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2章 年魔头
“禀裕大爷,老太爷唤您过去。”年遐龄身边的小厮庆儿,低垂右臂,深屈右膝,毕恭毕敬的打千行礼。
正提笔写八股文的年裕,头也没抬,淡淡的说:“知道了。”
庆儿很熟悉年裕的脾气,也不敢多言,哈腰倒退了三步,方才转身走了。
顺着灵感,奋笔疾书,年裕很快完成了一篇佳文。
在年家,此前唯一的读书种子,便是年裕的四叔年羹尧。
年仅二十岁的年羹尧,便考中了进士,选入了庶常馆。
现在嘛,年裕成了年家孙辈中的千里驹。他年仅十四岁时,便通过了院试,考取了秀才的功名。
祖父年遐龄担心年裕成了被伤的仲永,不许他接着参加顺天府乡试,而是命他启程南下,就在湖广巡抚衙门里静心读书。
从康熙三十一年开始,到如今的康熙四十三年,年遐龄担任湖广巡抚的时间,已经长达十二年之久。
年裕刚放下手里的毛笔,贴身大丫头寒香便捧着铜盆,站到了他的身旁。
洗过手后,年裕整理了一下衣装,这才迈步出门,带着小厮乌林,去见祖父年遐龄。
在抚署的三堂签押房内,年裕见到了年遐龄。
“叩见祖父大人。”年裕快走几步,行了跪见大礼。
年遐龄抚着白须,轻声一笑,说:“小猢狲,你今儿个怎么如此的知礼啊?”
年裕满脸堆笑的说:“孙儿即将辞别祖父大人,回京参加秋闱。既要远行,当行大礼也。”
年遐龄含笑骂道:“你个小猢狲,倒是精明,竟然料到了老夫的心思?”
“祖父大人的心思,高深莫测,您孙儿我肯定是猜不到的。不过嘛,今年便是乡试年,孙儿琢磨着,总不至于再延三年吧?”年裕笑嘻嘻的说。
年遐龄点点头,满是欣慰的说:“算你聪明,你四叔来信了,说什么你既是我年家的千里驹,也该到科场上展露头角了。”
在年遐龄的膝下,共有两个亲儿子,即长子年希尧和次子年羹尧。
但是,年家一直有堂兄弟一起排行的传统,年希尧依旧是大哥,年羹尧则成了四弟。
年希尧便是年裕的父亲,他比年羹尧年长八岁。
比较有趣的是,年羹尧名为叔父,他却只比年裕大了十岁而已。
因为,年希尧成婚早,生子也早。
年遐龄不动声色的说:“你既然兼着老夫的幕友,束脩也是220两银子,临北上之前,是不是应该把手头的事情,都料理清楚了啊?”
年裕精通算学,尤其是心算能力,强悍的令人瞠目结舌。
所以,年遐龄便让年裕兼任抚署衙门的钱谷师爷一职,每年的束脩为220两银子。
年裕的职责,主要是复核湖广全省上交的商税、田赋和粮食。
此前,各地上交的赋税和粮食,在汇总复核的环节,总是会出大错。
原因嘛,其实也很简单。
算学并不是正途的大道,学的人很少。
尤其是,精通心算的人才,别说在湖广全省了,就算是在全国范围内,都属于是凤毛麟角。
年遐龄的身边,除了年裕之外,还聘有五名钱谷师爷。
这五名钱谷师爷,分别对应湖广省所属的五个道员辖区的应缴钱粮帐目。
等他们交了帐目后,再由年裕进行汇总复核。
征收钱谷,是封疆大吏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如果完不成年度上交的任务,年遐龄肯定会被弹劾丢官。
绝非儿戏的滔天重任,全都压在了年裕的肩上,可见,年遐龄对他不是一般的器重。
“回抚台大人,自然要等到春税收缴入库之后,学生才会北上参加乡试。”年裕故意长揖到地,惹得年遐龄抚须笑出了声,“小猢狲太过淘气了,应该请出家法,狠狠的打屁股。”
辞了年遐龄之后,年裕回去路上,正好碰见了亲姑母,年仅八岁的年霜月。
“请姑母安。”年裕含笑打千请安。
“大侄儿,我正要找你呢,和我们一起跳皮筋吧?”年霜月笑嘻嘻的望着年裕。
年裕心想,别看年霜月现在还是个小姑娘,等她成为老四胤禛的侧福晋后,在长达十一年间,居然包揽了四爷府里的所有子嗣。
这已经不盛宠了,而是独宠椒房!
老四成为雍正帝之后,明明早就看年羹尧不顺眼了,却硬生生的拖到了年霜月薨逝之后,才对年羹尧下了辣手。
很显然,老四是怕年霜月知道了,会很伤心难过!
“回姑母,祖父大人安排了重要的差事,小侄必须马上去办。”
年裕虽然教会了年霜月跳皮筋的小游戏,可是,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混在脂粉堆里玩耍呢?
“大侄儿,你少来诳我。哼,懒得理你了。”年霜月紧绷着小脸,气鼓鼓的带着丫头们走了。
望着年霜月远去的背影,年裕不由微微一笑,小小的年纪已经知道看懂人心,长大后还得了?
在年羹尧这一辈的兄弟姊妹之中,除了年裕的父亲年希尧是出了名的呆子之外,个个精明过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次日上午,年裕的好友,湖广著名的大才子,解元公唐谦盛,派人送来了请柬,邀他一起去樊湖游玩。
樊湖,也就是后来的梁子湖,以盛产武昌鱼和螃蟹,闻名于世。
时值春税春粮即将缴入藩库之时,唐谦盛突然邀请年裕出门游玩,年裕即使用脚去思考,也知道,其中必定另有玄机。
实际上,年裕待在武昌的这三年间,尤其是兼任了钱谷师爷之后,每年都有完不成钱粮任务的省内官员们,想走通年裕的门路,以求得年遐龄放其一马。
往年,年裕都是不肯松口的。不过,今年他要进京参加乡试,唐谦盛也要提前进京准备会试,两个人已经约好了同行北上。
虽然说,唐谦盛的父族不怎么给力,没出过高官。但是,唐谦盛的舅舅,现任刑部湖广清吏司郎中。
照大清律的规定,湖广全省的刑名案子,都归刑部湖广清吏司复核。
众所周知,这个时代的官员们,最重要的两件大事,一是刑名,一为钱谷。其中,尤以人命关天的刑名最为重要,稍微有个闪失,丢官都是轻的。
不看僧面看佛面,年裕也就爽快的答应了赴约。
两日后,年裕带着小厮乌林和大丫头寒香,出了院子,沿着回廊走向抚署的后门。
湖广巡抚衙门,位于武昌城内北部的胭脂山南麓,和湖广藩司衙门、武昌道台衙门以及武昌府衙,同在一条大街之上。
抚衙的后门,停着一辆齐头平顶的黑油车,这是年裕的座车。
守在马车旁的六名戈什哈,见年裕出来了,赶紧屈膝垂手的打千行礼,恭敬的说:“请裕大爷安。”
“罢了。”年裕淡淡的吩咐了一声,脚下没停的往外走。
车夫老宋见年裕出来了,当即伸出手臂,悬空抬在了登车凳的上方。
年裕搭着老宋的手臂,抬脚踩在登车凳上,顺利的上了马车。
等寒香跟着年裕钻进了车厢里,乌林习惯性的坐到了右边的车辕上。
车夫老宋收了登车凳后,坐到左边的车辕上,挥舞着手里的马鞭子,击打在驮马的屁股上,“啪。”发出清脆的抽击声。
车轮开始移动之后,那六名抚衙的戈什哈,纷纷扳鞍上马,紧紧的跟在马车的后边。
以前,年羹尧在武昌读书的时候,出行的排场,大得离谱。开道的,护车的,尾随的,足有二十几个人。
年裕不喜欢张扬,但是,年遐龄担心外头的治安不好,硬是给他配备了六名随行护卫的戈什哈。
在年家,年遐龄一直不太看好年羹尧的仕途前景。因为,年羹尧不仅狂妄自大,而且刚愎自用,谁劝都不听。
很自然的,年遐龄便把振兴年家门楣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知道进退的年裕身上。
年裕是年遐龄这一脉的嫡长孙,他不仅十四岁就考中了秀才,还精通钱谷等庶务。
更重要的是,年裕的处事风格是,高调做事,低调做人,实乃年家之千里驹也!
涉及到了百年家运的大事,年裕的人身安全,岂容有失?
年裕拗不过年遐龄,但是,也做了点变通。他把开道的戈什哈,都丢到了车尾跟着,免得太过扰民。
在宾阳门(大东门)前,年裕的队伍和唐谦盛的车队,汇合到了一起。
唐谦盛的家里,原本就广有良田几万亩,不算私下里做买卖的收入,单单是收上来的田赋,就多达几千两银子以上。
更重要的是,因为唐谦盛的解元身份,唐家的所有良田都是免税的纯收入。
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湖广大乡绅!
年裕和唐谦盛同车而行,马车一路疾驰着,朝樊湖的方向,快速的驶去。
“年兄,为了守口如瓶,我事先没敢声张。实不相瞒,此去樊湖,其实是武昌府的黄太守,迫切的想结识你。只因,黄太守想求令祖高抬贵手,允许武昌府延期上缴钱粮。”唐谦盛详细的说了来龙去脉。
在大清,知府的别称为太守。
年裕心想,果然不出所料,必是因为钱粮不济的大事。
整个湖广省的钱粮帐目,都掌握在年裕的手心里。他要是不想高抬贵手,黄知府肯定要丢掉乌纱帽了。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更何况是鱼米之乡的武昌府呢?
“嗯,唐兄,我知道了。”年裕既没拒绝,也没有答应,态度模棱两可。
唐谦盛暗暗松了口气,照惯例,在官场上,只要不是一口回绝的事情,几乎都有可以商量回旋的余地。
唐家的良田,大半都在武昌府境内,必须仰仗黄知府的照拂。
这且罢了,更重要的是,举人享有免除税赋的特权。
除了唐家的良田之外,在唐谦盛的名下,还有几万亩挂名的良田。
同乡的大地主们,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想把田地挂在唐谦盛的名下。
当然了,也不可能是白让大地主们挂在名下,唐谦盛必然会收取一定额度的保护费。
这些银子,都算是唐谦盛的私房钱,和唐家无关。
里外合计下来,每年也是千两银子以上的大出息。
挂名的田,唐谦盛白得了不少的好处,大地主们免除了诸多苛捐杂税和异常可怕的徭役。
可谓是一举两得,妥妥的双赢!
唯一受损的,显然是大清朝廷的财政收入了。
车队一路向东疾驰而去,一个多时辰后,抵达了江夏县的油坊岭。
油坊岭,以土法榨油的作坊聚集而闻名于全省。因为谐音的关系,时间一长,在口口相传之下,油坊岭又被唤作是流芳岭。
为了掩人耳目,武昌知府黄澄,故意没穿官服,没坐官轿,没带大队伍的出行仪仗,就穿着便服,等候在湖边的码头上。
等了半天,黄澄还没见着年裕的影子,江夏知县何敬倒是闻着味的赶来了。
“太守驾临鄙县,实是鄙县的荣耀。下官迎接来迟,还请太守原宥。”何敬恭顺的长揖到地。
“何大哥,你倒是消息异常之灵通啊?”黄澄斜睨着何敬,心说,这小子怎么知道他出了府城?
何敬心里暗自有些得意,黄澄的宠妾早就被他的银子喂饱了,岂有不通风报信之理?
“回太守,樊湖盛产武昌鱼,下官也是嘴馋了,过来打个牙祭。不想,竟然遇见了太守您。”何敬满嘴跑马车的说瞎话。
黄澄明知道何敬是鬼扯,看在往日里足够丰厚的“孝敬”份上,也懒得和他计较。
就在黄澄想找个借口,打发何敬走人之时,年裕的马车已经驶到了跟前。
黄澄赶紧满面堆笑的迎了上去,十分亲热的招呼说:“下官迎接来迟,还请年大先生恕罪。”
年裕刚在地面上站稳脚跟,黄澄就已经赶到了跟前,毕恭毕敬的长揖到地。
年大先生?
何敬的脑袋里,灵光一闪,当即意识到,眼前的少年郎,只怕就是全省闻名的“年魔头”吧?
年裕统管全省钱粮的这两年,其算帐的细致程度,把整个湖广省的官员们,都快逼疯了。
很自然的,好事者就给年裕起了个震耳欲聋的绰号:年魔头。
一时间,何敬喜得直搓手。
若是有办法,巴结上整个湖广省的第一衙内,那他的仕途,还需要发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