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缘起
还记得两年前的寒冬,在祁连山的漫天大雪中,我们采访完姚光汉老人。当时已经94岁的他,踩着很滑的路面,坚持送我们到大门口。这件事情让我很感动,跟许多朋友说起过。这是热情而朴实的武威人给我留下的典型记忆。
2020年10月9日,中国社会科学院甘肃省挂职团一行三人,在院领导的带领下,来到了将要工作一年的城市——武威。对于研究历史的学者,乃至一般人而言,武威都是内心深处的文化记忆。这里是新石器时代齐家文化、马家窑文化、沙井文化的重要发源地;西汉武帝开拓边疆,设立的河西四郡之一;中古时期北方民族南下,先后建立的五凉政权的昔日故都;唐代丝绸之路的核心枢纽,一时繁华不夜的凉州府;西夏统治河西走廊,与银川长期并重的辅郡重地;西藏被正式纳入中央政权管辖的“凉州会盟”的发生地;明清经营河西走廊的起点与核心。佛教东传的早期石窟遗址天梯山石窟、鸠摩罗什翻译经书的鸠摩罗什寺、武则天颁布《大云经》的佛教名刹大云寺、凉州会盟的发生地白塔寺、明清河西最大的文庙凉州文庙,历经千年的洗礼,仍然矗立在那里。
2008年,我曾经沿着河西走廊,长途穿梭,但由于日程的紧凑安排,只是在武威短暂停留。长期以来,武威之于我,除了短暂的惊鸿一瞥,便一直是深藏心底的历史追忆,遥远而朦胧。
但挂职一年的经历,似乎让我变成了一个武威人,对于那里的山和水,对于那里的人和事,心心念念,无法忘怀。而其中记忆尤深的,便有我和凉州文化研究院的同事们,对当地从事文物保护、历史研究、文化传承的老人们开展口述访谈的点点滴滴。
我在凉州文化研究院挂任的职务是副院长,为了让我尽快熟悉武威、了解武威,张国才院长安排我积极参加各种对外活动,我开始慢慢熟悉这个并不很大的西北边城。挂职约一个月后,我跟随王守荣副院长,前往西夏文化研究所,去拜访当地文化口的老前辈——“老爷爷们”。武威的人们称呼上了年龄的长辈,都习惯用这种充满亲切感的称呼。
西夏文化研究所位于武威酒厂内,是武酒集团出资,西夏文化研究专家、西夏泥活字印刷术非遗传承人孙寿岭先生所建。进到厂里,一股浓烈的酒糟的味飘散过来,沉浸其中,甚至有已然微醺的幻觉。
推开房门,一个学术沙龙式的场景出现在眼前。靠近门口是一个小会客厅,里面坐着五六位老爷爷,正在热闹地聊着。他们看到我们到来,热情起身打招呼。王院长十分隆重地介绍过我后,把我按到中间的一把椅子上,让我很不好意思。他向我介绍的第一位老爷爷,就让我大吃一惊,原来坐在我对面的,就是发现、保护“马踏飞燕”的党寿山先生。党爷已经80多岁了,但气色红润,声若洪钟,身材壮硕。他微笑但很笃定地说自己是党项的后裔,证据是不仅姓党,而且身材也像党项人。我与党爷的话题,自然慢慢转移到了“马踏飞燕”上。虽然以前对这件国宝的发现过程稍有了解,但他惊险刺激的描述,仍然深深吸引了我。
除了党爷,当时在场的还有孙寿岭、冯天民、黎大祥、王其英等几位先生。他们也都热情地向我介绍武威当地文物保护、历史研究、文化传承的情况。孙爷的口才尤其好,他回忆起自己保护文物的经历,娓娓道来,尤其在讲到多年前他为了保护文物历经辛苦时,情绪激昂。一位为了保护文物,敢冒风险的基层文物工作者的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大约两个小时的交谈中,大家争着讲述,不断插话,一会哄堂大笑,一会唏嘘不已,往日的艰难困苦早已远去,心中的自豪与壮志却再次被唤起。讲完之后,孙爷带着我参观他烧制的仿西夏瓷器,真是琳琅满目,让人赞叹工艺之精巧。
一场文化洗礼后,在回去的路上,我不禁由衷地感慨:“武威竟然有这么多珍贵的宝贝,这么多有奉献精神、有意思的文化人,他们的回忆实在是太重要了,如果能够给他们做一个口述史,整理下来就是一部武威文化创业史啊!”王院长听后十分赞同。一周后的院例行工作会议上,王守荣同志就说起了这个提议。张国才院长十分赞同,当时就表态要大力支持。我建议把这个计划纳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国情调研专项项目中。长期以来,中国社会科学院十分重视挂职工作,为搭建挂职人员和地方交流的平台,会为每个挂职团提供一个国情调研专项项目。
接下来的事情进展很快。作为挂职团的团长,我起草了申报书,征求了另外两位挂职老师的意见之后,将“武威历史文化遗产保护与研究口述史”作为我们申报的国情调研专项项目的一项子课题。经过人事教育局王永磊、崔雪娟两位老师的努力,项目很快获得了批准。一切进入实施的阶段。我草拟了口述史的方案,建议采访各领域具有代表性的老专家、非遗传承人,在现场访谈、摄制录像的同时,进行录音,开展文字整理。凉州文化研究院的同事们,群策群力,提出了许多很好的建议,共同完善了这个方案。
会议之后,在研究院的部署下,访谈人员分为三个小组,张国才统筹协调,由王守荣、席晓喆和我分别担任一个小组的组长,各带领两位同事,分期进行采访。其他两个小组的访谈,我也全程参加。访谈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组里的两位同事,一位负责列出采访提纲,现场采访;一位负责录音,整理文字。赵大泰老师长期从事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研究工作,有自己的摄像机,全程负责录像。
采访的过程是愉悦而感人的。党爷虽然讲过太多次“马踏飞燕”,但仍然精心地准备,整个采访过程持续了将近四个小时,这对于已然高龄,而且低血糖的他来讲,是一次不小的考验。姚光汉老人讲述他六岁时,红西路军攻打大靖城,他躲在屋子里面,听到嗖嗖的枪声,让我们仿佛身临其境。田国治老人访谈时,十分严肃,甚至有些拘谨;他的女儿却唯恐招待不周,不断让我们吃水果,倒白酒,让我们忍俊不禁。王月老人幼年时,因患眼疾,眼睛就慢慢瞎了,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路,他的家在凉州区四坝镇的农村,那里一片片的土坯房,在冬日的阳光下,凝固着历久不变的沧桑。采访李卫善、赵旭峰先生是在祁连山的深处,大雪茫茫,接连天际,滴水成冰,车顺着蜿蜒的山路,一路向南,我才知道,祁连山里有这么广阔而隐秘、几乎与世隔绝的世界。不同访谈者讲述的内容,也会不断照应。冯天民先生讲到他以前搜集凉州贤孝资料,邀请王月老人弹唱,由衷地感慨“那个老汉能吃得很”,我们就不禁想到采访王月老人时,他那胖胖的身体,不禁笑出声来。
整理的过程,是艰难而磨人的。老爷爷们都是用武威方言讲述,录音识别软件丝毫派不上用场,只能听一句记一句,整理者为此付出了巨大精力。初稿整理出来后,由采访人进行核对、整理,最后由我统一再次核对、整理,形成最后的定稿。这中间的过程,不断反复,往往围绕时间、地点、人名,多次核对,反复讨论,常常加班至深夜。
需要说明的是,武威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朱安的那部分,内容是他个人的回忆。我个人从事长城的研究与宣传,经常下去跑长城,深知其中的艰辛与不易。当朱老师告诉我他曾经参与甘肃长城普查时,我就劝他把这段记忆写下来,未来将是难得的史料。从他的记述中,我果然看到了预想中的酸甜苦辣。
我国历史悠久,文化灿烂,虽然经历了现代化的巨大冲击,但传统文化的影响仍然如影随形,无处不在。保护、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就是守护我们的民族之根、国家之魂、文明之核。历史虽然逐渐逝去,但积淀而成的文化,却成了我们心中的故乡,是我们区别于其他文明的根本。
本次访谈是武威第一次对本地文化领域开展的系统口述,被访人多数都在70岁以上,甚至多位在80岁以上,都是在本领域内最具代表性的研究专家与非遗传承人。他们讲述的绝大多数内容,都是首次完整地披露,价值弥足珍贵。这次系列访谈为我们描绘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武威的基层文化工作者,如何在艰苦复杂的环境中,长期坚守,不断奋斗,拼搏努力,保护文物,研究历史,传承文化,付出巨大努力,甚至冒着生命危险不懈奋斗的历史长卷。
长期以来,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基层的文化工作者面临的不只是繁重的工作,还有较低的收入,以及各方面的压力乃至风险。但他们大多都选择了坚守,选择了抗争,守护着一位文化人的底线。没有他们,我们所熟知的众多国宝文物都不会留存于世;没有他们,我们所珍惜的许多宝贵史料也早已灰飞烟灭。他们是一群值得崇敬的人,也是一群需要保护的人,还是一群应该大力宣传的人。当前,国家正在全面复兴传统文化,希望本书的出版,能够让人们管中窥豹,了解到我国广大基层文化工作者,默默从事着看似普通却十分伟大的工作,全社会应该对他们多一些关注、多一些保护、多一些支持。
在本次访谈中,我也深刻体会到凉州文化研究院是一个战斗力强又无比团结的集体。院里只有11个人,加上我是12个人,但12个人承担着十分繁重的工作。作为市政府体系中的一个组织,研究院要全面承接市里安排的各项工作,本来工作已经超负荷,又增加了额外的访谈工作。但没有人因此而心生怨言,而是发自内心地渴望参与,从他们的高涨热情中,我看到了文化人的使命感和责任担当。张国才院长整体统筹,多次召开讨论会,提出指导意见,并仔细审阅了最终的成稿。王守荣、席晓喆两位副院长在每次访谈前,都细心准备,精心谋划,妥善安排各项工作。其他的同事们在采访和文字整理中,都付出了巨大的精力,经常加班至深夜,在寂静的凉州之夜,仍然有他们点亮的灯光。
感谢中国社会科学院领导对国情调研项目的迅速批复,感谢科研局、人事教育局各位领导对项目的大力支持。感谢武威市委、市政府在项目开展过程中,给予的大力帮助,并提供专项资金,确保出版。在访谈过程中,武威市摄影家协会副主席刘忠先生为我们拍摄了许多生动的照片,在此向他表示感谢。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李阳编辑,很早就参与访谈体例的讨论中,提出了许多很好的建议。她的专业和细心,让人深感敬佩。当然最应该感谢的,还是我们的被访人,他们饱含深情的讲述,为我们复原了一个艰苦的时代,一个奋进的时代,一个每个人都决不辜负、最终百川归海的伟大时代。这个时代的耀眼光芒,正在全方位展现,注定将会镌刻在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的荣誉之榜。
赵现海
书于2022年4月3日
赵现海和冯天民先生在一起
(摄影:刘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