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止戈为武 为战争代言的冷兵器
人类数千年历史,说到底无非五个字:“战争与和平”。当下衮衮诸公——早已习惯了在自媒体上耍嘴皮子,发表各类不负责任、虚伪至极的好战言论,以获得大众的叫好打赏。可是别忘了,历史推进到20世纪50年代以后,方有了当下来之不易的和平,而在此之前,所谓战争,便是地球上不论大国小国都要顾虑的头等大事。
那么,古代中国人,将哪一件兵器与战争直接联系起来,并视之为战争之魂呢?关于这个问题,其实我们可以从中国文字的演变来回答。
诞生于战国晚期的金文“战”字——目前已然发现它的两种最早形态,其一便是左边一个“单”,如今我们推测它是一种长柄的狩猎工具。具体来讲,就是一种带杈的木棍,在丫杈两端和分杈处,各绑一块石头,用来增加分量。远古时期,我们的祖先,就是拿着这样一件简陋的东西,小则捕鸟,大则群体围攻如犀牛、大象之类的巨兽。“战”字还有另一种写法,左边是一个“兽”,这自然就是表示人类攻击的对象。
◎“战”字金文
关于“武”字,大家熟识的一种讲法,叫作“止戈为武”,出自《左传》。公元前597年,当时的中国正值晋楚两强争霸的时代,而郑国便是南北争斗的焦点所在。楚国此时的国君楚庄王,发兵围郑,晋国自然要救援,于是双方大军在今天的河南郑州附近——当时叫作邲的地域交战。晋军将帅不和,以致分歧不断,于是楚军果断出击,击败对手,一雪四十一年前的城濮之耻。
也就是在这一战之后,当楚庄王威风凛凛地巡视战场之际,他的部下,当时颇有名望且号称楚国第二神射手的潘党提了一个建议,那就是把战场上所有的敌军尸体都收拢起来,筑一座“京观”。这里的“京观”,并不是有些人所望文生义的“京城大观园”,“京”的古义,就是高丘。上古时期,中原还有一种风俗,就是每次大战之后,必然要把杀死的敌军尸体垒起来,盖土夯实,堆成一座金字塔形的土堆。大家所熟悉的秦赵长平之战,史家说秦军将四十万赵军全部挖个坑活埋,其实古义中的“坑”并不一定是指活埋,更多情况,倒是在杀死敌军之后,将尸体堆在道路两旁,覆土以成小丘来显示军威。
面对潘党的提议,楚庄王的回答,却让所有人出乎意料。他说起了“武”字的字义,这个“武”字,拆开来便是左边一个“止”,右边一个“戈”,也就是“止戈为武”,只有以战止战,消弭战争,才能达到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的目的。所以最终,楚庄王只祭祀了河神,修建先君宗庙以报战绩,便班师回朝了。
历史对此事的记载是“夫武定功戢兵,故止戈为武”。但事实上这里是有误差的,楚庄王是南方人,他对源于中原的文字其实并不十分了解,“武”这个字,确实有一个“止”,但这个“止”的本义是指脚趾,也就是军队行动出发,开赴战场作战的意思,所谓“止戈为武”,其实只是一种借题发挥。
话归本题,不论是“战”,还是“武”,表示战争话题的诸多汉字,其实都离不开一个“戈”。为什么造字者要如此看重这件武器,几乎将它作为战争话题唯一的代表呢?
我们不妨来看一看“戈”!
◎戈的结构示意图
戈是什么呢?它的前端和后世的绝大多数兵器都不一样,别的是尖刃,它却是平头,横刃前锋,垂直装柄。它的前端位置,是一把横向伸出的短刃,刃锋向内。也就是说,它的主要用法,一是横向打击,二是刀锋钩杀。还有一种附加攻击手段,就是用外刃来推杵,前锋顺势啄击对方。
有读者曾提出疑问,说他实在想不通,明明长矛长枪式的兵器,更专注于杀伤力,古人为什么会偏偏看重戈这样横向打击钩杀,想想就别扭的武器?
这种疑问,显然是忘却了当时的作战环境。戈这种兵器,适用于中国商周时期的兵车大作战。我们都知道,杜甫有诗云:“车辚辚,马萧萧。”兵车高速行进的时候,你拿尖锐的长枪去扎敌人,准确度是很难把握的。可是戈,却可以在两车交错之际顺手一带,割杀敌人简直就像割草一样简单。
戈的源头是石器时代的石镰,我们的先辈,很可能是受到了石镰割草的启发,研发出了戈这样的放大版石镰,把割草变成了割人头。正是这个缘故,当初的造字者,鉴于戈的杀人威力,这才造出了大量与戈有关的字,除了之前已经提到的“武”和“战”,还有“戎”“戍”“或”“成”等,我们在这里再举几个例子。譬如商代甲骨文“戎”,就是由“戈”和一个“十”字组成,而这个“十”字,一般就认为是盔甲或盾牌,也就是防御性武器。四条线组成一个框,将“戈”放在框中,即表示用武器守卫领地或城池,即后来的“国”。而一个“人”字和“戈”的组合,则变化出更多文字。如人在戈旁,用来表示持戈守卫,便是一个“戍”字;戈刃架在人颈上,则是一个“伐”字,表示用武器击杀,即攻击、征讨。
从仿生学的角度讲,戈的创意,很可能来自啄木鸟。古人或许观察到鸟类长年累月啄击树木以获得食物的习性,研制出这种由上而下啄刺的兵刃。正是在此基础上,商周时期出现了标准的戈,按其部位,我们称之为戈头、柄、铜鐏三部分。
戈头,又分为援、内、胡三部分。戈的主要杀伤部是用来钩啄敌人的,称之为“援”。平出刃,上下两刃,前有尖锋,通体狭长,多数体中有脊棱,剖面呈扇菱形。“援”部的上刃和下刃向前弧收,聚成锐利的前锋。援的后尾,呈棒状的部分,用来安装木柄,称之为“内”。穿绳缚柄的孔,用来装柄。戈援下刃接近阑的弧曲下沿,并沿阑侧增升缚绳的穿孔,这部分称为“胡”。开始时,胡只是为了增加穿孔而设,胡越长穿孔越多,柄和戈头缚绑得更紧密,所以胡部就越来越长。两周时期将胡身加刃,增强了戈的钩割能力。胡的长度一般为戈刃的三倍,到了战国时期,胡的长度有所增加,成为长胡多穿式戈。至于戈柄的尾部,比较考究的会加一个铜制□,大部分戈□不具备杀伤力,不过也有少数安装上尖刺锋刃,显然不是为了装饰,而是为了倒刺杀敌,当然这个用途肯定不会在战场上经常使用。
殷商时代,可能是戈使用的第一个成熟时期。山东济南市博物馆收藏有一件商代銎内式错金目纹青铜戈,通长二十五厘米,一般手掌张开,拇指指头到小指指尖约二十二厘米,由此可以想象其大小。戈体宽厚,援部舌条状,呈等腰三角形,中间起脊,无胡无穿。这件戈,因为在援末与銎内相接处,正反面各有两个错金环形目状纹饰,所以叫作错金目纹戈。
在这个时期,由于戈存在头部会在战斗中脱落的问题,国人采用了三种不同造型的戈头:一是銎内,二是曲内,三是直内。辽宁省盖州市九垄地南窑村曾发现一件銎内啄戈,前锋狭长,尖端部圆钝,形若鹤嘴,銎呈椭圆形,中孔用以穿柄,尾部为扁长方形,素身无纹饰。河南安阳武官村北殷墟一期墓葬曾出土磬折曲内戈,曲内戈的特点是援和内之间没有明显的分界。而这两种戈,共同的缺点,就是容易脱落,这在战场上当然是个很严重的缺陷,所以最终流行款便只能是直内戈。青铜直内戈的显著特点,就是援的下刃向下作弧形延伸的部分,增加了戈头与柄结合部位的长度,可以把戈缚扎得更加牢固。克服了这一缺点之后,戈开始在战场上被大量使用。西周时期,在沿袭商朝传统的直内式样传统之上,为加强钩击效能,戈头与柄从最初的垂直相交,开始逐渐加大角度,改成大于九十度的钝角。
春秋时期,显然是戈的黄金时代。战车是当时最重要的大规模军事单位,一般是三个人一组,一人驾车,作战人员便是剩下的两人。他们一般携带两种武器,一是弓箭,用于远程攻击;而戈,便是中近程的主要作战工具。戈和后世的矛相比更占优势,矛往往只能一次性攻击,即一矛刺中,刺不中落空就一切完结,可是戈却能先划砍一次,再来个反手回砍。而且矛是一点式攻击,戈哪怕是仅仅钩住了敌人的革带甲片,如果使用者力气够大,在战车高速行进的条件下,甚至可以将对手一举扯摔下车,遭到战车附近步兵的围攻,就算没有步兵,单是马蹄车轮也够他受。
因为战场需要,车战用的戈越造越长,相应的短戈则交给步兵使用。河北省易县燕下都曾出土大量铸有燕王名的铜戈,湖南省长沙市浏城桥也出土过春秋晚期铜戈,其中最长的戈柄居然超过了三米,最短的则只有一米四。
正因如此,在车兵作战方法被淘汰之前,中国的“五兵”,即五种主要兵器是:戈、殳、戟、酋矛、夷矛。到战国中后期,秦国的军队仍然大量装备使用所谓“吕不韦戈”——出土于陕西省临潼县西杨村的“吕不韦戈”,在戈正面有篆字铭文十九字,内容为“五年,相邦吕不韦造,少府工室阾丞冉,工九,武库”。其中,“五年”显然说的是兵器的铸造时间,即秦王政五年;“相邦吕不韦造”是说武器的督造,是由秦国的最高行政长官相邦(汉朝因避讳刘邦之名,将相邦改为相国)吕不韦亲自负责的。相邦之下,则有工师、丞、工匠,三级管理。工师差不多就是今天的兵工厂厂长,丞就是车间主任,而工匠就是一手责任人,一旦发现问题便要逐级追究,你晓得的——轻则砍手砍脚,重则处死!
戈在秦灭六国,以及稍后的楚汉战争中,发挥了主力兵器的作用。到了汉代,戈一度还是主流长兵刃,但因为铁兵器的大规模使用,容易脱落戈头的戈,终于被铁矛、铁戟逐渐取代。所以最终,戈成为一件仪仗用器,在各种仪式大典之上,偶尔展示它的荣光。除此之外,便是在古人的诗文里出现。直到大唐的李世民,诗句里还吟诵着:“昔年怀壮气,提戈初仗节。心随朗日高,志与秋霜洁。”这里的戈,泛指长柄的兵器,并作为一种壮士的怀古寄托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