容褪去一层,没有点酒,也不要烟,不过,生意开头都是淡的,她想。

他上回白来一次,这回不再乐观了,作好了空等的准备,没想却顺利得出乎意料。六号走开时,他的目光下意识追随她背影,不期看到一个男人一瘸一瘸,迎面过来,六号朝那人一弓腰,叫了声“殷先生好。”

汤仲翔愣怔片刻,见殷先生明明已看到自己,却一副陌路人的样子,才明白过来,忙把面孔别转回来,假装认真看牌。殷先生从他身后走过,并没有停。从余光里看,他高一脚,第一脚,在各张赌台间溜达,有时停下看别人玩,却不落座,似乎没想好玩什么。

汤仲翔的汽水到了。六号替他开了瓶,他摆摆手不要玻璃杯,直接抓过来对着嘴就喝。她有些纳罕,不明他何以骤然来了精神。他是因为见了殷先生,就像背后突然矗起一道厚重的墙,心里顿时有靠了,只要接上头,上海这趟就不会白来。

殷先生这么走走看看,终于转到汤仲翔的台子。他在汤仲翔身边坐下,正是最边上的位置。汤仲翔朝他点头,他也木着脸,回了一个点头,就如两个偶遇的陌生人,在尽一点起码的礼貌。接下来,殷先生便不再理汤仲翔,摸起发到面前的牌,认真玩了起来。几个来回后,他突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抽一支叼在嘴角,想了想,又抖出一支来,伸到汤仲翔面前问:“您也来一支?”

汤仲翔一怔,连忙取过那支烟,见是一盒三炮台。这烟在上海几乎不见有人抽,但国军里头,尤其是北方的部队,几乎成了标配。他说着道谢,朝殷先生一笑,眼神第一次与他对上,见里头空空洞洞的。那张灯光勾勒下的脸,隐隐带着伤痕,还是一副木头木脑的样子,没有表情。六号见了两人嘴角的烟,早就碎步趋过来,熟练地点上了。汤仲翔暗暗佩服殷先生的演技,看来,他是一心装不认识,那就配合他,顺着演下去。他向六号要了一杯斧头牌白兰地,她兴高采烈地去了,果然生意是趋好了。

场子里的人开始多了,旁边的三张空椅子,陆续地被填满,来的全是浓妆的女子,脂粉气呛人。三人显然都相熟,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她们也吸烟,是那种细细的玫瑰薄荷烟,烟气弥漫开来,与身上的馥郁倒是押韵的。待到殷先生和汤仲翔的三炮台一起喷发出来,顿时熏得她们接连呛咳起来。汤仲翔身边的那位,弯下腰去,圈起粉拳,堵着小嘴咳了一阵,才拿肘子顶顶汤仲翔道:“噢哟,这位先生,你们抽的啥烟啊,臭是臭得哩不得了,真要把人熏死了。”汤仲翔略一打量,断定她是高级舞女一路的,便笑笑说:“冒犯了,”接着又吸了一大口,见她露出愠色,才加一句:“就这支,吸完就停。”

殷先生听了他们对话,随口问一句:“这烟怎么样,抽得惯吗?”汤仲翔道:“很辣,很凶,可是带劲。”殷先生得意道:“我们北方人就爱抽这种……喜欢的话你都拿去好了,”说着,把那包三炮台推到他面前。汤仲翔道:“这怎么好意思?”他回一句:“小事,烟酒不分家,”侧飞过一个凌厉的眼神。只那么电光一闪,汤仲翔接住了,明白烟盒里头有文章,嘴里嘟噜道:“那就不客气了,不过这烟抽起来,真的提神。”说着,早把那包烟抓在手里了。打出两圈牌后,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将香烟塞进了西装的内袋里,把扣子扣牢了。

殷先生的一支烟抽完后,手里的牌也光了。他看看筹码不剩几个,伸个懒腰,自言自语道:“太臭了!今天手气不行,不玩了,回去睡觉。”没再理会汤仲翔,起身跛着脚走了。汤仲翔像入迷的赌徒一样,自顾自摸牌,对他的离场,浑不在意的样子。他手里的烟也吸光了,招手叫来六号说:“给我来一听茄立克吧,这几位小姐不许抽三炮台,嫌臭。另外,给她们一人来一瓶汽水,算我道歉。”

那三位听了,才眉开眼笑起来,大家搭上了话,牌桌更热闹了。汤仲翔为了避嫌,不好紧跟着殷先生离开,就继续玩下去。今天是碰着好日子了,万事都顺遂,不仅和殷先生接上头,牌运居然也顺畅了,一路赢多输少,筹码堆成小山一般。七嘴八舌间,他也听明白了,那三位小姐,一个是书寓怡春院的馆人姜玉涵,一个是同院姊妹谢玲红,这家书寓在群玉坊,另一个是红舞女孙菱,三人是相约出来消遣的。汤仲翔虽然话不停,实质内容却少,在她们眼里,成了一个奇怪的存在。看他的出手和做派,应该不是等闲之辈,可场面上从没见过这人。若说是外埠过来的,却说一口地道上海话,样子也是彻头彻尾的上海人。上海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上层圈子里,这样的人,就算藏掖得再好,空气里也会飘过气味,人不可能没有家人亲戚,同僚同学,生意伙伴。也不可能从不踏足书寓舞场,食肆酒廊,电影院,慈善会,跑马厅,交易所。活在这蛛网般的社会里,总不能不留点痕迹。于是话里话外,曲曲折折来套他。汤仲翔心里好笑,与她们真真假假地兜圈子玩太极,对真实身份,是绝不触及的。心里想,只待与殷先生的生意一成,就立即取道香港回武汉。下次再回上海,就不知几时了,哪有机会莺莺燕燕的。

三位小姐晚上都要开工,见时候不早,虽然还在兴头上,只得勉强收手了。汤仲翔想着胸口那盒三炮台香烟,早已心不在此,急着赶回去查看究竟,便跟着起身,随大家一起到帐台兑回钞票。今天果然大丰收,两千元变成了四千三百元。

话说赵善纯与金石寒商量了一下午,这时送老板过来登车,正好看见汤仲翔在三位欢场女子的簇拥下出到院子里,都披上身一金闪闪的夕阳余晖,笑语暄暄地辞别,。三位小姐望着他驾跑车飞驰而去,愈发相信,今天遇到的是个不为人知的贵公子哥。赵善纯举手搭个凉棚在眉头,对金石寒说:“看见那个开跑车的年轻人吗?好多年前来过,后来就不见踪影了,前几天突然又冒头了。”金石寒道:“是什么来头?”赵善纯摇摇头。金石寒道:“嗐,东洋人一来,上海滩就冒出了形形色色的人物,管他呢。”

汤仲翔回到伦宅时,天色已经晦暝,只剩天边最后一抹紫红。大步跨进客厅时,见伦纳多不在,玛兴一个人坐在客厅,把头仰在沙发靠背上,听留声机里的爵士乐。她听见汤仲翔进屋,没起身,把脸歪过来看他,说:“你回来了?可是罗约出去了。”

他一怔:“是什么活动?”心想,说好在家等消息的。

她说:“突然来了一个电话,约他去乡村俱乐部喝东西,说是又有几个欧洲的飞机师,听说中国空军招人,也有兴趣加入,要具体聊。”

他摇头苦笑说:“上海滩上,消息跑起来,真比闪电还快。他把你一个人丢家里头?”

“他说要谈正事,不是普通社交,我在场不方便……你会去找他吗?”

他想,伦纳多要谈的那些事,她确实不适合在场。刘妈见他回来,端一杯茶过来说:“汤少爷请喝茶。”他谢过她,端起来喝了一大口,把杯子放到茶几上,对玛兴说:“我不去找他,这种事情,我最好也不在场,人越少越好……那你先坐,我去屋里换身衣服就下来。”

他进了自己房间,把房门仔细锁上,坐到台子前,扭开豆绿色的台灯,拿出了香烟盒。烟盒里有两张叠成方块的纸,展开来,上面那张用中文写着:

“仲翔君,此处不安全,我已遭拦劫一次,幸无折损,现日夜被监视,不敢妄动,原先的安排,全部搁置,你此去再勿折回。请前往北四川路356号的中国派遣军司令部特务部,找到岛津龙芥中佐,将后附字条呈交给他。其余信息,不得透露半个字,切切。事后可恢复常态,静等我联系。”

下面那张写的也是中文,显然是让汤仲翔一并了解:

“龙芥:我目前身处险境。收到字条后,请于落款日期后第七天下午四时,派适当便衣武装人员,开车到金凤记接我离开。收到字条后,即放走送信人,不得向他询问任何信息,事涉帝国最高机密,你无权知道。其它面谈。”署名是“岛津正博”,写了日期,盖了手印。

汤仲翔这才知道,殷先生的日本名字是岛津正博。那么,他要找的岛津龙芥,显然是兄弟了。他吃不准的是,殷先生被人盯上,是因为露财,还是整个计划都泄密了。而所有问号,只有下次见面之后,才会有答案了,如果有下次的话。

这样的大起大落,比他驾机在天上遇到湍流,还来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