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外人
神意观,厢房。
清茗飘香,入口微苦,回味甘甜。
杨文兴放下茶杯,随口问道:“你说了?”
汪海不答反问,“那他问了?”
“没有。”
杨文兴摇头,目光盯着清澄茶水,透着一抹深邃,“他很聪明,听出来了,自然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那我也没有。”
汪海笑了笑,说道,“他的眼睛也很通透,看过一遍我的做法后,就明白你的套路了。”
杨文兴低头不语,而后出声问道,“现在山上是什么光景?”
“不复杂,但很焦灼。”
汪海眉头一拧,凝重道,“别看这一轮占了上风,可先手终究是落了气势。”
杨文兴星眉一挑,不屑说道:“这龚元当真不堪一用。”
这回却是换成汪海摇头,“怪不得他,要怪只能怪我,没预料事态变化太快,也没预料到那边来势竟如此汹汹。”
“没有龚元,还有赵元,没有赵元,还有郑元。”
“那边早就想试探了,只是迟与早的问题。”
“后悔了?”
杨文兴问道。
“我没得选。”
汪海再次摇头,“哪怕没有这一次,待我成为内门时也会逼我选。”
“根本没有站在中间的余地。”
杨文兴沉默数息后,缓缓问道:“那莫元呢?”
“这边不想站队,那边不想得罪。”
汪海轻笑一声,“人老了,越发顽固,眼神花了,也越发看不清形势了。”
“那他也快了。”
杨文兴点头认同,同样轻笑一声。
“是啊,快要出局了。”
汪海眯了眯眼,感慨说道。
“那李方呢?”
杨文兴话语一转,提及李方,“林师是何态度,你又有什么想法?”
“林师那边,我看不出来。”
汪海锐利的眼眸,透着一抹精光,“但我想让他当下次交锋的棋子。”
“事情是我惹出来的,也必须由我画上句号。”
“难怪你会这么上心,比教亲儿子还用心。”
杨文兴打趣一句,旋即一问,“那他会同意?”
“他会同意的。”
汪海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会同意的。”
“习武之人最忌心魔。”
“念头不通,心境不明,如何堪破玄关。”
“那沈顺朗就是他的心魔!”
…………
白云山,山脚。
棱晶状的雪花随风飞舞,飘落在一道蓑衣人影上。
矮矮的个头,瘦瘦的身体,小小的脸庞七分似小猴,三分如木偶。
黑溜溜的眼睛透着麻木与辛酸。
唯有在张望远方时,那麻木的眸子才恢复数分色彩,似归家心切的游子,目光隐隐期盼,心头惶惶不安。
生出老茧的小手,在凛冽的寒风中努力拉扯着身前的蓑衣,然后挺起小小的胸膛,尽量露出那蓑衣下的崭新冬衣。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当大雪没过脚踝时,期盼的视线里映入一个小小的黑点。
黑点渐渐接近,渐渐清晰,在瞳孔中呈现一道身影的轮廓。
花白的头发,蜡黄的脸庞,缝着补丁的花袄子,在大雪纷飞下堆上一层薄薄的素白。
粗糙的大手抱着一个泛黄的藤蓝。
踩进厚雪的双脚正吃力抬起,又奋力向前。
“娘!”
曾明杰颤音叫了一声,旋即埋下头,用小手狠狠搓了一下脸庞。
搓去了麻木,搓去了辛酸,搓出了笑容。
这才用欢喜的声音,又喊一声,“娘!”
然后曾明杰迈开双腿,小跑过去。
“哎,我的儿!”
花袄妇人闻声抬头,看清少年的模样后,蜡黄的脸庞露出了高兴的笑容。
待曾明杰临近后,花袄妇人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摩挲着曾明杰的小脸,欢喜道:
“长高了,也长壮了。”
“娘……”
曾明杰感受着脸庞上的温暖,怔怔看着亲娘,一时间竟不知何语。
“又不说话了?是生气了?”
“我的儿,放心哩,娘知道你爱面子,瞧瞧……”
花袄妇人未曾发觉眼前少年的变化,一如既往般唠叨起来,“压箱底的花袄子,洗的干干净净,不会给你丢人的。”
曾明杰小小的心头颤抖一下,强装欢笑的眼睛不自泛起微红。
在凛冽寒风下,冻得有些发冷的耳朵里,传来关切的温暖,以及家长里短的话语:
“我的儿,猜猜这篮子里装着的是什么,是你最喜欢吃的腊猪肉。”
“我的儿,你知不知道,自打你上山后,咱家就再也没有受过白眼了。”
“还分了一块水田,不再是外来户了。”
“周家大户,也不嫌弃你爹瘸了腿,招进府中做起了长工。”
“这日子啊,总算是有些盼头了。”
说到这里,花袄妇人泛起角纹的眼眶高兴地湿润起来。
然后花袄妇人拍了拍曾明杰的小手,语重心长道:
“我的儿啊,你在山上记得要好好听林师父的话,也记得要好好练武学本事。”
“咱家啊,就指望着你光宗耀祖了。”
曾明杰静静听着,略显发育的喉结鼓了又鼓,心头的话语咽了又咽。
明明早已想好的话语,可在说出口时又变了样:
“娘,你放心,我好好听着话呢。”
“瞧瞧,崭新的冬衣,林师见我乖巧,赏的!”
曾明杰拍了拍蓑衣下的冬衣,故作自豪说道,“至于练武那就更不提了。”
“我不但学了三品功夫,还讨了林师的欢心,传授了三品武学。”
“跟我一起上山的两人都眼巴巴羡慕着我呢!”
“好啊,这下娘就放心了。”
花袄妇人一脸欣慰,又拍了拍曾明杰的小手,有些遗憾道,“真想跟我的儿,好好说一会儿话,不过怕是不成了。”
“娘……得走了。”
“周家大户要的布匹,催得紧,娘得回去快些织好。”
“等交了货,娘就有银子了,可以请先生代笔,给我的儿写信哩。”
“娘……”
曾明杰的声音透着微颤,小小的手掌用力握住粗糙的大手,随后缓缓松开。
接着默默取下蓑衣,往前一递,“娘,雪大,天冷,披上这蓑衣暖和些。”
可那粗糙的大手却是将蓑衣抵了回去,“娘不冷,我的儿,赶紧披上,别冷着冻着了,娘心疼。”
“娘,我不……”
声未落下,话未道完,可曾明杰的喉咙却是再也发不出声音。
那花袄的身影早已转身,渐行渐远。
曾明杰站在原地,呆呆望着越来越模糊的背影,小小的眼眶不自湿润起来。
小小的双手紧紧握住带着余温的蓑衣。
腊味的香气从脚下的藤篮中飘出,闻入鼻间。
让眼眶中的湿润汇聚成珠,落了下来。
似哭泣,似哭诉的话语,亦是落了下来:
“娘……你知不知道,你的儿……”
“如今在这山上,成了外人。”
“娘……你知不知道,你的儿……”
“好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