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从金凤记出来后,髙剑霞迫不及待要跟池彩娣对质,一路把车开得风驰电掣。到了兴旺达,等着他的却是个空房间。
收音机还在响着,被他“啪嗒”一声关掉。窗户大敞着,窗前的凳子上有个浅浅的脚印。探出窗子,四周一看,见屋檐的雨水槽凹下一块,知道她上了屋顶,马上联想到东头的防火楼梯,明白了她逃走的路径。
阿四和肥猫犯了这低级错误,又羞又怕,缩起了脖子,等着挨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
高剑侠涨红脸,红到了脖颈,轮流死盯着他们,最后没骂出口。他憋着怒火,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心里骂池彩娣愚蠢。那个殷先生,或者叫岛津,明摆着不是她杀的,好好等在这儿不好么,只要出面和金石寒、赵善纯一对质,真相就大白了。这么一逃走,反把事情弄僵了,也让自己失去交代。为什么女人都这么没脑呢。
至于她到底有没有拿钱,他现在也不敢定论,一屁股跌坐在那张长条靠背椅上,闷了许久,才对肥猫说:“你给刑事处值班的打电话,报告有重大犯罪嫌疑人在逃。逃犯是有案底的,卷宗号是No.XXXXX,里面有她的犯罪记录,体貌描述,还有照片。让技术处马上印一百二十张照片出来,每个捕房分十张下去。”
肥猫脑子里把警务处下面所有捕房过了一遍,除了与中央捕房同在甲区的老闸捕房外,要发照片的还有乙区的新闸捕房、静安寺捕房、戈登路捕房、普陀路捕房;丙区的虹口捕房、汇司捕房、狄思威路捕房、嘉兴路捕房;丁区的汇山捕房、榆林路捕房、杨树浦路捕房。果然是要120张。
高剑侠继续说:“照片发到后,让各捕房迅捷派员,在所有关卡、车站、码头仔细盘查,每家旅馆饭店都要兜底搜查。甲乙两个区的搜查就由你来负责吧,人就从刑事处的弟兄里抽调,找他十来个人就可以了,另外再让每个捕房各出几个人。但要切记,抓到疑犯后,任何人不得擅自审讯,必须立刻解送到中央捕房,由我亲自审讯。明白了吗?”
“明白了。”肥猫说。他见高剑侠没骂人,鼓起勇气问:“督察,请问这女的犯了什么案了?”
“犯了什么案了,还不是偷么,”高剑侠随口编着,“从某个闻人的私宅里偷了一大串钻石项链。警告你们啊,自己知道就好,不能漏出一句,苦主是知名人物,要求保密的啊!让报纸嗅到风声的话,就满世界知道了,想找回来也就难了……唉,这女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去吧。”
“是。”肥猫说完,匆匆下楼打电话了。
高剑侠又对阿四说:“你负责另一件事,再去找一个兄弟来协助你,像上回一样,化装一下,给我去蹲在花园公寓大门外。疑犯很有可能去花园公寓找一个人,”他若有所思道,“这是我的推测,但成数很高的,所以别胡乱应付,一定要打起精神,人是你们俩弄丢的,就看你们能不能将功赎过了。”阿四唯唯,转身欲走。高剑侠叫住他:“等等,还有件事,去叫几个兄弟过来,我要亲自带队,去找另一个人,一个关键证人。”
高剑侠迫不及待要找的,当然是赵善纯。他的住所在戈登路的一个弄堂,高剑侠带人赶到后,封住了两个出口,自己一马当先,冲到17号后门嘭嘭嘭用力敲门。二房东开了,认出了髙剑霞。髙剑霞也不啰嗦,拨开他,直冲二楼。他敲了房间门,见无动静,便示意左右,两个探目一起用力,撞开房门,见屋里整整齐齐,东西很少,蒙一层薄灰,显然很久不住人了。
高剑侠见这景象,摆摆脑袋,一个探员立刻下楼把二房东提了上来。二房东有一对扇子般的招风耳,瘸着一条腿,个子很矮,看每个人都要仰视。他看这情形,明白高剑侠的意思,操着无锡口音说:“赵先生难得来住,最近两个礼拜,连影子都不见了。他不拖欠房租,我们也管不着他来不来。”
高剑侠大吼一声“滚”,二房东屁滚尿流要逃下去,又被他喝住了:“哪儿去”,只好又钉在地上。高剑霞转身对手下发令:“翻”。一帮探员立时开柜门,拉抽屉,翻床底,想查出点蛛丝马迹,推断出赵善纯的藏身处,结果折腾了半天,一无所获。高剑侠那股怒气越冲越高,实在按捺不住,抓起夜壶箱上的台灯,往地板上猛地一摔,砸得粉碎,还不解恨,又抄起一张四方凳,奋力砸在脸盆架的镜子上,顿时玻璃水花般飞溅。这才气咻咻盯着二房东道:“你管不着,那就我来管管。”把个二房东吓得站不稳,抖抖索索地抓住门把手。高剑侠恨的不是赵善纯潜逃,恨的是自己受了愚弄,这间房子让他联想到戏台上的道具,而整台戏,就是金石寒和赵善纯处心积虑排演的。
他回身一把抓住二房东衣领,几乎把他提离地面:“说,他不住这儿,那住哪儿?”
二房东紫涨着脸,吐着粗气道:“不……不知道,要不外面有女人吧。”
这话提醒了髙剑霞,他想到了会乐里的姜钰涵,姜钰涵跟自己熟,跟赵善纯更熟。他手一松,二房东“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一行人呼啸着去到会乐里。到了弄口,高剑侠一转念,觉得不能搞出太大阵仗,便打发了手下人,只身去怡红院找姜钰涵。
上了楼,却扑了个空,娘姨说姜钰涵去裁缝店做衣服了,要过两个小时才回来。髙剑霞只得强压焦躁,让摆上茶围,坐下来,边品茗边等待。放松下来,才觉得累了,回头一想,已经连续三十多个小时没合过眼了。见睡房有张西施椅,就过去一靠,困意顿时一阵阵袭来,合上眼,回想过去两天的一幕幕,不敢相信世事变化竟是如此之快。赵善纯和池彩娣两个,明明是知根知底的人,一眨眼竟陌生得不认识了,还先后玩起了人间蒸发,匪夷所思!那个谋财计划,初看挺单纯的,竟藏着骗局,活到快四十了,第一次上朋友的当,而且是连环当。他一向得意于自己的洞悉力,这下大大动摇了。
这笔钱到底会是谁拿走呢?如果是池彩娣,为什么还要回来找自己?直接远走高飞岂不更好?如果是赵善纯,金石寒又何必捅破设下的局,现身台前,逼自己抓捕池彩娣?殷先生的身份,更是诡异,明明是一个有钱的东北佬,突然成了日本参谋本部的军官了,设若不假,那他乔装打扮,携带巨款跑到赌场蹲着,必定是另有玄机的。日本军官么,收入就这么一点,而且都不涉赌。一个小小中佐,突然带着几十万美元,藏到中国人的赌场来豪赌,不可能是小事。现在日本方面人财两空,会不了了之吗?这股祸水要是被金石寒引到自己身上,麻烦就大了。
这事如何收场,他左右推算,不见答案。钱没拿到,倒可能被日本人缠进去,这是最可怕的。不过,按金石寒的江湖习性,应该会毁尸灭迹,隐瞒不报的,这样的话,日本人那头或许不会马上知道。
眼皮是合上了,却有一张脸不停晃来晃去,那是金石寒的脸。自己在明处,他在暗处,看不清他有哪些牌,那种感觉,让高剑侠抓狂。
倦意沉重起来,终于顶不住,昏睡过去。
醒来时,见姜钰涵在一旁就着灯光绣花,穿着睡衣,原来已是入夜了。姜钰涵见他醒了,张罗着让他洗脸换衣,说他睡了足足有十个钟头,自己正等他醒来,好开晚饭。高剑侠哪有什么吃饭的心思,见事已至此,也只能由着她张罗。
梳洗完了,他借这机会说:“姜小姐,这么零零落落吃饭有啥意思,不如把善纯一起叫来。”姜钰涵道:“还说赵大少呢,到处找不到。正想着找你打听他下落呢。”高剑侠装出意外的样子道:“赵大少怎么会失踪,你没去他家里找过?”姜钰涵问是哪个家。高剑侠道:“还有哪个家,不就是戈登路的某某里吗?”姜钰涵道:“找了,说两个礼拜没回了,平时也少住。他该不会有另一个家吧。”髙剑霞道:“那可糟了,有一件顶重要的生意刚谈了一半,急着等他下文呢。”姜钰涵急道:“他可别不回来,还被他欠着好几千块钱账呢,那可怎么好,上次走时还说,这礼拜会结账的,说是不管局帐、饭帐还是店帐,只要是写在他折上的,都由他来还。”高剑侠道:“他欠你这么多啊?”她道:“可不么,在我这里做花头的钱就不去算他,裘天宝和方久霞两家的帐一共就六百多,前两日已经来问过了,还有老介福和大集成,大约也有八九百,虽说记在他折子上,可都是陪我去买的,这两天肯定也会来讨的,我是欠了一屁股债的人,怎么垫得出这么一大笔钱啊。”
高剑侠深表同情道:“善纯这么做事,也太不像话了……要不这样,我帮你调查一下,你自己也认真打听打听。最好去金凤记打听,那里认识他的人多,说不定就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或知道他有哪些亲朋好友。”
姜玉涵坐着不动,慢慢地垂下泪来,操着一口苏白道:“想想悔不当初啊,两年前,何先生要娶我,不该回断他的,那时仗着还小,心高气傲,不愿意当人家第五房姨太太,再说东洋人没打过来,世道好,进账流水一般,心里不怯,也怪何先生不好,推说不能犯重婚罪,不愿行正式结婚礼,可是这么悄无声息搬进他家去,我这张脸哪放得下啊,所以就错过了,唉,回过头想,这些有什么要紧呢,现在你看,世道差不说,年纪也上去了,你看我眼角,啊是鱼尾纹出来了。”
高剑霞凑经仔细看了,道:“哪里有,你怎么看的,比你身上的绸子还光滑呢。”他记得她是属虎的,那么今年虚龄二十五了,已然偏大了。本来,在堂子里当馆人,最好的结局,就是嫁入豪门当姨太太,要走这一步,也要趁早才行,古代人写青楼女,老大嫁作商人妇,现今的上海滩,哪个商人会娶老去的青楼女,等你老了,容颜衰落,别说多金的商人,就连普通客人也会渐渐不来,终有一天撑不起堂子的开销,最终只有沦落到咸肉庄了。看现今情形,似乎她的下坡路已经开始了,账收不大上来,赵善纯这么一逃走,更是雪上加霜了。这些青楼女,毕竟眼光短,看到眼前一片流光溢彩时,就想不到前路会灯火阑珊,当初要是抓牢何先生,住进他在大西路那六进大院子,一生的荣华富贵就有了保障,毕竟他家业这么大,自己都搞不清有多少,单单替他算账的账房,就有五六个,就算他将来又娶六姨太、七姨太,哪怕十姨太、二十姨太,你总是锦衣玉食不用愁,哪会像现在这样,为收账、开销这些琐事忧心。
正想着,聚丰园已经将四碗四碟的夜饭送来了,姜玉涵刚才还在垂泪,这下又打起精神,顾不上自己,很落力伺候他吃,她对他一向极殷勤,他闹不清是因为自己魅力强,还是地位重要。他一点不饿,肚子还挺得老高,但不吃也说不过去,就有一箸没一箸,慢慢往嘴里送,来回嚼半天,还没下到肚子。他由姜玉涵身上,想到了孙菱,又想到池彩娣,突然发现当女人真是没劲透顶,要是没有男人,没有小孩,这一辈子能活出什么名堂呢?这里头,只有池彩娣有小孩,这小孩就成了她的全部,所以,池彩娣是逃不掉的,没有孩子的话,就算那些钱确实在她身上,也是空的,不出几日,她必定回来找孩子,这一点他最放心,至于赵善纯能不能找到,其实无关紧要,反正钱不在他那里,找到他,只是出出气而已。
饭吃得再磨蹭,毕竟也吃完了。姜玉涵指挥娘姨、大姐收拾好桌子,又摆上汤羹果盘,亲手削一只雪梨,递到他嘴边,他只好接了,刚咬了一口,汁水就顺着嘴角淌下来,她用热腾腾白毛巾替他擦去,嘴里道:“噢哟,送水果的没骗我,这梨真的好多汁水啊,不急,慢慢吃……高警长,你好久没做我夜厢了,今晚不好回去的,”她贴他站着,一只白嫩嫩的手搭在肩上,摇了几摇,胸脯在耳尖来回蹭了几下,他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顺手揽住她腰下肥软丰腴的地方,她身体上下藏着厚厚肉头,但骨骼细,看起来还挺窈窕。他忍不住在她的肉上面捏了捏,她低头浅浅一笑,样貌说不上倾国倾城,五官平缓,细眼,脸幅略略宽了一点,但胜在肌肤奇白,又细腻得找不到毛孔,看久了不生厌。他有些感慨,好多时不来,她生意淡了许多,吃饭时,只听到一两通叫局的电话,记得以往忙起来,电话铃声是不断的,夜厢也都是排到几天以后了,临时根本插不进。她要他做夜厢,想想不好拒绝,其实,这一阵他公事私事都忙,大多时间在兴旺达过夜,难得回康脑脱路的家,今晚本打算回家一趟的,但做夜厢就做夜厢吧,回家对着老婆也没什么意思,还是与姜玉涵过夜有趣许多,隔着衣服,他能感到她肌肤的温润。
她让娘姨打来洗脚水,坐在一只小凳上,替他洗脚。别的客人,她都让娘姨做了,高剑霞来,她总是亲自动手,马屁要拍到十足,这会儿一边洗,一边用丝丝绵绵的苏州话,问些太太、儿子和家里的闲事。堂子里的馆人个个说一口苏白,讲起来都是苏州人,其实大多算不上,高剑霞知道,姜玉涵真正的老家,是在宜兴乡下,父亲只是普通农人,抽上大烟后,终至把几亩薄田陆续卖光了,所以自幼就将她卖到上海的书寓,学会识文断字,吹拉弹唱,大了就开始接客,她的苏州话,是在上海的堂子里学的。她天资不差,在风月场中混,接四面客,会八方人,总能学会一些见风使舵,曲意逢迎的手段,惯会应酬,前个月他老母过世,她不忘随了五百元的礼,这种人情账,他横竖是要还的,无非是各种打赏,就比如今天,几百块钱总要出去的。这种钱他花得甘心,因为只有来这种地方,才是真享受,一颗心可以彻底落地,忘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不担负一点责任,她们只是图钱而已。
上了床,她无限温存,这也是谋生手段,多年历练下来,不能不好,颠倒一番后,他心满意足,觉得近来难得这么尽兴过。她唤大姐送来热毛巾,依旧敞着胸,替他擦干净了,他看着她忙,胸前两团荡来荡去,全身光滑如玉,并没有可疑的红点疹子,放了心。她擦好他,把自己也擦干净了,让大姐将一堆脏毛巾拿走,才扣上薄衫,到床边夹弄解了小便,回到床上,替他点上一支雪茄。
他喷云吐雾,许久,才有力气说话:“钰涵,你是有意找个归宿,当人家姨太太,还是打算将来回宜兴养老?她道:“宜兴是回不去了,已经给日本人占去了,我可不想在日本人下面讨生活。就算没日本人,我也不会去宜兴,把我卖身到上海那天,就跟那里就彻底断了。”
一句“日本人”,把他带回到现实里头,其实他一直陷在困扰里,并没有走出来。那个岛津正博中佐,为什么要假冒中国人,带着一笔巨款,跑到金凤记来?日本人必定在谋划一件大事,而自己则无意中,参与到金石寒的诡计里,破坏了日本人的大事,还杀死了一个日本要员,风声走漏出去,那么自己,乃至全家的身家性命,就危如累卵了,默默一算,知道这件事情的,除了自己,就是池彩娣、赵善纯、金石寒,还有他手下拍照的人,以及两个打手,漏洞太多,这秘密太难守。
她看他许久都不说话,问:“高警长,我说得不对吗?”他回过神道:“……噢,说得很对,你要是不介意做人姨太太,我也可以帮你留意留意,你认识金老板金石寒吗?”她说:“不认识,他是谁呢?”他说:“他是金凤记的本家,有钱,太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