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汤仲翔下了车,人就漂浮起来,浮在桂花的香河里。迷迷瞪瞪中,好似一脚踏空,掉进了十多年前的时空。那时,他爸的大宅子里,总是弥漫桂花气息,金桂、银桂、四季桂,花粒稀薄的时候,香气转淡,厚密的时候,香芬馥郁。眼下,正是枝头黄遍的季节,沉甸甸的花穗多到挤不下,空气里都在流蜜了。
“你累啦?”伦纳多看他的样子,以为他疲惫。
汤仲翔摇头道:“只是有些感触,好像刚刚确定自己回到上海了……你这里的桂花树真不少啊。”
“是啊,到处都是,不像外滩那里,光秃秃的烂泥滩,见不到绿色。上海臭的地方是真臭,香的地方也是很香的,要不我怎么会租在这里呢。”
伦纳多租的洋房大小适中,让汤仲翔想起小时候的家。那时,爸爸一家人提起他们母子两人时,都用“小房子”代指。其实所谓的“小”,只是相比大宅子而已,他们母子两人加上几个佣人,是足够转圜的。看伦纳多这间洋房,似乎比自己的房子略大一些,但不带家具,所以布置新房的工作一直在进行中。中国人结婚,总想整一套全新的红木家具。西洋人的习惯不同,只中意精工制作的柚木或桃心木家具,本地做的有之,进口的亦有之,而且是不论新旧的,甚而喜爱旧货还胜过新货。一旦要离开上海了,就把家具放到拍卖行出售。伦纳多也秉承了这个习惯,家具都是陆续从旧货行或拍卖行买的。八一三开战后,撤出上海的西洋家庭一直不断,旧家具在店里堆得满谷满坑。上海百物看涨,唯有旧家具的行情一路下探,让伦纳多可以花小钱,买到头等的家具。沙发是这个大班家的,餐桌是那个大班家的,背后都有历史,所以放在一起,照样协调。
他们进门时,伦纳多的新婚妻子玛兴正在指挥佣人悬挂窗帘。她早知汤仲翔要来,见了他,眉眼间挂满笑意,也不等丈夫介绍,热情地迎上来,仰脸让他在左右各贴了一下。两人虽然不曾谋面,互相都见过对方照片,各种事情,耳里也听多了,倒一点没有陌生感。她穿一件清冷冷的白绸子长袖衣,圆领低开,莲华袖口,玲珑的胸部,比伦纳多高出两指,身段苗条,不似中国女子的弱柳垂岸,倒透出春槐迎风的俊爽。若与伦纳多分开看,会以为高出他一个头。当下见伦纳多一身汗,道:“你瞧你,还不赶紧洗一下,换身衣服,我先陪翔熟悉熟悉好了。”
玛兴是典型的美国妇女,一点即燃的自来熟。她是头一回来上海,处处觉得新鲜,单单结婚收礼一项,已经让她震惊不已了。“你看看这些窗帘,”她转了一圈,指着每个窗户,“都是用收到的锦缎料子做的。全部做完了,还剩下好多,不知道还能做多少旗袍——他们说我的身材适合穿中国旗袍呢。你不知道,婚礼请柬刚发出去,礼物就一批批送来了。上海送礼的习惯很有意思,都必须成双成对才行,银花瓶是一对对的,玉雕是一对对的。还有些是四个一送的,你看那边的中国画,春夏秋冬。最有趣的是这对铜盆,我用它们栽了花,大家都吓一跳,说那是给将来生宝宝后洗澡用的。”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
说完了礼物,她挽起他胳膊,带他参观了厨房。“罗约每封信里都会提到你的,”她说,“你是波士顿来的?”他说:“我在波士顿学了两年飞行,前年回来进了中航。一开始就和罗约配对子,一直到现在。”她问:“听不出来,我以为你一直在那里。两年就能说这么好的英语啊。”他笑道:“那倒不是,我从小在美国人的教会学校读书的。去波士顿前,又在笕桥航校跟着美国教官学了两年飞行,所以一直没断过说英语。”“怪不得呢,”她道,“你看看我的厨房,怎么样,够大吧。认识一下,这是根发,我们的厨师。”汤仲翔朝根发点点头,见他三十多岁的样子,圆脑袋上戴顶雪白的厨师帽,穿着白围兜,浆得笔挺。他神色忧郁,管汤仲翔叫少爷。招呼完了,继续俯身在一个刚出炉的蛋糕上,在汤仲翔的注视下,拿一根长长的筷子,抹平蛋糕上的奶油。
根发身后是一排玻璃橱柜,里头整齐排列着各种美式厨房电器,闪亮如新。玛兴注意到汤仲翔的视线,笑着解释道:“都是看到杂志上的广告买来的。东西那么齐全,可根发什么都不用,就用菜刀、筷子、粗盆粗碗,一切都搞定了。做起蛋糕来像个patissier,做起Filets de Sole Meuniere像法国大厨。”根发抹平淡黄的奶油层,又挤了几堆粉色的忌廉在上面,然后拿一根火鸡毛在手,在忌廉上轻挑细捻,不出片刻,一朵朵鲜花便跃然而出了。玛兴笑着拍手道:“看见没,真是好神奇啊。厨房里的活,没什么是根发不会的。来到上海,我觉得自己成了一无用处的废物,什么也不用做,只好和朋友太太打桥牌,看音乐会和电影。”
她招呼他穿过厨房,到后头的外廊坐下。望过去,正对的花园里,嗡嗡几只游蜂正在戏谑牡丹、忍冬和紫丁香,空气里暗香浮动。她翘起腿,哑黑的裤腿缩起来,露出一截光溜溜的小腿。一阵小风吹来,她说:“上海的蚊子太可怕了,点蚊香都不管用。这一阵凉了,才敢到外头坐坐。你们进门之前,刚刚让刘妈把蚊帐收了。”汤仲翔道:“上海还算好,广东香港那边,一年四季离不开蚊香蚊帐。”她说:“中国太不一样了,连花花草草都很不同。我是读了赛珍珠的小说,才知道中国牡丹的。”他道:“看来,上海的生活,你是适应了。”她道:“是啊,觉得好浪漫。其实,我妈一直让罗约回美国结婚的,可是罗约没假期,他还有两年才可以拿长假回美国。”汤仲翔嘴里赞同着,不敢告诉她,伦纳多并不缺假期,只是宁愿在上海流连作乐。
“所以我就决定过来了,”她继续道,“没想到上海这么不同。在马路上,你觉得上海是世界上最忙的地方,可过起日子来,又觉得一点不忙,至少外国社区是闲得发慌的。男人不必修剪草坪,不必照看锅炉,不必修车,也不必清理屋檐的雨水管。女人不必买菜做饭,做女红,或照看孩子,和美国的生活太不一样了,不知道该说这好还是不好。你说,是不是因为外国人这样生活,所以民族主义的中国人就恨我们?”
汤仲翔迟疑片刻道:“这问题很复杂,真的很复杂。一方面呢,就像你说的,中国人都恨外国人,因为外国人侵略我们,掠夺我们,奴役我们。另一方面呢,中国人都同意,上海是中国最好的城市,而没有外国人就不会有上海。”她问:“那你呢?”他微笑道:“我当然恨,但发现光恨是没有用的,必须向你们学习,让我们中国跟你们一样先进和强大,才能把你们这些帝国主义赶出去。所以这恨又变成爱了,爱你们的科学,爱你们的民主,爱一切先进的地方。”玛兴愣了愣,爆出一阵笑道:“那你们已经学得够好的了,至少,我们的婚礼和所有美国人的婚礼是一模一样的,教堂啦,神父啦,伴娘啦,花童了,一样不少。可是,一般美国人结婚可没有我们这么浪漫,可以在杭州的画舫上度蜜月。”
女佣端一个盘子过来,放下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牛奶和方糖,还有一包骆驼香烟、火柴和烟缸。玛兴介绍说:“翔,你猜不出吧,刘妈已经四十岁了,去年就当了奶奶,看上去那么年轻。她好盼望我能早日怀孕,比我还急,还专门去静安寺烧香拜佛呢。”他道:“看你这架势,是想在上海长呆下去了。”她脸上的微笑慢慢褪去了,端起咖啡喝了几口。刘妈又端着盘子过来了,这回是一个蛋糕,根发的成品,嵌上了红的樱桃。刘妈当场切了,刚裱好的牡丹花顿时支离破碎了。汤仲翔心头一紧,好像眼看完整的中国被外敌切成四分五裂的样子。刘妈拿两个釉质细腻的红楼人物粉彩瓷碟,一碟放一块,配上银勺,放到他们跟前,退了下去。
玛兴舀一勺忌廉花抿在嘴里,眼神直勾勾的。她蜜色的头发在光线下变成了淡金。她说:“我也不知道,要看罗约呆到什么时候了。他好像对自己的工作特别着迷,不知道为什么。”他点点头。她转过脸来,望着他道:“虽然美国人谈不上喜欢日本人,但我们之间是没有仇恨的。可罗约好像跟日本人特别过不去。”他不响,只顾喝咖啡。她这才意识到他是中国人,道:“对不起,你很恨日本人吧?”他迟疑半响道:“过去的时候,我们对日本人并没什么恨。很多中国人都有日本朋友,国父和委员长都在日本呆过,大家都佩服日本的进步,向日本学习。不过,经过这十几年,尤其是最近两年发生的事,我想没一个中国人会不仇恨日本的,包括那些和日本合作的人。”她点点头道:“我知道,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可罗约的行为有些过头了,这场战争跟美国人是没有关系的。”
他纠结片刻,才说:“玛兴,你可能想简单了,这场战争,我看迟早会打到美国头上的。再说了,罗约给少帅开了那么多年飞机,后来又给总司令开飞机,在中国时间长了,他把我们当自己人,自然就把日本人当敌人了。”她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为什么要和日本人死斗呢?战争总是残酷的。我看报纸上说,死在军阀内战中的中国人,要远远超过死在日本人枪下的。所以要恨就应该恨战争,中日两国,为什么不能合作共赢,非要你死我活呢?”
“怎么样!”伦纳多风风火火窜了出来,打断了他们。“喜欢我的房子吗?”他换了身干净衣服,浆得硬硬的细麻衬衣,卡其长裤,身上飘过来一股香皂味。汤仲翔笑道:“你看,有老婆和没老婆到底不一样啊……你的房子真是没说的……你也来一块蛋糕吧。”伦纳多道:“你知道我不喜欢甜的……你要觉得这房子好就行。架不住天天折腾啊,从进来第一天,就没消停过,漆墙壁,换地毯,装窗帘,买家具,做家具……”玛兴抗议道:“难道你不喜欢最后的效果吗……”他吻在她嘴唇上,把她堵住。汤仲翔见了,想起一句话“甜蜜的封口令”。伦纳多已直起身道:“当然喜欢,最难得的是,连翔都说好,那是很不容易的,他家的房子是我们这房子的几倍大。”汤仲翔纠正道:“是我爸的房子,我没份的……再说你布置的格调好,不像我爸家,到处堆着红木家私,古董字画,腐朽不堪。”
玛兴正想问为什么他爸的房子他没份,伦纳多拦住道:“不好意思,我们要去书房了,翔有事情要向我汇报。”拖着他便走。
书房在二楼,玻璃书柜放了一排。里头的书寥寥无几,却摆满了照片。最大的一张,伦纳多站在中间,一男一女左右分立,搂着他的肩。男的是总司令蒋介石,女的是夫人宋美龄。背后是蒋介石的波音专机“空中行宫”。汤仲翔道:“哟,你把这些照片都摆出来了。”伦纳多道:“这房子的唯一好处,就是有地方摆这些了。平时都压在箱子里,没什么显摆的机会。”汤仲翔饶有兴趣地一张张欣赏过去。除了和总司令及夫人的合影外,张学良、孙科、孔祥熙、宋子文……党国高层,几乎一网打尽了。好几张合影自己也在里头。说实在的,和大人物的合影在中航飞机师里不稀奇。他们的任务之一,就是运送高层,尤其是总司令和夫人。自从总司令的专机被炸毁后,就不再配备专机了,有任务时,随机抽调中航的飞机执飞,而伦纳多的飞机是最经常点到的,因为他的技术在公司里数一数二。
“摆的人不当回事儿,看的人要吓坏了。”汤仲翔道。
伦纳多说:“是啊,我家佣人看我像看神一样。不过,不瞒你说,其实我不习惯这种生活。”他踩着暗绿地毯,在屋里来回兜着,扭着脖子,看灯具、装饰、壁纸的花纹。“中国到处是战火,可上海滩整天宴会、舞会、音乐会,很假,很不真实。”听了这话,汤仲翔眼前蓦地现出成片的焦土和尸堆,一时恍惚了。
他走神时,伦纳多已去到边柜,夹了几冰在玻璃杯里,过来递给汤仲翔。汤仲翔这才笑道:“罗约,我才发现,三个月不见,你的变化也好大。以前是夜夜笙歌,连结婚的事都一拖再拖,现在居然说不习惯了。”伦纳多正色道:“翔,不管你怎么看,要记住一点,我是个有良心的人。”他去沙发椅坐下,拍拍另一张椅子道:“你也坐啊,跟我说说吧,到底出了什么大事,非得特地跑一趟。”
汤仲翔看看沙发,高贵的造型,总有眼熟的感觉,好像过去在哪户人家见过。他连啜了几口酒,蹙起眉,望着柜子里蒋介石的照片,似乎在考虑如何遣词造句。末了才说:“这件事,关系到一个人的命运,也关系到中国的命运,甚至会影响到世界的局势。”
伦纳多顺着汤仲翔的视线,看到了自己与蒋介石夫妇的合影。他沉默许久,才问:“你是说,这件事跟蒋总司令有关?”
汤仲翔别过脸来,迎住伦纳多的视线,对视了许久,才缓缓点了头。伦纳多不语,示意他继续说。汤仲翔又沉默了许久,才说:“在香港的时候,一个日本人找到我,让我做一件事。”他看看伦纳多的反应,见他正双目炯炯地瞪视自己,便继续道:“他要我下次执飞总司令的时候,先消灭你,然后独自驾驶飞机,飞到常州的日本海军航空队机场降落,让他们生擒总司令。”
书房门敲了几下,没等他们发声,玛兴就推门探进脑袋道:“我说你们两,肚子饿吗,给你们做个三明治吧?”待看清两人严峻的脸色,她一把捂住嘴。
汤仲翔堆起笑说:“我不必了,那块蛋糕还顶在肚子里呢。喝点海波酒正好。”
伦纳多勉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喃喃道:“你这么一提,我倒有点饿了,那就给我来个吞拿鱼三明治吧,多放点酸黄瓜和美乃滋,洋葱少点。”
玛兴脑袋一缩,迅速关上门。伦纳多道:“这么突兀吗?日本人凭什么?”汤仲翔道:“当然是凭金钱。香港还是英国人的天下,他们不敢造次的。”伦纳多点头道:“好吧,那你从头说吧。”他从书桌上摸起一包烟,抖出一支给伦纳多,自己也抽出一支叼上。转眼间,书房就弥漫起一层浅蓝的烟雾。
事情的经过不复杂。汤仲翔出院后,就住进了香港的半岛酒店,这是中航飞机师在香港的固定住宿点。在等待飞武汉期间,他时常在酒吧里流连,认识了另一个住店客人殷先生,据他自己介绍,是大连来的。汤仲翔每次去酒吧,他几乎都在,相谈甚欢,于是就日渐熟络起来。殷先生为人很慷慨,总抢着付账,更容易让人生出好感来。
“先生——”
汤仲翔的话头被打断了,回过头,见厨子根发站在门口。五短身材,这会儿摘了厨师帽,露出圆圆的光头,头顶有个疤,小指甲大小。
根发好像做错了事。伦纳多问:“怎么回事?”
“夫人让我做吞拿鱼三明治,可鱼罐头变、变质了,”他说,态度不太自然,不停眨巴眼,用手去揉,好像眼睛吹进了砂子。他的双眼皮很深,勾出两只半月形的眼睛。“要不就做个火腿芝士生菜三文治?”
“变质了?”伦纳多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个变质法?”他问。
根发道:“味道不对,颜色好像也变了,我怕你吃了会生病的。”被伦纳多炯炯的眼神一逼,他垂下眼睛。伦纳多皱起眉头道:“那就另外开一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