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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主体还是工具?——人工智能与文学艺术

人工智能的争议正在急剧升温,这个话题汇聚了科学主义与人文精神相互交锋的最新内容。人工智能代表的科技逻辑开始尖锐地挑战人文领域的传统边界,哲学以及社会学、经济学已经分别表态回应,表示抵制、戒备或者接纳。作为这个话题的一个分支,人工智能将为文学艺术带来什么?思想探索饶有趣味地展开,然而,结论的严肃性将会很快超出猎奇的范畴。

文学艺术领域,人工智能的介入业已构成一个醒目的事实。微软“小冰”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令人震惊——一些诗歌发表于互联网,几乎没有人意识到这是人工智能的作品。相对地说,新闻稿或者侦探小说的基本模式远比空灵的诗歌清晰稳定,人工智能可以娴熟地驾驭它们的“叙事语法”。人工智能绘画与作曲的消息已经屡屡见诸媒体,一个小视频曾经在互联网广泛流传:人工智能操纵的机械臂写出了具有相当水准的书法作品。如同自动驾驶、疾病诊断或者不同语种的翻译,文学艺术领域的陷落指日可待。一些人对于各种惊悚的预测报以漫不经心的嘲笑:刚刚爬到树上,就要宣布开始登月之旅了吗?另一些人的表情远为严峻:低估人工智能的发展速度可能产生严重后果。AlphaGo击败围棋冠军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事实:几乎没有人事先预料到,这一天的降临竟然如此之快。

人工智能的介入在文学艺术圈制造了持久的喧哗,各种观点错杂交叠。欣然接受人工智能的作家不多,反对人工智能的观点指向不一:一些作家认为,人工智能的作品低劣粗陋,人工智能的“算法”无法企及幽深的精神世界,那些电子元件或者集成电路怎么可能体会微妙的韵味或者奇特的艺术风格?工程师的设计与诗人的想象不啻于南辕北辙。另一些作家感到,人工智能冒犯了人类的尊严,这些机械拼凑出来的作品不仅无可称道,而且包含了亵渎文学艺术的意味。

然而,没有理由蔑视人工智能的作品质量。从韵味、风格到波动的意识轨迹,人工智能可以在模仿的意义上给予精确的再现。哪怕考察过AlphaGo对弈的棋谱即可发现,人工智能可以自如地处理微妙的权衡、关联以及种种起伏、迂回、呼应。如果AlphaGo的“神经网络”深度学习投入文学艺术范畴,复制大师的水准并不困难。即使现今的作品尚未达标,未来的潜力无可怀疑。因此,问题的真正焦点毋宁是,我们是否接受这一切?

通常的观念之中,科技以工具的面目出现。时至如今,我们不再拒绝科技工具提供的种种产品——我们并不反感烤箱烘焙的面包、电磁波转换的电话语音或者电子望远镜显现的遥远星空。如同耕田、捕鱼或者修建房屋,文学艺术同样依赖一套基本的工具实现自己的意图,例如画笔、刻刀、颜料、音响器材、电影屏幕,如此等等。没有人因为这些工具的存在而对于油画、雕塑、电影或者电视连续剧感到恼怒。相对地说,只有人工智能提供的作品令人嫌恶。这是为什么?在我看来,或许恰恰由于人工智能如此强大的模仿乃至再创造功能。从最初的创意到符号组织的技术完成,人工智能可以在一夜之间完整地掌握艺术生产的全部流程。神秘的灵感、飘忽不定的想象、呕心沥血的语言推敲、扣人心弦的悬念和热泪长流的结局,如此繁难的工作竟然一挥而就,那些芯片和集成电路长驱直入,轻松地摘取作家、艺术家的桂冠。这个意义上,工具的概念遭到了动摇。工具仅仅参与艺术生产的某些环节,严格地遵从作者预设的总体主题,工具的一个基本含义是服从人类,而不是替代人类。然而,无所不能的人工智能开始威胁人类的主体地位。作家的排斥或许可以追溯至某种潜意识:防范人工智能出现反客为主的哗变。

当然,至少在目前,僭越的迹象并未出现——人工智能仍然安分地驻留于工具的范畴之内。对于文学艺术来说,人类的美学标准仍然表现出无可比拟的权威,决定文学艺术是否合格。不论人工智能配备了多么杰出的禀赋,它无法在美学的意义上重新设计文学艺术。

美学是人类历史的特殊产物。《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之中,马克思阐述了人类“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的观点。马克思指出,动物只能狭隘地按照“种的尺度”进行生产,肉体需要支配了全部的生产目的;相对地说,人类“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美的追求积累了人类精神的真正高度。相对于动物,美是人类从必然王国跨入自由王国的象征。当然,考察文学艺术内部出现的种种美学观念,必须具体地联系特殊的历史时期,联系不同民族的文化传统。谈论“温柔敦厚”的“诗教”,不涉及先秦时期的儒家思想显然无法完整地解释;谈论浪漫主义文学的兴盛,十八世纪至十九世纪欧洲的文化潮流是必不可少的注释。总之,美学观念、美感以及审美形式有机地镶嵌在人类历史之中,并且跟随不同时期的生活实践而持续地起伏演变。从古老的“诗言志”“文以载道”到“人的文学”“工农兵文学”,文学艺术和美学标准本身就是人类历史的组成部分。

显而易见,人工智能不可能享有人类历史。这决定了人工智能作为工具的附属地位——人工智能的种种功能以模仿为内在界限,人类是它们模仿的终极偶像。人工智能承认美是人类之间彼此交流的内容,它的任务仅仅是逼真地仿造:人工智能提供的文学文本保留的隐含作者与隐含读者证明了人类的主体地位。论证人工智能工具性质的时候,我曾经提到一个有趣的例证:人工智能具有极为强大的记忆功能,但是,它不会回忆。“此情可待成追忆”,回忆是文学的惯用题材,无论是朱自清《背影》这种短章还是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这种皇皇巨著。人工智能无嗔无喜,它不可能在哪一个愁绪袭人的下午突然回忆起程序员如何写下一条关键的指令,没有哪一种动人的情景交融可以成为触动的机缘。换言之,人工智能无法独立地产生相似于人类的文学艺术。

AlphaGo的围棋对局显示出完美的攻防计算,但是,这一切仅仅执行一个简单的指令:赢棋。AlphaGo对于超出棋局胜负的各种情节表现出惊人的无知,不论是李世石的心高气傲、柯洁的绝望哭泣还是它的获胜赢得的奖金捐给了哪些机构。高超的记忆、计算、分析、综合、研判掩盖了这个特征:人工智能是一个贫乏的主体。从事文学艺术的时候,人工智能无法提出自己的美学思想,它只能追随人类的美学标准,而且从未改变被动者的角色。无法想象人工智能显现出独立的美学主张,例如褒扬李白贬抑杜甫,或者主动卷入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争论。这些故事源于人类历史,人工智能只能站在一边充当袖手旁观的角色。人工智能提供了优雅的诗作或者令人惊叹的绘画,然而,这是献给人类的礼物——它自身丝毫不需要这些美学的慰藉。作为工具,人工智能竭力完成任务,同时无法意识到任务的完成对于自身的意义。人工智能并未形成“类”的本质,更不存在独一无二的“自我”,因此,诸如此类的问题形同虚设。

然而,这种状况必须附加一个特殊的时间状语:“目前为止”。事实上,许多人文知识分子乃至科学家担心的恰恰是,情况可能发生变化:如果人工智能开始汇聚为一个“类”的共同体,并且产生自主的欲望,如果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巨大的危险可能迅速临近。这并非无端的臆测。相似的事情已经在人类身上发生过一次了:人类的“自我意识”显然形成于进化的中途,尽管突变的机制还没有得到清晰的描述。另一些议题围绕于“后人类”的概念周围。生物医学技术与人工智能的结合已经展示了这种前景:一些以人类为范本的人造生物指日可待。这种人造生物需要什么?憎恶什么?那个时候,人工智能或者“后人类”的美学标准可能迅速诞生;但是,文学艺术的角逐或许不再那么重要。人类即将面临的严重问题是:如果它们成为人类的对手,这个世界会发生什么——既然这个对手的各种能力可以碾压人类。当然,这些争论远远超出了文学艺术范畴,但是,文学艺术正在给予充分的展现——许多科幻电影正在从不同的视角探索这个主题。没有理由简单地将影片之中的忧患情绪视为神经质的杞人忧天,这些作品更像是科学主义强势崛起诱发的一系列文化症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