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特来自荐枕席
牧碧虚从南门入,自西门出,绕着坊墙回自己在东北隅的别院,慢悠悠地走了有三里地。
相府和别院中间夹居着一个觉悟寺,寺庙面积不大,香火却颇为鼎盛。
本朝崇尚佛教,下至走狗屠夫,上至圣人皇族,无不沉溺于佛经熏陶,不少贵人的乳名都出自佛教经典。
觉悟寺受牧府捐资助建在开明坊中,不仅牧府上下平日竞相敬拜,周边坊市的居民也时有供奉。
房姝将牧碧虚的别院置在此处,便于佛光普照驱散妖邪,牧碧虚闲来无事时也可与觉悟寺中各位高僧交流辩经。
得知牧碧虚近日将从大梵音寺归来,别院里虽没有牧相府中那般热闹喧嚣、人手众多,留守的仆从婢女也已早早地将庭院打扫出来。
牧碧虚的卧房在三进落的最里处,未在墙上开坊门,是整个开明坊最僻静的角落。
“邦——邦——”坊外传来两声更报,已是二更了。
牧碧虚换过寝衣挑熄了银烛,刚躺上塌,屋外传来栾谷的叩窗声,“公子。”
“何事?”牧碧虚出声相询。
“坊正在夜巡时,却见有一个黑影窜进了别院中,看翻墙的地方,仿佛正是公子寝居所在的东北隅。”
为了保卫凤京城安全,金吾卫及武侯们换班巡逻于城坊各处。坊墙外门闭户之后,坊内可有部分商铺继续运作,但不允许外面的人翻墙越壁。
随着民间商贩买卖的发达,坊市渐渐放开,对于天阙街以东的贵人聚居府邸的巡逻仍然严密。
坊正担忧有狂徒流窜,又不敢冲进别院拿人,便扣了牧碧虚的府门,向护院传达讯息。
得知可能有宵小之辈的潜入,再思及大梵音寺中的可疑动向,栾谷赶紧来回报于牧碧虚。
既然坊正守在墙外,约莫那人至今还藏在别院中未曾出去。
府中其他地方栾谷都已经搜查遍了,仅剩下牧碧虚的寝居。
窗外火光沸沸,人头攒动,映得窗上一片惴惴不安的明黄。一只温暖的小手突然从旁窜出,捂住了牧碧虚的嘴。
牧碧虚一时无言。
栾谷等不到牧碧虚的答复,生了几分忧心,又以指扣了扣窗棂,“公子?”
他的手握在柄上,无声无息地将刀从鞘中抽出了三分出来。一众护院也纷纷张弦露刃,只待屋中一有异动,便破窗而入护卫牧碧虚的安全。
牧碧虚察觉身畔之人形体瘦弱,手上也不甚有力道,想是一个女子。
而且,她身上这气息也意外的熟悉。不似寻常女子的花香脂粉,芬芳浓腻,倒有些像孩童乳臭未干的浅浅奶味。
他轻轻地向那名女子摇了摇头,捂着他嘴的人意识到,如果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反倒使他不能出声引仆从怀疑。
到时候来个瓮中捉鳖,她反倒不易脱身。
于是她手指微微抬起,让牧碧虚得以开口说话。
“无妨。”牧碧虚道。
嘴唇开阖间,热气吹拂于少女的掌心,“我房中无他人,你请先退下吧。”
听闻牧碧虚气息沉稳,声音从容,应当无有大碍,栾谷方才放心收刀回鞘,带着护院去别处巡逻了。
一众火光消逝,在幽幽黑暗中,听闻栾谷及护院的脚步声远去了,牧碧虚悠悠道:“姑娘可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白昼时在外廓城放下了她,不料她晚上竟翻墙越壁,摸黑偷藏到了他的床榻上。
“我的芳心已落在牧小公子身上,”这位姑娘不知曾经混迹于何种地方,让人肉麻的情话张嘴就来,“如今已情根深种,覆水难收,特来向公子自荐枕席。”
近些年想要趁着夜色攀爬牧碧虚床榻的女子不止她一个,成功做到这一步的却并不多。
昔年他刚成人时,就有胆子较大的丫鬟仗着主母纵容,公子随和,于夜深人静时提前藏在被褥中。
牧碧虚还未上榻便察觉有温香软玉暖床,他神色平静穿好了外衣,并未多加责怪怒谴,只叫人将床榻上的一应寝具都抬出去浣洗晾晒,以消弭那令人不适的脂粉气息。
那位少女在黑灯瞎火间被他送将了出去,避免青天白日里为人所知,后来一连躲了数天都不敢见人,牧府中再无女子敢如此明目张胆投怀送抱。
牧碧虚衣袖挥出,劲风将窗棂扫开些许,寒凉似水的月光透过缝隙照进屋中。
他侧身半起,青丝在榻上流淌散开,如同一匹黑得发亮的锦缎。
牧碧虚料想这位少女深夜翻墙,在他的身畔盘旋不去,恐怕是要与他叙一叙白日里所说的‘前缘’。
“牧某伯父门生众多,家中奴仆数百,每日前来拜谒的宾客川流不息,实在想不起在何时曾与姑娘见面,万望见谅。”
一股冷风从窗外吹进来,叶棘不禁在床上打了个寒战,干脆往牧碧虚的身畔又凑了几分,刚才那只捂住他嘴的手又有不安分的意向,“牧小公子,奴家好冷……”
她眼下已经登堂入室,只需循序渐进鲸吞蚕食,牧碧虚很快就是她囊中之物……想必。
不料牧碧虚从容不迫地往后一退,半坐了起来,轻轻一捻将床头的火烛点燃。
烛光摇曳着,带着浮动的暗香洒在两个人的身上,与呼吸间喷出的热气交贯出一片暖霭。
“实不相瞒……”叶棘垂下了头,微蹙的青眉中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哀伤,倒与她白昼时在马车上的模样相得益彰。
她的嗓音也是郁郁低沉的:“我与牧小公子应当是一段孽缘……”
牧碧虚眉头微挑。
他从小到大,连口头上的婚约都还未曾与人订过,是从哪里凭空生出了一段孽缘?
“牧小公子还记得当年发生在牧相身上的刺杀案吧?”
八年前,凤京城天阕大道上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当街刺杀案,刺杀对象便是当时担任宰相一职的吴恒,以及时任御史中丞的牧浩荡。
吴相年岁颇大,被几轮刀兵围攻后不幸当场去世,而牧浩荡文武双全,身手敏捷,侥幸逃过了一劫,只是受了些轻伤。
圣人闻之大怒,下令彻搜凤京城,调查哪些官员与外地节度使私相授受,暗中勾连。
三司联手,很快便查出了一批名单。
涉事官员本人被诛或贬,家中男子充军流放,女子贬为贱婢,原家中奴仆则被转手贩卖。一时凤京城中风声鹤唳,人心惶惶,流离失散的哭喊连天。
“我父亲霍冀只是个从八品下的中书主事,负责文书往来,在此案中也受到了牵连。”
牧碧虚听到“霍冀”的名字,确有几分耳熟。
当年伯父牧浩荡还是御史中丞时便广开言路,恭迎各方宾客。京畿道中官员纷纷上门拜访,泛舟湖上高谈阔论。
他们所携带的子女也常常聚集于牧府庭院中,旁听儒生大家灼见,一时间在凤京城中传为美谈。
叶棘两次潜伏在他的必经之处,对他发起突袭,牧碧虚当然不可能轻信她的一面之词。
“霍姑娘适才所言,有何真凭实据可佐证?”
叶棘双手拉开自己的衣襟系带,一条原本隐藏的沟壑隐有外露的征兆。
牧碧虚的视线未多作停留,很快将目光移开。
然而叶棘并非立刻要与他坦诚相待,而是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个涂漆防水锦囊。
外漆斑驳陆离,丝帛剥落,看起来已很有些年头了。
她从里面抽出了一张已经泛黄的宣纸和一个玉质莲蓬递给了牧碧虚。
他打开一看,上面乃是一首他昔年与少年男女们一同游园的时候所写的诗。
八年前,十四岁的牧碧虚眉目轩朗,高挑身量已接近成人,如初绽渥丹,于静谧处动人心魄。有不少闺中少女暗心倾慕于他,在游园时求他的墨宝。
牧碧虚并未恃才傲物,端出一派高高在上的姿势予以拒绝,而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一一地予了她们。
在墨迹首尾有赠方名和他的落款,眼前这张纸上,他所写的这首诗抬头便是——“赠霍中书主事令嫒凝。”
除了墨宝,不时亦有贵女前来向他索要随身小件。
牧碧虚也不以为意,通常手边有什么东西不是要紧之物,便会随手赠予他人。
他将那颗玉质莲蓬转了半圈,见底座上果然刻着一个“牧”字,是牧府逢年过节给子孙们批量打赏的小饰物。
想不到自己随手赠出的东西,却被这个少女视作艰难旅途跋涉中小心珍藏的宝贵之物。
要说牧碧虚毫厘不为之撼动,那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