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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汤仲翔料到戴杏文找他,是为了妹妹的事,见他终于说到正题上,故意问:“幼琳怎么了?”

“咳,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不知道。”

戴杏文又沉默了,望着那两包糕点,似乎在斟词酌句,末了说:“我直说了,我现在做的事情,有点像在刀口舔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塌了。只有把幼林托付给你,我才放心,也只有你,能像我一样对待老爷子,我那几个弟弟和姑爷都靠不住,全是些不靠谱的东西。”

汤仲翔啜着咖啡,不响。

杏文继续道:“我爸当初没答应你们的亲事,是很不好,但也不能太怪他,他只是怕你经济能力不够,让女儿后半辈子受苦。”说到这,神色有些尴尬,认真地吸着烟,没有直视汤仲翔。汤仲翔猜得到,当初他也是反对者之一。不过,自己玩了手段,只有幼琳识破了,要是让他知道这层,不知会怎么气愤。她对我看得最透,却隐忍不说,连父亲和哥哥那里都没有透露半句。她是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还是不愿坏我的声誉?想到自己的自私,汤仲翔一阵阵羞愧起来,觉得真该负荆请罪。但一想起自己在天上被日本人追打,而他们父子却和日本人苟且,又打消了这念头。戴杏文拂拂手道:“时过境迁了,过去担心的问题,搁这会儿看,全都不是问题了,所以……你们俩就不能重新考虑这门亲事吗?”他现出和解的笑容,似乎在为过去道歉,又像在求汤仲翔。

汤仲翔暗忖,他是很急着要牵这根红线。或者,这又是幼琳的意思?但想起昨晚的那幕,一时又变得恹恹的,说:“幼琳只想跟我一刀两断。”

“这是她说的吗?别听她的鬼话,她要一刀两断,巴巴地给你送点心,又是为何?你领教过她那小姐脾气,心里想的,嘴里偏反着说。”

汤仲翔想起了过去的她,确实时嗔时嘻,阴晴不定,道:“可这次恐怕没那么简单,她跟从前不一样了,你这当哥哥的,难道一点没察觉?”

戴杏文踟蹰半响,终于道:“不瞒你说,幼琳这几年,真有些让我摸不着头脑。入了学校就变了,左得要命,一天到晚出去瞎闹,一会儿飞行集会,一会儿撒传单,一会街头演讲,呼口号。卢沟桥事变后,整天参加抗日活动,抵制日货,演出抗日的街头剧,老爷子没少担心。”

汤仲翔愕然道:“不会吧,她是变了,可你把她说得像共产党,倒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吃了药似的,差点儿跟家庭决裂。你在的时候还没见她那样,可你们一分手,就是你去美国后不久吧,她就变了,”他抱歉地一笑,似乎在说,当初要同意这门亲事,就没这么多事儿了,接着道:“原来一个穷讲究打扮的人,突然就把漂亮衣服全收了,首饰也不戴了,妆也不化了,天天穿得跟下只角里的一样。出门黄包车也不坐,说是不能压迫劳苦大众,汽车也不坐,说是不愿高高在上,整天骑着个自行车到处跑。对家人也不像过去亲热了,亲戚那儿也不爱走动了,总之是换了个人。说实在的,看她那样,老爷子也后悔了,可你已经跑美国去了,能怎么样。”

汤仲翔咬着嘴唇想,就算没去美国,也不会有什么结果。那时整天要哄着她,捧着她,实在很厌倦了。记忆里的幼琳是锦衣华服的娇小姐,这次见了她,确实像清水冲洗了一遍,素净了。她的变化,是在自己离开后发生的,难道是因为受了这事的刺激?若真是因为这些波折才起了变化,算是好事还是坏事?他说:“你说的这些,听上去像共产党的做派。”

“我们也怀疑过,问她,就是不说,可我觉得她不是。你想,共产党抗日叫得最响,可她毕业后,怎么就替日本人工作呢?”

这消息倒是出乎汤仲翔的意料。

杏文道:“所以说啊,她这人没个定性,日本人打下上海后,事先也不跟家里商量,突然就进了南满铁路的上海办事处,后来不知怎么,又转到了中国派遣军司令部。脾气也变得很犟,我和老爷子问她,一概不回答,只说这活儿是她一个同学的哥哥介绍的。一开始,我也反对她在那种地方上班的,转念一想,我一个做贸易的,各方面都要有路子。万一碰上个三长两短,也好有个靠山。可后来,又觉得这里头有猫腻,她给我介绍过两个下家,定期来上海办货,都是大手笔的,那些货都去了封锁线的那一边,你明白吧。好就好在,跟那头做生意,油水是最足的。”

汤仲翔怔怔望着戴杏文,这次阴差阳错,重续了过去的关系,却发现没有过去了,一切都是新鲜的。幼林对自己的意思,他领会不到,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更糊涂了,也许马上就离开上海,从此再不见他们,才是最可取的。

汤仲翔没有对结亲说不,戴杏文只道他愿意,心情顿时大好起来,似乎唐绍仪的死,以及威胁信的事情,也变得微不足道了。他把半截烟掐灭了,道:“你和幼琳成亲的话,房子的事情要好好合计合计。你爸把房子都给你两个哥了,所以你也没婚房了——别说婚房,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了。”说到这儿,他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道:“仲翔,你也太老实了,他们这么欺负你,你也就认了?起码也该请个律师争一争。你看他们盛家,几房子孙为了争遗产,官司打成那样,最后连女儿、孙女都人人有份。你还是个儿子呢,连房子都没弄到一套,也太窝囊了。”见汤仲翔低着头不吭声,又说:“你别误会了,我不是嫌你没房子。房子算什么,这几年我赚得不多,但也造了五条弄堂房子出租。到时送一条给幼琳当嫁妆,又算得了什么!至于你们的婚房,老爷子在福开森路有幢小洋房,现在租给一个外国人住,租约过两个月就到了,我会把它收回来,重新装修一下,当你们的婚房,你看可好?”汤仲翔觉得在听天方夜谭,鼻子里嗯过两声,胡乱应付他。戴杏文以为他同意了,更起劲了:“不过,房子重新修补要用掉两个月,我们女家还要准备陪嫁——满屋的木器都要置办起来。你看,三个卧室都要有全套的床和柜子,外加梳妆台,落地灯,西式长靠椅,箱子,垫箱柜。客堂间要全套沙发靠椅、茶几,靠塌床、古董柜。吃饭间要餐台餐椅、玻璃柜。细软的东西更不用说了,那锅碗瓢盆、瓷器杯盏、一年四季的被头褥子、枕头床单、加上那些脚盆、脸盆、浴盆,还有各色摆设字画。每样东西都要费精神,急是急不来的。”

汤仲翔唯唯附和。又聊了一会儿闲话,便告辞要走。杏文要留他一起晚饭,他推说已经和伦纳多有约,执意不肯。杏文只得放了他。临分手关照说:“这两包点心你趁新鲜吃了,放长了干掉,口感就不好了。”

汤仲翔出了汇中的大门,穿过了外滩马路,上了黄浦江边,又顺着栏杆朝苏州河口方向走去。漫无目的,只是为走而走。

下午突然变了天。江风异常地凌厉起来,头发被打得纷乱,他只任由之,眯起眼,竖起衣领,一手拢住领口,另一手提着两包糕点,顶着风走。惨淡的太阳在云霾中时隐时现,江水的颜色也随之变化,一会儿土黄,一会儿铁灰,涌到浪顶跌下时,又翻出白色。随风送来的是一阵浓,一阵淡的腥臭,混合了机油味。停在江中的军舰在浪涌里摇晃,各色舢板像树叶一般,无助地起起伏伏,踟蹰慢行。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苏州河口的公共花园。平常这里多的是西洋主妇、小孩和中国阿妈。这会儿已经是人影寥落,显然都给大风赶回家了。铅灰的天空下,只有几个穿工部局号衣的清道夫包着头,在慢悠悠扫地。一边扫,树叶一边落,撒拉、撒拉的响。配上呜呜的风萧,噼啪的浪涌,很契合他此时的心境。

走到一棵脸盆粗的香樟树下,停住脚,不觉仰起脸来。看了一会儿后,心头涌起无数回忆。树旁是张绿漆的木条椅,随手把两包点心放下,顺势就坐了下去。整座公园里,这张椅子是最熟悉,当年陪幼琳逛公园时,每次都挑这里坐,因为放眼望去,正是江河交汇的地方,对面是理查饭店和几家领事馆,左手是外白渡桥桥。站到栏杆边,每个角度都可以拍出好看的照片。

椅子还是那张椅子,只是刷过了新漆。树还是那棵树,只是树干愈发粗、愈发黑了。同样的江水,同样的建筑。只是人已经不同了。

慢慢打开那包云片糕,举到鼻子前。新鲜的米粉香一层一层弥漫开来,每一层中间,都夹着核桃仁的清韵。剥下一片来,拿在手里看,雪白磨砂中,嵌着半透明的琥珀,含进嘴里,甜甜地化了开来。幼琳是零食的俘虏,每次来江边,总带着各式好吃的,脑袋歪顶在他肩上,把东西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时不时抬起头,塞一点到他嘴里。他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被迫地熟悉了各式零食的味道。自和她分手,又和那些“好吃的”东西隔膜了。他体味着嘴里云片糕的甜香,被抛回到了过去,似乎中间的几年空隙,都不存在了。

今天好比做了一次滚轮练习,五脏六腑都颠乱了,原本熟悉的幼林,突然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幼林怀孕了,幼林给日本人做事,幼林给共产党拉生意,她到底是什么人?还有,她到底是想嫁给自己,还是不想嫁?一通话谈下来,始终云里雾里。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来的,他猜跟日本人有关,但并不在乎,只是娶不娶她的事,因为她这种模糊态度,变得无所适从了。脚边的落叶积成了堆,伸脚随便扒拉,踢出一块小小骨头,定睛看了看,认出是块猫的肩胛骨。生生死死是那么的偶然和随意,情感关系何尝不是。不知不觉间,已经呆坐一个小时,那包云片糕一片接一片地消失到嘴里,只剩下半包不到,于是站起身来。这才隐隐觉得脸颊刺痛,原来北风太烈,已经把双颊刮皴了。

他匆匆出了公园,站在外白渡桥下等人力车时,一个蓬头的老乞妇凑了上来,伸手乞讨。他想起那天在法大马路的惨剧,心里把她们当成了同一个人,就把剩下的糕点都给了她。她千恩万谢刚要走,他招招手,又摸出一块钱添上去。然后就跳上一辆人力车,回到住处,看看天色,已经朦胧了。

他的心里纠缠着一团困惑,想与伦纳多聊聊,夫妇俩却不在家。回屋仰倒在床上,原想躺几分钟就起的,竟睡着了。醒来一看,已经过了八点半,扭亮台灯,对着天花板上一圈黄黄影子,依稀见到有一个地方,从遥远的过去,向自己走来。在心里回味着,忍不住盼着去重温,于是起床洗澡洗头,这么一弄,倒振作了。他换了干净衬衣,套上黑色皮夹克,出门而去。

刚要下台阶,伦纳多的车子就吱地一声停到了跟前。原来,他是陪太太去音乐会了。听汤仲翔要到外面喝酒,大喜过望,表示乐于奉陪。汤仲翔很清楚,他对古典音乐一向兴趣寥寥,只是为了太太的喜好,才勉强相陪,大概在剧场里闷到呼吸不畅了。于是两位飞机师搭档挥别了玛兴,驾车轰隆隆走了。

伦纳多穿一身晚装,上下齐黑,只领结是玫瑰红的。汤仲翔看看自己的皮夹克,对他说:“你穿这么正式啊。”伦纳多道:“那怎么办,本来就是正式的活动。”汤仲翔道:“那你别介意,我想去的地方没那么高档”。”伦纳多道:“无所谓的,我就喜欢鹤立鸡群的感觉。”哈哈一笑。

论起对夜上海的熟悉程度,汤仲翔自然远胜伦纳多,毕竟是上海土生土长的。所以两人在路边停下,换了位置,由汤仲翔驾车。他先顺涌泉路往西开,越界进了愚园路,然后就转入一条小马路,之后便东拐西拐。夜色下,伦纳多只看到马路两旁都是两层楼的房屋,阳台压得低低的,店铺都闩上了门板。开了一会儿,车停在了一个小路口。汤仲翔招呼伦纳多下车,领他走进一条卵石路,两边是泛黑的竹篱笆,稀稀疏疏透出光来,能看见里头在煤油灯下干活的人们。有的在修铜器,有的在补布拖鞋。伦纳多摇头道:“你瞧瞧,这么晚了还在干活。都说白人剥削中国人,我看啊,剥削中国人最狠的,还是中国人自己。”他光顾着看篱笆里头的情景,没顾着脚下,被一块废木头一绊,一个趔瘸。汤仲翔出手扶住说:“对,我们只挑外国人不好的地方说。其实许多外国人在帮助中国,我们都不提。比如你。”伦纳多看他一眼道:“翔,我没有邀功的意思。”

说着,到了一个不起眼的门洞,伦纳多抬头看,见门楣上画着一对巨目,黑色的瞳仁,黑色的睫毛,绿色的眼影,眼波斜睨,神气魅惑,每个眼睛下各亮着一盏电灯泡。汤仲翔松了一口气道:“太好了,还开着,一点没变。我过去常来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