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高剑侠听池彩娣没找到密码箱,脚步一收,她也跟着停下。后面跳舞的人刹不住步子,撞了上来,两人都趔趄了一下。高剑侠头也没回,只是呆呆望着她,似乎有些迷糊。
“你把密码箱打开了?”他问。
“那还用说,”她说,脸上还有惊吓。
舞池太拥挤,站着不动,一波一波的舞客不断撞上来。他猛地又迈开了步子,她被出其不意的一带,再次趔趄了一下。这回,他的步子很大,急急匆匆的,像士兵在练操。
“你仔细搜查过了?”他在她耳边问,声音很严厉。
“怎么不仔细,就差被子没拆开来看,所有角落都没落下,就是没找到啊……可这还不要紧……”
“嗯?”
她没马上回答。他又催了一声,她才说:“你说那人姓殷?”
“是啊,怎么啦?”
“可他根本不是中国人,他是日本人。”
高剑侠站定了,死死盯住池彩娣,眼白被烟熏成了茶叶色,布满血丝,突然变陌生了,道:“先不说了,我们换个地方。”
回到座位,高剑侠勾手唤来西崽,结了酒水果盘和点心的帐,又留下厚厚一沓舞票给孙菱,最后给了西崽五元法币的小费。那西崽千恩万谢,高剑侠挥挥手,起身便走。舞池里被男男女女挤得密密匝匝的,按着同一的拍子起舞,仿佛一池深水在缓慢晃动着。池彩娣跟在高剑侠身后,边回头搜寻孙菱,却没看到,她知道今晚孙菱是别想停下来了,非跳到腿断不可。
她突然非常羡慕孙菱,羡慕她活得简单。
两人出了门,上了高剑霞的汽车,开上了涌泉路,才发现刚下过一场小雨。夜深了,涌泉路上几乎没人,柏油路面的积水倒映着红绿灯和霓虹店招,仿佛悬浮在一个彩幻的半球里。高剑侠一路沉思,许久才开口道:“说吧,从头开始,慢慢说,别漏掉。”
于是,池彩娣便把行动过程从头至尾叙述了一遍,等一切道尽了,车子已经走完涌泉路和南京路,到了外滩,于是顺外滩朝北开到了英国领事馆,再沿苏州路开到西藏路。高剑侠一个个细节追问,池彩娣一次次重复解释。未几,车子已经从西藏路拐入九江路,到了兴旺达旅社的门口。
高剑侠示意池彩娣坐在账房外间,自己进到里间,关上门,打了两个简短的电话,然后开门示意她进来。他把门一关,一声不吭坐到办公桌前,就伸手道:“我看看。”
池彩娣知道他要什么,走到他身边,递上了殷先生的军官证。
高剑侠翻开那本军官证看了半天,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了,用钥匙开锁,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抽出一张殷先生的近距离特写,同军官证上的照片比对了半天,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娘的皮。”便没话了。她瞥到拉开的抽屉里,躺着一堆散开的名片,便趁他的注意力都在军官证上,如金蛇吐信般地出手,已经把一张名片卷到袖子里了。一方面,他完全不防着她,另一方面,她的手速实在太快了,所以他是一点没有察觉,把照片对比完了,放回牛皮纸袋,扔进抽屉关上,仰身瘫坐了半天,突然又坐直了,道:“日本人就日本人,那也算了,可箱子里的钱怎么会不翼而飞呢?实在说不通。”转过脸看池彩娣,她正略垂着脑袋,翻起眼睛看他,脸上挂着虚脱后的冷漠。两人对视了半天,他先移开视线,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池彩娣看着他,联想起动物园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他走了几圈后说:“彩娣,我这次是真心想帮你,可你却搞砸了。”
池彩娣顶了回去:“不是我搞砸的,没有就是没有,我也变不出来啊!”
他没接她的话,继续说:“这件事你是冒风险,但我的风险比你大得多,明白吧。你万一失手,又没有职务可剥夺,又没有财产可没收,又没有名誉会扫地,又没有友情遭唾弃,最多是旧罪重犯,大不了再判个几年,还可以争取减刑。出来后和原来差不多。我要是穿帮了,被揭露是这事儿的幕后黑手,那我的地位、名誉、财产、社会关系,就夯布朗当全部完结了,晓得吗?但我还是把这件事托付给你了。”他停下来望着她。见她一脸茫然的样子,啧着嘴道:“你还不明白啊,我让你干这事儿,对我自己来说,是害大于利,我不算大富大贵,可也不穷吧,多这点钱,锦上添花而已,添一朵小花而已。”他伸出食指和拇指,在空中一夹,捏住了一朵想象中的小花,“但要是出一点差错呢,我就全完了。”他凑近一步,盯着她道:“这么不合算的生意我为什么还做?为什么,还不是想帮你。对于你来说,就算是再活一百辈子,也别想挣这么多钱,拿到这钱,你不仅瞬间富贵,还可以母女团聚,从此一步登天,一辈子永保无忧,不再受苦受累。我一直可怜你,见你从小到大没亲人,没好日子过,就想让你借这次的机会,彻底翻个身。”
池彩娣听他提到身世,眼泪不受控制,哗啦啦喷涌出来,伸手捂住嘴巴,还是压不住一声长长的抽泣。咽了好几口气,才说:“高警长,你的恩情我全知道,我也想把事情做好了报答你……可你看,怎么就偏偏出这种事儿呢。”
高剑侠坐回椅子,仰头对着天花板喃喃道:“我是真心为你着想的……我也相信你不会骗我,可这钱怎么就……唉,太奇怪了,实在说不通啊。”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又拎起电话拨了一组号码。等了许久,突然开口道:“喂,老兄,是我。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电话另一头的赵善纯道:“啊,是老兄啊。我还在等女士房门上的信号呢。好像时间拖得有点长了是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
高剑侠道:“不用等了,她已经撤出来了,现在在我这儿……说是没找到那东西,箱子里头是空的。”
电话那头久久没接话,高剑侠又“喂”了一声,赵善纯才慌里慌张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于是他又说了一遍。
“这不可能,”赵善纯断然道,声音变得刺耳,“那老朋友回房间前,是我亲手把东西从保险柜里拿出来交给他的,跟平时一样,沉得要命,怎么会是空的?空箱子我掂不出来啊,当我傻子吧?看他跟平时一样锁在手腕上,然后独自回房间的,也没去其它地方。”听到这,高剑侠瞥一眼池彩娣。她猜到了几分。
他沉吟片刻道:“你知道吗,这事情有点乱,她还说,那位老朋友不是我们同胞,是东洋朋友。”
赵善纯提高嗓门道:“不可能,别听她瞎说。”
“不是瞎说,我手里拿着那人的证件呢。”
“瞎说,肯定瞎说,什么证件,一定是计谋……再说,女士是怎么出去的?我们这儿已经锁门了。”
“她说是翻墙头出来的。”
“娘的,”赵善纯骂了一声,“我们都中她道了。肯定是带着东西翻墙出去,把东西藏了起来,要不就是交给了别人。然后才去找你的……这样,这边我马上去收拾,你那边先把她扣住。”
高剑侠也不怕池彩娣听到,反问道:“她要是吃里扒外,早可以远走高飞了,还来找我干嘛?”
“咳,整个大上海的黑道白道都在我们手上,天罗地网她能跑得了吗?她明白着呢,所以先把你糊弄住了,再笃笃定定开溜。无论如何,先把她扣住再说。”
高剑侠挂了电话,对池彩娣说:“你也听见了,我朋友对你有怀疑。”池彩娣的脸色早已煞白。他继续说:“这也难怪他,换上我也会犯嘀咕,错就错在你不该出来,应该照着原来的计划,回你房间里待着。”他陷入沉思。突然,有人在外面“橐橐”敲门。他起身去开,见是探员阿四和胖猫,说:“你们来了,先外头坐会儿,我这儿马上好。”把门关上。
他又苦思冥想了一会儿,突然问:“彩娣,箱子里头的钱,你肯定没拿吧?”
“没有。”
“你敢不敢发誓?”他目光炯炯盯着。
她点点头:“要是我自己拿了,我女儿就不得好死。”心里想,这钱已经给了汤仲翔,所以不算我自己拿的。
他听她拿女儿下毒誓,竟无话可说了。再说,假如她拿了,这么短的时间里,外面又在宵禁,她能把钱往何处藏?那可不是小钱,那是二十五万美金,一大堆呢。看看手表,见是两点五十分,又问彩娣:“殷先生还有多久会醒?”
她迟疑道:“这可说不准,但三四个钟头里是醒不过来的吧,我想。他吸了迷魂药,我又加了哥罗芳。”
“那好,我得亲眼看看。”
他对金凤记周边环境很熟,一盘问,就弄清了池彩娣出来的路径。他拉开门,对阿四和胖猫道:“我要先回家。池小姐今晚在四楼三号房休息,她这两天有危险,你们要好好保护,寸步不离。”又对池彩娣道:“你就在这儿歇着,不能离开你的房间半步。”声音里并没有警告的意思,但她听出了警告。
高剑侠离开后,池彩娣在两位探员陪伴下上楼。进屋拉亮电灯,上好了插销。
屋里墙壁简单地刷成粉白,地上铺青灰色的方砖。天花板高耸,中央孤零零地吊着一盏莲花灯,黄黄的暗光,有气无力,电线是明线,在白墙上爬过,开关是拉绳式的,最下面一截已经发黑了。她看了一圈四周,觉得冷清沁骨,不禁缩起了脖子。前两天住在这儿不觉得什么,从西式奢华的金凤记招待所猛一回来,便有些不习惯这种中式的空旷简陋了。
她慢慢走到中式的大床边,一屁股坐到床沿,发出嘎吱一声。床大得犹如小型舞台,带顶棚,挂着蚊帐,但没有弹簧床垫,只在木板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棉胎。床单被褥还是几天前的那一套,倒还不脏。她仰倒在被子上,脸正对着床右边的夜壶箱,随手拉开抽屉,见那天穿的衣服还在里头。
屋子欠奢华,面积却一点不吝啬,除了大床和左右两只夜壶箱,靠窗处放着一张八仙桌和八只凳子,给客人打麻将和观战。对着床的另一边墙,是一张长条靠背椅,并排能坐四个人。床左有一个脸盆架,脸盆毛巾齐备,再过去的墙角处垂着一道帘子,里面的夹弄放着马桶。中式旅社是没有抽水马桶和浴缸的,洗脸洗手用脸盆,大小便就上马桶。每天早晚两次,有专门的茶房来换马桶。
她觉得尿急,起床上马桶。刚坐下,门外传来两个探员的交谈声,还有椅子搬动的声音,估计是从楼下搬来了椅子,准备在门口坐守至天明。她担心小便声音传到外面不雅,起身去窗户旁的角落里,扭开了收音机。收音机热了许久才进入工作状态,把旋钮扭了半天,扭到一家外国人的电台在播古典音乐。这乐声很熟悉,也是她最爱听的。她把音量调大点,坐回到马桶上。
音乐声弥漫了整个房间。她呆呆坐着,忘了起身。六年前,她在黑眼睛舞厅里当女招待,圣诞前的一天,一帮航空学院的学员跟着美国教官来玩。酒精刺激下,大家都肆无忌惮了。他们聊天,唱歌,跳美国水兵舞,直到凌晨打烊。她被其中的一个学员迷住了,不知是为了他微笑时嘴角的动作,还是他的声音,还是他身上的味道。她本来拘谨,那晚,身体却有一个隐在暗处的开关,被无意中触碰到了,于是变得春水荡漾起来,酒也忘了节制,人也忘了收敛,一股脑地黏在了那人身上,就这么一直兴奋到了舞厅打烊。之后,还毫不犹豫地上了那人叫来的出差汽车,跟他去了都城饭店。
就是那天晚上,她怀上了那个学员的女儿。
她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那天看了《东方日报》,才知道他叫汤仲翔。
直到音乐播完,换成了另一支,她才从马桶上起身。那晚和他缠绵的时候,收音机里播的就是这音乐,她问是什么音乐,他说是普契尼的今夜星光灿烂。
池彩娣横倒在床上,一小段、一小段回放昨的夜经过,她只要一个答案:若他知道有一个女儿在世上,会不会帮助自己,一起去找回女儿?
所有这些,只有见到他,才有解答。
看看手表,高剑侠走了已有半小时,待他回来,再想脱身就难了。她突然火烧火燎起来,一跃坐起到床沿,垂头想了一会儿,将收音机留着,只灭了灯,让外面两个探员以为她已睡下。然后轻手轻脚起身,凑到窗口,轻轻推开窗户,探出身去。
淅淅沥沥的雨又开始了。九江路与南京路只隔着一条街,却是两个天地,沿街都是中式旧楼,两层的木结构店铺,门面都上了排板,搭出架空的招牌,鳞次栉比,俯视下,黑郁郁的,电线结成一片蛛网,。她的窗户朝北,开在旅社的建筑正立面,直上直下的,很难从四楼攀缘而下。但她在这儿住过几天,知道在楼的东墙外有一个防火逃生梯,就在楼道尽头处的窗外。
门外有两个探员守着,当然不能从楼道过去。
她踩着一张凳子,上了窗台,探出身去,抓住一米开外的一根铸铁雨水管,身子荡了出去。她抱住管子不动,屛住呼吸,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异常,才手脚并用,慢慢上了屋顶,随后猫着腰,蹑手蹑脚踩着铁锈色的陶瓦,到了东墙边。探身一看,见逃生梯上空无一物,走道尽头的窗遮着窗帘,透出淡淡的灯光。这才反过身来,踩着墙面上突起的装饰砖花,慢慢下到了安全梯上。梯子是铸铁的,她怕脚下踩出哐当的声音,就脱了鞋捏在手里,消无声息地飘下楼去。
下到路面上,见四周无人,疾步走到云南路口,正有一辆黄包车停着,车夫缩在后座,脸上盖一顶帽酣睡。她伸手摇醒他。
“小……小姐,去哪儿?”车夫睡眼惺忪地问。
“辣斐德路。”
“可现在还在宵禁呢,不能走,要等到天亮。”
池彩娣压着嗓门,把高剑霞的名片推到他鼻子跟前说:“我是受高剑霞警长的吩咐,去替他送要紧东西,哪个巡捕敢拦我。”车夫不识字,却认得名片上公共租界巡捕房的标头,高剑霞的名头更是如雷贯耳,立刻清醒了,道:“好好,就走,就走。”
一路上的巡捕,看了高剑霞的名片,听了池彩娣的说辞,果然没人敢留难。她一路顺顺利利,很快又回到汤仲翔住所附近,隔着三栋房子,就下了车。她付了车资,等车夫走得看不见了,才悄悄进了汤仲翔的房子。这次,她没有敲大门,直接绕到后院,抬头一看,有一个窗户开着,透出灯光,一定就是汤仲翔的房间。收到她的东西后,他是不可能再次入睡的。
她不打算惊动其他人,决定直接从他的窗户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