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获奖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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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东岸的黄昏 雷平阳

雷平阳

出版诗歌、散文集四十多部。曾获人民文学奖、诗刊年度大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华语传媒大奖诗歌奖和鲁迅文学奖等奖项。现居昆明。

湖水拍岸的声音穿过水杉、芦苇和水烛传过来,水本身的潮湿与柔软已经被过滤殆尽,很像是什么不安的神灵在这些植物的背后反反复复地倾倒着同一篓玻璃垃圾。那声音是如此的单调、枯燥,其中饱含的耐心与韧劲,远比夏日时光中折磨人心的燠热与空洞来得猛烈,而且更加恒定绵长。因腐殖土在湖荡边填充而成的一块块方形田地上,已然没有了记忆中清一色的水稻或者白菜,获得了种植自由的不同地块的主人们像比赛一样把这种到手的自由发挥到了极致——第一个他种植葵花,第二个他就种植芥蓝,第三个他则种植豆荚。没有一个他重复另一个他,所以在这片大格局上由白茅草和鬼针草围起来的几百亩土地上,我们知识范围内的农作物基本上都能看见,类似于并无什么历史价值和美学价值的乡村博物馆,展出的藏品均是常用的俗物,核心是实用,无非是在实用之上添加了一丝“我的”和“我执”的元素。

各自独立的地块之间,有着很多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水泥路,上面停着拖拉机、电动自行车和自行车。路两边的地沟里常常堆着人们拉到集镇上没有卖出去又拉回来的已经变质的蔬菜,腐烂的气味令人作呕。有一块地一直荒着,尽头上的三棵柳树下却摆放着两张单人沙发,而且明显有人经常坐在上面喝酒聊天,大理牌啤酒瓶堆在树根之间,烟头扔得一地都是。我每次途经那儿,也会把自行车停靠在树身上,用手套掠走沙发上枯黑的柳叶,一屁股坐下去。哦,大地的客厅,水声从不中断,像背景音乐,眼前的地块上杂草静止或摇曳,是一座自然主义的舞台,有戴胜、黄臂鹎、麻雀在其间飞升或下降,叫声一点儿也不排外。蚊子出现在薄暮,成团成团地移动在草尖上面,有时看起来像一条条满是针眼的黑纱巾,有时则像残留下来的烧荒的黑烟。旁边的地块上,不是作为食物而是作为鲜花的葵花,茎秆笔挺,高举着的花盘欲开未开。它们的花盘只有拳头那么大甚至还要小些,所以,当它们作为鲜花而又卖不出去时,往往就会被弃置在地块上,直到枯死。往年的秋天,我看到过成片成片枯死在地里的葵花,因为不结籽,没有收获的价值,而它们又是耕作的地块上植物中的庞然大物,一个个花盘黑黝黝地伸入空中,仿佛一只只被绑扎成团的乌鸦,好像在挣扎,又好像早已经死了。它们的叶片不曾被修剪,倒是长成了普通葵花的叶片那么阔大,主要的茎脉还保持着不死的绿色,但从茎脉开始,绿色越来越少,渐次多起来的是枯黄,直至变成统一的死灰,一张张的悬垂着,让人想起成片的垂下、露出秃顶的一颗颗脑袋。在夕光燃烧时分,那占据了最大比例的死灰和深黑,会让我们诧异地发现:当有些颜色行进到它们的终点,再浓烈的红光也无法使其回暖,也无法将它们送到另外的鲜活空间——除了即将降临的夜色,任何色彩它们都拒绝配合,尤其是观念上的咬牙切齿的拯救。

坐在野外的沙发上与坐在一块石头上或一根倒下的树干上相比,人的感觉和想法是不一样的。十年前,我曾主持过一本艺术类杂志的编务工作,当时准备做几位艺术家和诗人的访谈,根据对访谈对象的研究,我设计了几个采访现场:第一,把两张沙发搬上昆明四周最高的梁王山山顶,两个人对谈;第二,找一艘民用的铁皮船,搬两张沙发进去,两个人在滇池上对谈;第三,子夜时分,在某个昆明的十字路口放两张沙发,两个人对谈;第四,中午,有着炽烈的阳光,在屋顶白茫茫的太阳能之间摆两张沙发,两个人对谈;第五,雨天,撑着黑伞,在城郊堆放共享自行车的垃圾场上放两张沙发,两个人对谈;第六,一堵断墙的两边分别放一张沙发,两个人隔着墙对谈……这些设计的现场,后来我都没有去执行,因为担心没有足够分量的内容去对应这些仪典式的形式。正如那一刻,当夜色进一步变黑,坐在沙发上,面对着我能预知其命运的那一片葵花,“对话”的可能性越来越大——而且它们以隐身、沉默、固执的方式已经为我挖好了陷阱,有一个万丈深渊正在慢慢形成——可我的孤立是显而易见的,水声以及杂乱的虫鸣,不时从头顶飞过的暮鸟,身后的三棵柳树,另外的地块上生长着的芫荽、豆苗、莲白,似乎都是它们的一部分。一阵风好像是从空中垂直吹下,将浓密的柳枝中间的黄叶找了出来,抛向我的头顶,枝条上下弹跳,想拉长自己,以便抽打到我的身上。我们所说的“大地”,已然失去了它平坦或倾斜的原貌,它混杂了植物芳香、沟底臭味和形形色色的万千滋味的湿气正在升腾,泥土因此膨胀,一个个地块站立起来,以我从未见识过的群岛航行般的形象,在我的身边穿梭,互相依靠也互相撞击。想象令我疯狂,想象中的事物则因为其疯狂的本性得到了发泄的机会而越加疯狂。所以,这种状态下的对话,即使只是我的独白,任何语言都难以及物,难以在这样的现场上找到某个有意义的话题并使之成为绝响。我可以强调自己的孤单,也可以以发现者的身份站在葵花地的中间,陈述只有在疯狂的状态下才能触及的地块上植物及土地本身的人格化的命运,可这样的言说终归是苍白的,同时对我个人来说也是凶险的——它将是一种杀死语言的行为,会让语言之光照亮过的事物重新回到无端的误解之中。而沉默意味着我的逃亡和对话事件的不可能发生,世界得以安顿于它的现实之内。

从沙发上起身,我知道,个体的闹剧应该结束了。而且,当我把自己逼入幻境时,其实并没有任何动植物领我的情,我所调动的不是它们之于自身命运的惊醒而是对我的敌意。月亮现身于水杉林的上空,它的光一如既往地轻柔、安全,于我与身边之物都是一种安慰。骑行至湖边新筑的一条石径上,我回头看了一眼刚才所坐的地方,第一念头:如果以后再到这儿来,应该带上一瓶酒,约上一个朋友,一个人总是在类似于舞台的地方迷路,两个人则不会,尤其是当我的“我执”难以消除的那一刻。

大多数芦苇荡里的路都算不上是路,只是芦苇被人动过的痕迹暂时留了下来。也可以说是芦苇荡中隐藏的池塘提供给人们的一个个飘忽而又有迹可循的入口。当然,这些入口很少有人涉足,即使是猎奇心很重的人,也免不了会担心在风中摇摆不止的芦苇下面肯定有沼泽或者蛇类,而且,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诉求,谁愿意只身深入芦苇荡呢?日常生活中总有无数人们视而不见的渊薮,总有无数的渊薮貌似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场景,它们明明白白地存在于人们身边,可人们未必了解它们,而它们似乎也从来不会以渊薮的身份伤害人们。住在东岸上的人,谁不知道芦苇荡呢?风景,湖岸柔韧起伏的毛发,虫声的发源地,鸳鸯、黑鹳和鹭鸶的栖影之所,土地与水的分界线,陆地上的水或水中的陆地……但真的没有多少人违背日常生活原理进入其中。古滇人言及鸟禽流徙与灭踪,说到芦苇荡,称其为“漂泊地”,是渡来之鸟的驿栈。《滇海虞衡志》中说到了芦燕:

栖滇池芦荻中,池人捕之以贸于市,炙而荐酒,味甚美。夫其畏人也,不袭诸人间而避诸海上,以为远于人患也,卒相与俱糜,非失其托也哉?

芦燕抑或芦雁,古人的命名很多都难以对应那些荻间出没的具体鸟类,而捕鸟之人更是消逝在了芦荻深处。段成式《酉阳杂俎》中记载的产于昆明的“吐金鸟”,天启《滇志》中称为“嗽金鸟”:

魏明帝即位二年,起灵禽之园,昆明国贡嗽金鸟。人云其地去燃洲九千里,出此鸟,形如雀而色黄,羽毛柔密,常翱翔海上。罗者得之,以为至祥,闻大魏之德被于遐远,故越山航海来献大国。帝得此鸟,饴以珍珠,饮以龟脑,鸟吐金屑如粟,铸之可以为器。

如此奇异的神雀产于今地不知为何地的九千里外的燃洲,自然也不会把芦苇荡作为“漂泊地”,所以,我所见的那些芦苇荡中的路,通常是行踪飘忽的钓鱼人留下来的。鲜为人知的是,这种路的每一个尽头毫无例外地都会是一个大小不一的池塘,路尽头,芦苇丛的边沿,常常有一个钓鱼人或蹲或坐或躺在那儿,一根两根三根鱼竿伸在池塘里。

每一条路的终结点上都只有一个人,这就证明是他们分别开辟了身后的那一条路。在宝象河北岸那片千余亩濒湖的芦苇荡里,这种通往池塘或直接通往滇池的路我曾经发现过几十条,有时候是因为那路现身于沼泽,脚印清晰可辨,泥水尚未变清洁;有时是因为空蒙寂静的芦苇丛里突然传出咳嗽的声音,而我与那声音之间的芦苇丛又的确被人动过;有时则纯粹因为我在芦苇间漫游时四下无人,几十米外偏偏就会有一个人头伸到芦苇之上,朝着我这边移动;但更多的路被发现,还是因为我无主的走动,至某刻,至某个隐秘的点上,一下子就看见了芦苇间的一个人,自己竟然走在了他们各自独立的路上。除了垂钓的身份之外,我对这些钓鱼人真实的身份一度非常入迷。他们几乎每一个人都是一无所获,金属桶中或放在水中的网兜里什么也没有,甚至水面上的鱼漂从早到晚从来也不曾动过,但他们一直守在那儿,四周的芦苇波涛汹涌,他们一动不动,像水神从池塘中抛到岸上的一块块顽石。2021年10月26日下午四时,永昌府著名青年诗人杨清敬在大浪坝村找了一个穿衣镜那么大的小水塘,头戴草笠,眼罩墨镜,手执无线的木棍,蹲在小水塘边钓鱼。小水塘里不会有鱼,但他的盆中装着一条条新鲜的鲫鱼。杨敬清的“行为艺术”可以被当成这些钓鱼人的反证,都是在从空无中捕捉,超验的虚与实,唯钓鱼人知其真相。旁观者的心中之鱼,游不到他们的鱼钩上,而我始终不敢相信,这东岸辽阔的芦苇荡里,真有如此多的以钓修行的隐逸者。

在海丰村西侧,有一片南北向呈长方形的湿地,按规划它应该会被修建成一座湖边公园。原来稻田灌溉的沟渠新砌了石挡墙,田埂拓宽了不少且铺上了煤渣,几个池塘上甚至建起了观光的铁桥,绿色的铁栅栏把湿地平分成了几块。但工程就此打住,许多没有运走的建筑垃圾、成堆的黑色塑料管、推土机推出来的土丘之间,疯长的芦苇中间夹杂着同样长疯了的斑茅、鬼针草、水烛和红蓼。因为是废墟,这片湿地比普通的湿地显得更荒凉,除了钓鱼的人以外,很少有人光顾。有一次,我比平时出门早了两个钟头,原计划是骑行前往江尾村一座消失了的寺庙原址。人们说,那座寺庙曾经无比宏大庄严,连五百罗汉也是铜铸的,是滇边梵刹中的海市蜃楼,我一直想去那变成了耕地的原址上坐坐。可上路不久,天上的黑云越聚越厚,也越降越低,一场倾盆大雨随时可能降下,我便就近行至了这片废墟上的湿地。为了防雨,到达湿地中央的一座抽水站我就停了下来,它的屋檐可以作为我的庇护所。站在抽水站的墙边,我能够看到原先还有着的从云间射出的一束束光线很快被收走,一阵大风甚至把一块黑得吓人的云朵吹到了抽水站的屋顶上,被风惊起的几只红鹭也只能顺着风向快速地朝着还残留着白光的远山疾飞。所有的植物就像跟着指挥棒在运动,齐刷刷地伏下,又猛然地伸直,又伏下,又伸直,身体里的弹簧呼呼直响。几块丢弃在草丛里的锌皮被卷了起来,砸在土丘或者沟渠的挡墙上,嘣嘣之声中又发出金属自身扭曲的唧唧唧的叫鸣。如果没有这锌皮带来的几块白色,那就无法分辨黑云与风暴了,而且我在那一刻已经认定黑云与风暴融为一体了,湿地尽头的几棵桉树所作的剧烈摇摆根本不足以让它们分开。奇怪的是,这一阵持续了十多分钟的暴风没有按照我的想法吹拂,它没有带来雨水,最终却把天空的黑云吹走了,湿地以刚才的混乱作为新秩序的出发点,归于午后由众多惊魂组成的平静世界中。

倾斜的阳光照耀着芦苇,有一片芦苇竟然向上投射出亮闪闪的反光。从泥土的肌理和芦苇的长势进行分析,我知道反光之处应该有一个小池塘,所以就沿着一条似是而非的田埂朝着反光走去。可就在快走完这条被风弄乱的路时,我马上退了回来:路尽头的池塘边,一位老太太斜靠在一个塑料软垫上,似睡非睡,一位老先生则以她侧卧的大腿为枕头,同样斜躺着,目光盯着伸向池塘的鱼竿,看不出刚才的暴风和黑云对他们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我一度怀疑,他们也许是建造公园的人在那儿安放的由云南艺术学院的雕塑家创作的一个作品。也有一种可能,我看见的是幻觉中的景象,风暴后的无路之路的尽头什么也不曾有,世上就不可能有一对年老的夫妇可以在废弃的公园里,以斜躺的姿势度过一场黄昏前夕的风暴。

钓鱼人是单独的,日落之后在岸上碰到的人也鲜有结伴者。巨石上、树影下、土丘顶、残垣边,我以为无人的地方,常常会有一个黑影对着湖水默默地抽烟。下面是我以诗的形式写下的一则日记:

虫声起伏,两片荒野间的/小径上,经常会驶来汽车/突然停下,不熄火/明晃晃的两束车灯照见草尖上面/黑芝麻粒一样群起群落的蚊虫/开车的人也不下车/若有若无地坐在驾驶位上抽烟/电话,闷坐。有时来的是一男一女/但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在此温存/总是女人尖叫,男人咆哮,互相/喊着对方的名字污言秽语地咒骂/女人打开车门,跳下车/披头散发的在车灯的光柱上/朝着小径的尽头张牙舞爪地攀登/个别男人会追,继而扭打起来/多数男人下车靠在车身上/抬头看满天繁星或孤悬的月亮/也有男人不下车,把车载音乐调至/高音。女人则像追灯下的舞者/焦躁地撕扯包裹着她的黑布/上帝手中的黑布她无法撕裂/很快就停下,颓然坐在/小径中央,像一个迷路之后/等待人们前来寻找的人/更多的夜晚,这个区域无人光临/包括我也不在,它被什么事物/搅动,空无一人时它意味着什么/以人的思维呈现无人之境/我的想象力只能到达寂静与漆黑/对于其中的变数和奥妙我是外物

除此之外,另一则日记中,我详细地记录了自己与多个单独的陌生人擦肩而过之后,“怀揣着喊他一声的念头”时的不安与惆怅。“水声似从无限遥远的大型动物的骨骼间传来,闷响,腥味浓稠。”我朝着月亮的方向或夜鸟乍鸣的草间继续低头慢行。要去哪儿?自己从不设定,因为不知道我会在什么样的奇观面前停下。要走多久?自己也无法预知,因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突然就不想无主地行走了,尽管在这片荒野上我从没有因为胆怯而中止过行走,尽管在行走中唯一可令人心生胆怯的就是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以及让心跳声显得越来越响的死寂。如果我走到了某个湖边死角,自己强迫自己说出可能让我产生的恐惧将会是什么东西,我觉得应该是一个个比我在湖边坐得更久的人,在一场场与他们潜意识的较量中敢于坐在无底洞的底部的人。对这样的人,我不会产生喊他一声的念头,只会担心他不知何故突然喊我一声。

“来喝酒!”有一天晚上,喊我的声音来自一个拆毁了的村庄的残垣断壁之间。我停住脚步,扭转着脑袋东张西望,以为无人的地方高耸着倾斜的屋顶、扭曲的横梁和状如死鲸一样的墙体。“别乱看了,我喊的就是你!”声音笔直,散发着浓烈的酒香。我循声而往,小心翼翼地避开恣意斜插而出的钢筋和混乱的砖头,才看见废墟中尚有一栋小楼还没有完全拆毁,一个人正坐在屋外的沙发上独酌,灯光较暗,可还是能看清他的一张红脸。仔细再看,红脸背后的门框上贴着孝联,门上则贴着一个大大的“奠”字,满地的鞭炮纸屑还没有清扫,显然这屋子刚刚做过灵堂。搬迁外徙的老人死了又返回原址祭奠、做法场、举行葬礼的事之前我曾远远地见过几次,倒也不太避讳,可这夜里被一个声音唤至现场,我还是倍感惊悚,正想着要不要转身走掉,那人已经站起身来,几步移至我的面前,抓住我的手,将我硬生生地推搡着按进了沙发。他古怪的热忱、不合时宜的粗鲁,与当时所处的环境相匹配,我想到的是小泉八云《无耳芳一》中对盲琴师的“武士之邀”,怀疑我将在奇异的蛊惑之下,站到某个集镇热闹非凡的广场上,对着密集攒动的人群进行高声、动情的朗诵——我诗歌中那些关于故乡的篇什,将会因为受到一种着了魔的情绪的渲染和忘我的升华而呈现出“泣鬼神”的艺术效果。黑压压的听众跺着脚,击着掌,与我一起歌颂故乡,以哀号的方式悼念故乡的丢失。气氛一再推至白热,这个集镇陷入了癫狂的旋涡。同样,当演出结束,再受到某种超验之力的接引,从蛊惑与魔力中脱身,我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一座废墟上手舞足蹈地嘶吼,根本没有什么广场和听众,也没有灵堂前独酌的红脸人。但事实一反小泉八云的故事框架,我还没在沙发中坐好,红脸人已经把一碗酒递到了我的眼前,他不是来自隐形世界的使徒,而是房子的主人,因为不满意拆迁赔偿标准仍然滞留于此。家里所设的灵堂,也不是因为他的哪一位亲人刚刚亡故,而是整个村庄拆毁后,外迁的人们死了又要回来举办葬礼,在人们的鼓动下,他把房子改造成了灵堂,出租给死者和未亡人。在一场接一场的葬礼中生活,他觉得唯有酒可以让他心安。在我们喝到双方都有很多话要说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我醉眼惺忪地望着几根断梁上的那轮苍白的月亮,听他大声地模仿鼓声、锣声、法号声、幡动声和和尚诵经的声音,以及人的哭声,仿佛月亮上正在举办一场葬礼。

原载《钟山》2022年第1期

《散文海外版》2022年第4期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