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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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戴幼琳谈起大局来,话说得简简单单的,风平浪静的样子,却透着坚定,掩盖不住职业革命者做派。本来,他以为这次约会,是要讨论婚礼细节,儿女情长,哪知她是来摸他底细的,想弄清他的任务和态度。假如自己真是替日本人效劳的话,她会干掉自己吗?恐怕会的,否则,何必大老远跑来日本人的地盘。他很清楚,她若在此地制裁自己的话,事后只须亮出日本情报系统中的身份,假托击毙的是重庆的地下人员,就能得到日本宪兵的保护,而不必受制于租界的司法系统。他相信她下得了手,如今的戴幼琳,似乎不会把情感的事放在首位,她想的是大局。

他忘了吃东西,想起她刚才那句话“人是会变的,”无语地望着她,怎么看,这张脸还是最顺眼的。池彩娣真有两个美国人说的漂亮吗?他不能信服,但池彩娣一眼能望尽,幼林却隔着迷雾,背后那么深邃,光色那么浑朦,会把他的脑子看累。

她出其不意绽开笑容说:“你做好准备啊,我要吃最臭的东西了,“说着,夹一块霉千张放进嘴里。他说:“怕什么,”也夹了一筷子吃起来,两个人相对笑了,恢复了轻松愉快。终于,她摸着肚子说:“都是你,害我吃那么多,撑死了。我去下洗手间,”抓起小包起身。

他视线正好和她小腹齐平,趁机多看了两眼,见平平整整的,他不知道女人刚怀上时,肚子应该是什么形状的,视线从她肚子移到手里那只小包,她说:“又看出什么了?”

他道:“你包里是什么?”

她一怔,明白了他的心思,微笑着打开包,送到他鼻子下面。一股浓香扑鼻而来,包里头零零碎碎的,小瓶子、口红、粉饼、梳子、零钱、钱包,没有枪的影子。包里还有一张戏票,她把戏票取出来,合上包。

“要杀你的话,是不必用抢的,”她说,笑容还挂在脸上。

“那用什么?”

“毒药。”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望着桌上的碗碟,记得每个菜她都吃过。她把票子给他说:“请你一起看戏,大后天的,是新编的神怪剧,这是家里包厢的票子。哥哥也去的,到时去接你。”他看一眼戏票,见是黄金大剧院的,道:“那么近,不用接了……可我不爱看戏的。”她道:“我知道,可婚礼的事总得商量商量吧,包厢里说话也方便,不是吗?”他想,戏院里锣鼓喧天的,说话才不方便,也许干地下工作的人才有这习惯,道:“今晚不能说吗?”她道:“今晚我还有事情……”却不说是什么事。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既然提到了杏文,便忍不住问:“杏文到底在忙些什么,我看他的生意都和日本人有关,说难听点,都是三点水才干的事情。难道他也是贵党的人?可我看不像。”

她站在那儿欲言又止,干脆重新坐下,低着头,好一阵不开腔,表情复杂,不知是痛心,内疚,还是辩护。这一刻,她第一次显出了疲惫,最后道:“对日斗争很复杂,有时候,我们做不到的事,敌人内部的人能做到,我们能做的事,敌人内部的人可以做得更好,所以,汉奸也不全是没用的……再说了,人是会变的,他想做什么,就算是至亲骨肉,也阻止不了。”

他说:“撇开正邪对错不谈,他干的事情很危险,命都可能丢掉,那天同他在汇中饭店喝咖啡时,就看到他收到一封警告信,里面还夹着子弹。反正你提醒他吧,能不干尽量不干,抛头露面的事少做,政府的地下工作人员,专门盯他这种人呢。”

她不跟他辩下去,起身道:“我去下洗手间,”若无其事朝外间走去,经过那个西崽时,低声道:“行动取消。”西崽的表情一下松弛了,微笑着目送她朝洗手间方向袅袅婷婷走去。

她从洗手间回来,把西崽叫来,点了一扎黑啤。他端起来,慢慢将她的玻璃杯斟满,她看着杯子下面积起深褐的液体,上面堆上了白泡,密密实实的,仿佛再重的东西都能承托起,抓过来,把泡沫慢慢吸光,放下时,嘴唇上留着一圈白沫,像一圈白胡子。这么喝啤酒,是过去常玩的小把戏,他想,往昔还能再来吗,就听她问:“仲翔哥,跟过去比,你觉得自己变了吗?”

他回想起恣意妄为的纨绔时代,浮出一丝苦笑,点了头,没吐露一字。和六年前比,自己岂止变了,简直是脱胎换骨了,若一样样说过来,恐怕几天都不够,想了半天说:“我们都变了,过去你就跟一块糯米糕似的,很甜很黏的糯米糕。”她不禁莞尔:“是啊,好吃是好吃,可咬一口,就黏得有些人满嘴满牙的。”他想,这形容倒是真贴切,不仅会黏牙,吃多几口还不消化,但没说出口,只问:“那现在呢,不再那么粘了吗?”她摇摇头道:“回头看以前的自己,就好比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一个没用的废物,没用到连马路都不敢自己过,总要人搀着。”他点点头,想起自己就是最经常搀她过马路的。回忆她少女时代的样子,真难想象她会去撒传单,游行,飞行集会。

餐厅角落的一台落地电唱机在放《天鹅湖》的音乐。唱片老了,音色遥远而古老,带着十月革命前的味道。她继续道:“所以说,时代变了,我们也变了。干脆,我们就划一条线吧,把今天以前的历史彻底剪掉,就当我们过去从来不认识,就当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才能像两个成年人,平心静气谈话,不会老牵出过去的事,你说呢。”

他没料到会听到这话,一时不敢相信,再一想,可不嘛,对面的人,真的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幼琳了。她表情很平静,举起覆在腿上的餐巾,轻轻拭去唇上的白沫。他谨慎道:“你不觉得这样对你不公平?”她垂下眼,把餐巾缠在手指上,又放开,又缠上。她对受到的伤害,做不到彻底忘怀,他看得明白,清一下嗓子说:“幼林,不管你怎么想的,我想对你承认,过去的事,是我害了你。”

她说:“又说过去了……”便说不下去了,转过脸望窗外。

他说:“让我说最后一次吧,说完这次,就再不提了。当初的一切都是我设计的,只顾着自己逃避,甩包袱,至于给你带来的伤害,根本不管了,这就是真实的我。”西崽过来了,送上他们点的寀:俄式土豆色拉,俄式红菜洋葱牛肉汤,炸鱼排,奶油布丁,黑面包。等西崽走出几丈开外,他继续道:“只要能弥补一点,做什么都可以。”

她把腰杆挺得笔直道:“我该感谢你啊,你把我像破扫帚一样扔掉后,我才惊醒了,自己原来真是一个废人,一个对国家,对社会,对国民没有半点用处的废人。”她的用词让汤仲翔如坐针毡,禁不住地摇头。她继续道:“还好有人来关心我,开导我,带我参加社会活动,认识了社会的现实和本质,我才开始反省自己的生活。积极改变自己,去参与改变社会。”

他说:“你的事情,杏文跟我提过一些了。”

她一只手撩起头发,喝了几口汤,又抹了唇,去包里找出发箍,套在头发上,免得低头时落在汤盘里,撩起眸子看他,那一刹那的神情,如此的熟悉,让他僵住了,恍惚起来。

她问:“怎么了?”

他勉强回过神来。她已经过了少女时代,不但投身社会,还要改变社会,而且怀着别人的孩子。想到这,脱口而出道:“你肚里的孩子,是你同志的吗?”这问题在脑子里翻滚了几天,终于借着一杯啤酒冲出口了。

她没防备,愣了半晌,才微笑道:“不是,”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我是怀过同志的孩子,不过流产了。”汤仲翔道:“什么意思,这是你第三次怀孕了?”她毫不迟疑地点头,见他震惊的样子,嘴角透出微笑,不知是嘲讽,还是挑战。

他看出来了,她要用惊世骇俗的行为,向过去作报复,这报复的惨烈程度,超出了自己的心理准备。看他呆若木鸡的样子,她尝到了得逞后的快意,笑眯眯道:“这都是向你学习的结果,我不再傻浪漫了,老把自己身体当个神圣的东西,要好好保存着,留给自己心目中的王子。”

汤仲翔被她灼灼燃烧的目光烫到了,他痛心道:“可这又何苦呢,身体是你自己的……”

她呼吸急促起来:“得了吧!身体那么重要吗?看看今天的中国,多少人为了国家,为了理想,生命都牺牲了。就说你和伦纳多吧,天天在天上飞,随时就没命了。身体又算什么,贞操又算什么,最不值得珍惜了。”

他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胃口。勉强吃了一口鱼,却尝不出一点蛋白质的鲜味,仿佛舌头上的味蕾在咔嗒一声中消失了。要不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她大概不至于这么自暴自弃,到了这年纪,早和其他富家女儿一样,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丈夫,生儿育女,过上惬意的少奶奶生活。他不敢相信,当年自己的劣行,破坏力竟一至于此。而在自己留下的废墟里,一个新的幼琳诞生了,这是值得悲哀,还是值得庆幸,他没能力作判断了。

他放下刀叉,喃喃问:“你怀了他的孩子,应该很爱他吧,你的同志?”

她说:“那是意外,稀里糊涂怀上的。他是我从监狱里救出来的。”

汤仲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还从监狱里救过人?”

“是啊,他是一个领导,关在法租界捕房里。他很重要,非把他救出来不可。”

“就是那个关心你,开导你,带你参加社会活动的人吧?”

她斜他一眼,没有正面回答,继续道:“为了救他,组织花了不少钱,买通了法租界巡捕房的医生,证明他有肺结核。你知道,捕房当局是最怕肺结核的,所以就同意他出去住在广慈医院治疗了。

“那你呢?”

“我么,当然就假称是他的太太了,到他住的隔离病房里服侍他,每天陪他过夜,睡在他旁边的床上。几天一过,捕房管得就松了……他们的警力本来就不够。那天凌晨的时候,我们都化了装,换上医院工友的衣服,提着清洁工具,直接出了医院大门,外面有汽车等着我们,司机开足了马力,一路开到了苏州,就这么重获自由了。”

“所以你们就假戏真做了?”他问这话时,竟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一丝妒忌。

“咦,你怎么忘了,我们是夫妻,在苏州的旅馆里住在一个房间里,这样别人才不怀疑啊,还可以节省经费……你怎么不吃了。”

他哪有胃口,但也只好重新拿起刀叉,胡乱吃一口,问:“你为了节省经费,就可以那么随便?”

她严肃道:“什么叫随便。那是组织的经费,每分钱都是要节省的。再说,那种事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先谁也没想过。我是回到上海后才发现怀孕的。”

汤仲翔道:“那他呢?”

她说:“我们在苏州分手后,我的任务就完成了。他转到北方去了,我仍旧回上海,后来就再没联系过,他不知道我怀孕和流产的事儿,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对革命事业来说,这都是很小的插曲,不是么。”

他说:“既然没有结婚的打算,就不应该怀上他的孩子。”

她把餐刀往桌上一拍,第一次提高嗓音道:“什么话!头一次怀孕时,是想跟那人结婚的,有用吗,结成婚了吗,生下孩子了吗?”

西崽被声响惊动,赶过来探究竟。汤仲翔朝他摇摇手,表示一切正常。他把手伸过桌面,盖在她手上,凝视她眼睛道:“对不起,幼琳,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但刚才不是说好的吗,我们划一条线,就当过去的事情从来没发生过,就当我们是刚刚认识,要是你对婚姻没有绝望,我们就结婚,本来今天来见你,就是打算谈婚礼的事情。”

她眼眶里的一潭秋水渐渐满盈了,差点溢出来,但没有,她控制情绪的能力经过了千锤百炼,不轻易让自己融化,抽回手,重新拿起刀叉,默默吃起盘里的东西,嚼得很细,很慢。又喝了几口啤酒,才问:“什么条件?”

“没有条件。”他道。

这回轮到她惊讶了。“新鲜,你不是满嘴都是条件吗,不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

他说:“都无所谓了,既然你是共产党。”

她讽刺道:“一会儿谴责我替日本人工作,一会儿说我是共产党。变得倒挺快的。”

汤仲翔道:“是共产党的话,替日本人工作的事,就好解释了。”

“谁说过我是了?”

“那我问你,是不是共产党?”

她想了想道:“若我不是共产党,我会如实回答不是,若我真是共产党,是不能告诉你真相的,也只能回答不是,所以,不管你怎么问,我的回答都是两个字——‘不是’。但是,在今天的上海滩,说什么都是次要的,关键看他在做什么。”

戴幼琳还有事,不能再留了,临走时叮嘱说,明晚一定要来看戏。他没问她的去向,不想自讨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