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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汤仲翔他们回家时,一路跟随在后的,是专写跳舞新闻的记者莫月铭。

淞沪会战失败后,上海沦为孤岛,再言中国必胜,大家不敢相信了,若说中国必败,又绝不甘心,市民的集体心态演化成逃避主义,不再关心世界大局,国家存亡,只专注于声色犬马,娱乐是最受欢迎的,其中舞业可以排到首位。除了米价,市民最关心的,莫过于舞场风云了,于是,大小报刊,都有专门的版面,报道舞界的最新动态,专吃这碗饭的记者里头,莫月铭是佼佼者。

莫月铭家里开竹器行,够钱供他读到中学。他自幼好习艺文,中学毕业后,不当大学生,投身拍电影,发现这行当太苦,没能熬下去,就仗着笔头健,改行当记者,图行事自由,不必随班,不必坐困写字间。他在电影圈浸染过,爱上拍摄,就花了六百多元,自费买了一台莱卡照相机,时时刻刻背在身上,采访时总要拍照,写出的报道图文并茂,读者爱看,每张小照还能向报社收个五元十元,入账也增加了。他原本混过几家小报,因为表现出色,被《东方日报》看中了,将他揽了过去。

上海舞风大炽,他也入了迷,每日于下午三点到报社发稿,其它时间里,就混迹在舞场里。上海滩大大小小的舞场,没有一家是陌生的,所有的舞女,没有一个是不熟的,能信口说出每个人的生辰八字,家庭住址,父母兄弟几人。他写的舞场花絮,配上舞女小照,现场实景,吸引越来越多读者,竟大大拉动报纸的销量,老板大喜,干脆让他编一个跳舞新闻专版,结果大获成功。千千万万的新订户里,大多数是冲着报纸的跳舞新闻版来的。

莫月铭的一支笔,配合他的照相机,渐渐获得威力。入他眼的舞女,经他吹捧,总能够走红,得罪了他,在报上吃他一枪,便要走背运。他在各家舞厅行走,如入无人之境,大班和舞女都讨好他。这一日,汤仲翔一伙人到百乐门消遣时,正逢他在,汤仲翔与范队长冲突的一幕,被他尽收眼底,又用那台莱卡相机,纷纷拍了下来。

他编写跳舞新闻,奉行的是有闻必录,巨细不遗的方针,否则如何填满两个版面。某某小开今日去了某家舞厅,某某舞女今日换了什么首饰,某某客人为某位舞女开了香槟,某某舞女走楼梯跌了一跤,某旧客匿迹,某新客露面,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至于红舞女跳槽,舞客间起冲突,更是要大书特书,放到版面头条,配上图片,用大字作标题。若是天下太平,他的版面就清淡,天下大乱,版面才能兴旺。所以,那天在百乐门发生的事情,简直就是惊涛骇浪,非整整一个版面容不下。

这个故事,首先是人物重要,范队长是上海滩混江龙,他到百乐门跳舞,本来就是必写的,汤仲翔是新客,带着外国朋友出现,派头不小,背景神秘,本来也该重重落笔,引发冲突的孙菱,是百乐门头牌,更是例必要提到的。至于当和事老的戴杏文,是有名豪客,每次现身,都是报道重点。除了人物吃重,故事也精彩,这范队长与汤仲翔为了争抢孙菱,闹到当场翻脸,竟至拔枪相指,更引得外国人出手相帮,寸步不让,最后由阔少戴杏文出头灭火,这简直是天赐的好题材,当年拍电影时,都编不出这样的桥段。

莫月铭趁他们剑拔弩张的当口,瞅个空子,把钉在原地不动的孙菱拉倒一旁。她正吓得两腿发软,趁势一把揪紧他胳膊,才没瘫在地上。他只觉得那手抖得如同缝纫机似的,便把挂在胸前的照相机往身后一移,半扶半拖,把她架到自己那张桌子前坐下,自己也陪坐一旁,抓起一个酒杯送到她嘴边,将里头剩下的小半杯白兰地灌进去。她喝了酒,又续了两杯汽水,才慢慢活泛一点。他坐定后,又把照相机移回到胸前。这台吃饭家伙,平时是不离半步的,吃饭也挂着,撒屙也挂着,皮套子早就油光锃亮了。他二十八九岁,没有伟岸的身躯,穿一套石路上买来的廉价西服,衬衣领圈空荡荡的,两个脑门角角处,已经秃了进去,剩下中间一个尖尖角凸出来,人不动,眼珠子却不停,一直转来转去,似乎时时刻刻在盘算什么。孙菱回过神后,马上堆起笑脸,对莫月铭,她是不敢有些须得罪的,否则这红舞女的地位,就会有大大的危险。

莫月铭最有兴趣的,是那个陪外国人进来的舞客。虽然已经拍下他许多小照,此时还不知道他姓名和来历,所以要向孙菱打听,否则明天的新闻里,不免就有破绽。至于其余几个,他早已烂熟了。孙菱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股脑都说了,但是他的住所,却实在说不出来。他当下决定,对他们实行跟踪,所以就一路跟踪到了伦纳多与汤仲翔的住处。这下,他的新闻要素,终于齐全了。

汤仲翔昨晚睡下时,天边已透出微明,这一觉醒来,就近晌午了。迷蒙许久后,昨夜的一幕幕,才影影绰绰浮上来。最后活生生逼到眼前的,是戴杏文那张脸,他是一根刺,挑破了一层幕帘,露出来的,是他不想回顾的过往,全是荒唐不经的。

他躺不住,掀开毯子,坐到床沿上。宿酒还在起作用,太阳穴扑突、扑突跳,隐隐地痛。上海让他倒了胃口,不想再呆了,寻思这会儿就去把船票买了,明天一走,谁也不必见,谁也不必认,最清爽。他脱了睡衣裤,进卫生间快快洗漱一番,换了身打扮,改穿短身夹克。见窗帘不停滚出大浪,风硬生生往里头挤,拉开一看,天压得低低的,苍黛的云都在疾走,云上还有云,一层层把太阳捂住,要让它窒息。风打在脸上湿湿的,要下雨的样子。不由想,放在过去,这样的天气,一定不敢起飞,跟了伦纳多近两年后,都不在话下了。几个月不飞,他迫不及待要重上天空,像老鹰一样,在高处俯瞰云海。而现在,他却被云压着。

视线一转,见那盒三炮台还躺在书桌上,似乎在嘲弄他,便拉开抽屉,一把扫进去,砰地关上。殷先生的两张字条,早已经收在皮夹子里了,现在犹豫要不要毁掉,毕竟都没用了。门这时“橐橐”响了两声,他喊声“进来。”门慢慢推开了,探进一个脑袋,是刘妈。她跨进一步,手里拎着一双皮鞋,弯腰放在雪亮的地板上,是他昨晚放在门外的,已经擦得比地板还亮。她看了一圈,把他换下的衣物毛巾全收在臂弯里,退到门口道:“汤少爷,早餐好了,老爷请你下去一道用膳。”他谢了她,说马上下去。她欠欠身,带上门去了。他坐在床沿穿鞋,想到自己是“少爷”,而伦纳多成了“老爷”,觉得滑稽。看看表,都过十二点了,还叫早餐,也有些滑稽。

下到餐厅,见伦纳多夫妇已经端坐在餐桌了,都穿着睡袍。根发在摆桌,果然都是早餐的东西,培根、香肠、煎蛋、薯饼、吐司一类的,杯子里的咖啡直冒热气。他在玛兴对面坐下,侧首的主位是伦纳多。食物的焦香袭来,才觉得饿了。伦纳多见他穿戴整齐问:“你马上出门吗?”他说:“对啊,去买船票啊,明天就开船了,不好再拖了。”根发端来他的咖啡,他抓紧喝了一大口。伦纳多问:“那么,戴杏文的邀请,你准备算了?”

汤仲翔又喝两口咖啡,捡起刀叉,开始吃盘子了的东西。吃了一阵才说:“是啊,还是算了吧,他那头又没什么大事。再说我修养了三个月,伤差不多全好了,再不归队,就是逃避了。”戴杏文道:“可他那口气,似乎不是随口说说的。你们只是一般的同学吗?我看关系要深得多,至少是亲戚吧?”汤仲翔迟疑片刻道:“我们并不沾亲,但两家人是世交,其实比许多亲戚走得更近。”玛兴来了兴趣,插进来问:“怎么个世交法?”

汤仲翔叹口气,似乎回顾往事,让人疲累不堪,但好歹还是说了下去:“在清朝同治年间,也就是1860年代早期,我爷爷和杏文他爷爷同在一个大官手下当差,那大官叫李鸿章。他们一起出生入死,攻打上海周边的太平军,我们叫长毛。长毛平定后,他们都封官进爵了,各自当过几任巡抚,就是今天的省政府主席。因为这层关系,我爷爷和他爷爷成了莫逆之交。他们的下一辈,也就是我爸和他爸,关系也很近。两人既是留日的同学,回国后又是交通银行的同事。到了我们这一代,两家已经枝蔓繁衍了,因为两人都娶了很多姨太太,也都生下很多子女,分散在各地。相互间的走动就不容易了。但我和戴杏文是同一年出生,同在上海,从小学起就同班,一路读到中学毕业,两家故旧的关系,就在我们之间维系下去了,虽然他是正出的,我是庶出的。读书的时候,我常常整日泡在他家里,几乎像一家人。”

玛兴道:“怪不得,我看他的态度,真是把你当家人的。人家诚心诚意请你去,你这么一走了之,好冷酷呢。”她还是希望汤仲翔多逗留一阵,家里多一个人,多一份热闹。楼梯上上下下的脚步声,从早到晚的谈笑声,人一走,就都没了。汤仲翔望一眼伦纳多道:“已经定好的行程,不想再改来改去了。杏文那头,下次总还有机会的。”伦纳多不响,只微微颔首。玛兴悻悻道:“我知道你一门心思想走,可走不走得成,还不一定呢,这么晚去买票,恐怕售罄了。”他说:“不会,淞沪会战结束后,去香港的人少多了,二等舱从来不满的。”

玛兴要跟他争个明白,起身去客厅打电话。对着话筒说了一阵,转身叫他:“翔,你过来。”等他去到跟前,给了他一个得意的笑,说:“你自己问吧,没票了。”他一脸不信地接过电话“喂”了一声,另一头的职员又跟他解释一通,说一个法国代表团回河内,舱位票都卖光了。“那统铺还有空位吗?”他问。结果统铺是最先卖光的。他只好定了下一班船,要十天以后了。

他垂头丧气回到餐桌,愣了半天才说:“咳,大意了,应该一决定走,就去买票的。”伦纳多点头道:“我也没料到船票会紧俏,这下又要多拖十天了,”在心里算了算日期,道:“这么一来,你走后没过久,我也差不多该归队了。”玛兴眉目间扫过一丝异色,被汤仲翔眼角截到了,对伦纳多使个眼色说:“不不不,你跟我不同,你是美国人,帮助我们是情分。我是中国人,生下来就有卫国的义务,逃不了。再说,你帮了中国这么多年,趁这次结婚的机会,多陪陪玛兴吧。”

玛兴听汤仲翔替她说话,示威似的横了伦纳多一眼。又转脸对汤仲翔道:“晚几日走,又碍什么事,也不必失魂落魄啊,你是受过伤的。”他说:“这么胡乱消磨光阴,总是愧疚得很。这里的一切也太假了,一片歌舞升平,以为中国就是这样。可中国不是这样的,我们每喝一口咖啡,吃一口鸡蛋,这么点功夫,就不知有多少人死在战火里,而且死得非常的惨,国土也每天都被蚕食。”

伦纳多垂着眼皮,不接汤仲翔的活,茫茫然的脸,好像没在听,又像沉思。玛兴推他手臂道:“罗约,是这样吗?”他才清清嗓子道:“是这样。”玛兴急道:“亏你平时像个话匣子,这会儿倒惜字如金了,难道你见过?”他这才别过脸对她道:“岂止是见过,几乎天天在眼皮底下发生的。”她说:“可是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净跟我说些奇闻轶事,好像你们的工作,就是在作乐。”伦纳多说:“你大老远过来结婚,又不是来听丧气的话,当然挑开心的事情说。”她说:“好吧,那现在总可以说说吧。”

他回过脸看汤仲翔,两人相对苦笑,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好低头认真应对盘中的食物,餐厅只有金属与瓷盘的碰撞声,寒气森森的。玛兴嘟囔道:“反正你的事情,我是别想知道的。别人若问我嫁了什么样的人,我真的说不明白。”他盖住她的手道:“瞧你多心的。其实,许多事情,经历的时候,心里就像被刀扎过。再翻出来说的话,等于扎第二遍,比第一遍还痛。”

汤仲翔道:“玛兴,罗约的话一点不错。那些惨像,苦难,我们经历太多了,可我和他之间,事后从来不提起,只说些寻欢作乐的疯话,因为已经受够了。你是他的救生圈,是要帮他忘却的,硬让他说这些,等于把他推回地狱里。”她有点明白了,吐出两个字:“好吧。”

可伦纳多的记忆库,却给玛兴硬生生撬开了一个口子,关不住了,自顾自道:“玛兴,这种事情,真是数不胜数,挑几件说说,你就会明白。有一次宜昌机场挨了日本人大轰炸,一个小时后,我就在现场降落了,亲眼看见几千个民夫给炸成肉碎,机场的泥地给血水泡成了红泥浆。遍地都是烧焦的人肉快,天又冷,尸块像烤肉块一样,都在冒着烟。机场旁边另外堆着几百具还算完整的尸体,临死的人都在惨叫,亲人们在嚎哭;汉口的轰炸,我也亲身经历过几次,有一次在街上眼睁睁看着一个家伙被弹片击中,整个肚子炸成个脸盆大的口子。他一时还没感觉,脸上没事似的,低头看到自己的伤口后,才露出惊异的神色,没等到痛,就一下倒地上死了。南京街头的轰炸,我也经历过无数次。我看到有人被弹片削掉了半个脑袋,还张着嘴边跑便叫,跑了几步扑通倒下死了。有人身体完好坐在地上,没伤没破,慢慢就倒下死掉,因为大脑给冲击波震糊了,里头像土豆泥那样。我在广州的街道上看到过成排成排的棺材,里面放的不是尸体,都是辨认不出的残肢肉块,有的像烧糊的野兽。我全看见过。玛兴,这些画面都刻在了脑子里,这辈子都磨不掉,半夜会被惊醒。因为经历了这些,我不能不恨日本人,不能不帮中国人。”

玛兴过去坐到伦纳多腿上,把他脑袋紧紧搂到胸口。他窒息地嘟囔一声:“我要闷死了。”她说:“就是要闷死你,反正你本来就是在找死的,可是你不该存心害我,明明知道会死,还跟我结婚,让我新娘当不了几天,就要当寡妇。”他挣扎着探出脸,她倒给他的神色吓住了。他说:“你说反了,我跟你结婚,全是为你着想。你只有正式成为我的老婆,我死了以后,人身保险赔偿金,还有中国政府发的抚恤金,才能到你手里。我们相爱一场,我不能让你落个两手空空的。这些钱不是小数目。”她绷不住了,哭着说:“我不要钱,我要你活着。”他说:“可是,生死的事情,是上帝决定的,我作不了主,我能作主的,是跟你结婚,让你有保障。你要知道,假如你只是我的女朋友,我身后的一切,你是没有丁点权利的。”玛兴坐回位子上,抽泣着问:“是不是因为这个,弗兰克才每次要跟同居的女人结婚呢?”伦纳多道:“没错,所以我才说,他是个负责任的男人。”

她终于抹干眼泪了,冷静地问汤仲翔:“翔,你实话告诉我,你们的工作到底多危险?”他道:“说真话吗?那好吧,是挺危险的。三年前和我一起从笕桥航校毕业的七十几个同学,已经战死一半了。”伦纳多说:“中国空军第十四国际中队的外国飞机师,已经打光了,大部分都是我朋友。”她抱着最后一腔希望说:“可是,你们飞的是民航机,不是空军,应该安全啊。”汤仲翔道:“民航机才最危险,因为日本空军见到中国民航机,是一概击落的。他们在所有航线上巡逻,再怎么躲,总会遇到。民航机速度又慢,机动又差,也没有可以反击的武装,遇到他们,就成了活靶子,没有逃生机会的。他们最喜欢打中国民航机,就跟玩似的。”

这一点,伦纳多一直瞒着她。她茫然望着新婚丈夫,他只离着两尺,却仿佛飘走了,越飘越远,抓也抓不住,直到有一天,要消失在天边。就算一次次地逃过了劫难,可是还有下一次,再下一次。嫁给他,本来想着相依一辈子,结果变成嫁给了保险金和抚恤金,可他说是为了给她保障。她已经哭过了,再哭又能怎样,总不能哭一辈子,所以只有忍着。她不要再看他了,垂眼在盘子上。盘里的早餐还剩一大半,半熟的煎蛋凉透了,红艳艳的蛋黄瘪了下去,像哀伤的脸。两个男的盘里全空了,还用吐司将蛋液抹得干干净净,像是洗过的。明明在谈论着死亡和抚恤金,胃口一点不打折扣。

见他们静默着,她兀地惊觉了,自己像个怨妇,一直朝着空气里喷射有毒情绪。听说结婚的女人,往往就这么把丈夫赶跑的,可不要逼得罗约变成弗兰克那样,结了又离,离了又结,变得玩世不恭起来。想到这,叹了一口气,没话找话问:“翔,你的保险金和抚恤金,准备留给哪个幸运的女人,”话出口了,自己听出还带着余毒。他不由笑了,道:“我是中国职员,没什么人身保险,抚恤金也可以忽略不计的。我们中国人每天要死掉千千万万,怎么可能有这些。罗约可不一样,他是美国友人,待遇是比照美国标准的,还有再加上一倍。”她问:“那么,你因为没有保险金和抚恤金,就不谈女朋友了吗?”他说:“不然怎么办?要是我撒手走了,留下孤儿寡母,断了经济来源,岂不是害人?”见她脸上又阴了,忙说:“不过你放心,罗约的命比谁都硬,这种事,不会落到他头上,根本没机会领那些钱。”

她咬住下唇,两手紧箍住伦纳多的手臂,使劲地摇。他锁起眉头喊痛,她只当不闻,就是不停手,把头发都晃到脸上,沙黄一片,挡住了视线,看出去的伦纳多是一缕缕的。至少眼前的他还是囫囵一个,摸得到,抓得住,以后便不好说了。时时出入轰炸现场的人,逃出来是运气,死倒不奇怪,待到他成为千万碎尸中的一个,眼下这一幕,只有从回忆里翻找了。伦纳多按住她的手道:“达令,别闹了,翔还要再呆十天呢,咱们正好每天找地方玩,保证让你开心,怎么样?”

刘妈见他们吃得差不多了,过来收拾桌子,玛兴这才放开手,把散乱的头发掠回去。她见汤仲翔嘴角幽幽带笑,似乎在嘲笑伦纳多找个老婆给自己上套。她对伦纳多说:“明天开始,我打算去找一份报社的工作。我不想等你归队以后,每天一个人发呆,等着领抚恤金。我可不像弗兰克的那些女人,我在美国就是新闻记者,有自己的事业的。”汤仲翔连连点头道:“这样最好,你在上海不会闷,罗约也不用时时担心你。”

一声寒鸦传来,见落地窗外,风头疲了下来,那两株银杏,晃得不如适才那么疯了。黄透的叶子,被夜风催扫,掉了一地。云慢慢散去后,天色亮了一些。看了看时间,心想,总不能在屋里耗完剩下的半天吧,不如出去散散心,就说:“都下午了,今天也没什么正事,要不,出去透透气吧?”伦纳多夫妇点头赞同。“是去沧州饭店打弹子,还是去新世纪滑冰?或者,去南京大戏院看电影?刚看了报纸广告,两点四十分有一场《浮生若梦》。散场后,正好慢慢走路去蜀腴川菜馆吃晚饭,我请客。饭后带你们去观摩京剧,黄金大戏院正在演《朱砂痣》,是一个老伶人时惠宝担纲的,很不错。玛兴不是一直要看京剧吗?”说完了,才发觉得这种日子,又滑回到过去。那时,终日不是打弹子,滑冰,看电影,吃喝,跳舞,就是看京剧,捧戏子,逛书寓,每夜扶醉而归。这种纨绔子弟的生活,本来是一心要抛弃的,可想做的事情偏偏做不成,却兜兜转转,又回到这种生活里,难道注定要活成一个可怜虫的样子,不由一声苦笑。

玛兴对打弹子了无兴趣,也不爱滑冰,只中意看电影。她一直喜欢卡普拉导演的片子,每一部都追的。于是决定先看电影,余下的项目就照汤仲翔的安排。大家准备停当后,便开车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