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稿 Focus
博学、思想与愉悦1
〔法〕米歇尔·冉刻 撰 张晋纬 译
摘 要:法兰西学院金石美文学院的学术特质是博学、思想和愉悦。博学是指能够提出方法并驾驭自身庞大知识。思想是对博学的思考。愉悦是在同一种工作中复新、理解、诠释距离我们遥远的事物的欢愉。一个时代、一种文明,它的文字、语言、轨迹、艺术、诗歌,它的信仰、习俗、法律与历史,还有它对自身、对他者与世界的想法,能够进入一种原先显得无法理解、令人不安乃至厌烦的逻辑中,这便是一种愉悦,是真正地理解多元性。从博学、思考中获得愉悦的人们,是因为他们追求爱,而不是恨。
关键词:博学 思想 愉悦
今天的年会姗姗来迟,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本会的论题和三个主旨发言皆在2020年已经议定,然而因为疫情暴发不得不取消会议。但从今天的情况看,所有的沿用都依然合适:会议的论题照样富有魅力,我们愿意承担重任的三位同仁也都准备得更加充分,让所有的在场者都充满了期待。现在我必须提到一个名字:让-路易·费拉里(Jean-Louis Ferrary),对于这位在2020年我们痛失的同仁来说,2020年11月已经太晚!而本会的论题“博学、思想、愉悦”的设计,正出自于他的构思。他本应在这个崇高的穹顶下与我们欢聚一堂,可惜他没来,但我们也应该将今天的成功归功于他。
对于让-路易·费拉里的论题中的“博学”,我曾咨询过其他同仁,可惜都没有找到更好的表述去取代它,于是我们仍要为它做辩护或阐释,因为“博学”,或者说历史与考据的“博学”,正是法兰西学院金石美文学院的特质。也许博学并不总是受人追捧,甚至有人未免怀疑,博学者为了积累其渊博的知识不惜耗费巨大的时间和精力,而给自己留下的思考空间却寥寥无几,这值得吗?博学者还会很轻易地被想象成古板的冬烘,在枯燥无味的工作中皓首穷经,还可能随时以更加枯燥无味的方式向身旁的人炫耀学问,让人避之唯恐不及。但这些俗套的描述都是假象。
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唯一的一个持有如此见解的人。阿尔冯斯·阿雷(Alphonse Allais)曾写过一篇《圣徒彼得与他的门房》(“L’apôtre saint Pierre et sa concierge”)的专栏文章,收在他的《坟外作品集》(Œuvres anthumes)中(他认为是自己生前出版的最后作品)的《玫瑰粉、苹果绿》(Rose et vert-pomme)里。他在此文的开头就写道:
把金石美文学院想象成一幢晦暗封闭院落的人大错特错。
难道要成为靡靡之乐的红磨坊之分号?不!当然不是!不过还是会有无数人在那里消耗大量时间。就这样,在最后一场发言中,著名考古学家兼完美的绅士,克莱蒙-加诺先生(Clermont-Ganeau)与其同僚研讨了令人惋惜的圣徒彼得的门房。尤其,圣徒彼得的门房,还可以叫巴莉亚(Ballia),或更可能是巴艾雅(Ba’aya),阿拉米语现在分词的阴性,指“索问者”但也不一定就是这位巴勒斯坦的门房老嬷嬷的名字。
够了!我不推荐任何人阅读《圣徒彼得与他的门房》。比起这段冗长无味的闲话,比起如此煞费苦心地搞笑却无可救药地无聊,我们见过更有灵感的阿尔冯斯·阿雷。
他至少向我们展现,在1900年左右,金石美文学院已足以显赫到让一位幽默作家认为,它值得像其长姊法兰西学院一样,遇到俗套的嘲讽。在这一时期内,同类的作品还有不少:1888年阿尔冯斯·都德的《不朽者》(L’Immortel d’Alphose Daudet),1909年贾斯通·勒胡的《闹鬼的扶手椅》(Le fauteuil hanté de Gaston Leroux),1912年弗雷尔与卡雅维的《院士绿礼服》(L’habit vert de Flers et Caillavet)等。比起它的长姊,金石美文学院甚至遭遇过更糟的诋毁:1900年8月15日[感谢我们学识渊博的同人尚-罗伯·阿尔摩加特神父先生(M. l’abbé Jean-Robert Armogathe)让我了解到这个信息],一名《日报》(Le Journal)的记者在其文章中这样开头:
金石美文学院之于法兰西学院,一如手风琴之于音乐……
当时金石美文学院的地位还是被承认的,而这篇冷嘲热讽的文章因为报社没有版面被拖了下来,直到某个8月15日才被刊登。阿尔冯斯·阿雷的影射发言则发生于8月18日。当年金石美文学院没有假期,故此时发表文章是可以做到的事。
1893年8月18日,查理·克莱蒙-加诺为金石美文学院的“金石”来历做了一场简短的发言——今天我们称之为知识的脚注。他的发言题目是“圣彼得的否定与守门者巴莉亚”(“Le reniement de saint Pierre et la portière Ballia”)。该文发表于《金石美文学院报告》(Comptes rendus de l’Académie des inscriptions et belles-lettres),提供了一个关于我们每周休假还算公正的想法,请允许我在此引用克雷蒙-加诺先生诵读《圣徒彼得的否定与守门者巴莉亚》的一个脚注:
7世纪的作者巴尔巴路斯(Barbarus)从如今已亡佚的希腊与东方古老来源获取一卷史料,并保存了下来。这份史料给出基督蒙难的若干细节,包括一位守门女子的名字——她以不得体的问题激起了圣彼得的否定,其名为巴莉亚,意谓“索问者”。
克雷蒙-加诺先生表示,这个神秘的、仿佛传奇的名字,源于一篇希腊课文,由某抄经士误植入或由巴尔巴路斯误读为巴艾雅(Baaia),这是叙利亚字词的准确转写,正是代表“索问者”。由此可以得到一个重要线索,指引巴尔巴路斯直接或间接取得材料的根源。克雷蒙-加诺先生以同样的方式说明,巴尔巴路斯的文本中基督受难的数处细节,皆与正本记述大相径庭2。
在这里,还必须为阿尔冯斯·阿雷解除误会,因为他捕捉到了克雷蒙-加诺发言的精华。为何他的总结——欲博人一笑的蹩脚时代的错置——让人感到无聊,而《金石美文学院报告》却激起我们的好奇心呢?这是因为他把一切都带入他的时代和他的狭小世界中去了。他只想着把巴莉亚变成美好年代(la Belle époque)的巴黎门房,讨好那些圣彼得所送、新鲜捕捞的鱼货也无法安抚的房客。然而就那么令人发笑吗?他用他的现在分词阴性让我们感到无聊,而学院的总结则显示“巴莉亚”一词是叙利亚文有多么重要:这显示了巴尔巴路斯有渠道获得别处没有的当地文献。什么当地文献?是关于基督蒙难的记述。这可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无关紧要的小故事;它对于整个世界的命运都有过一定程度的影响。对于这样一个故事,有更多补充信息,或能发现可能在某个时间添加其中的未知增补,我们也不会不悦。还有,可以知道的是,这位巴莉亚,并不是圣彼得的门房,而是大祭司。我们如此渴望知道更多巴尔巴路斯与其蒙难记版本能够提供的特殊细节!比起阿尔冯斯·阿雷用来汲取不少油水的那些不擦脚的房客的故事,这难道不是有趣多了吗?难道我们不会觉得——自然而然,我甚至不是在说获益了——这样更有乐趣吗?透过独到的记录、精心的分析、与其他资料来源广泛对比,并以才学评注的这种金石文献的轨迹,思考历史的传递与其意义的乐趣,为的不是感到一种满足吗?
东方学的博雅大家,一如查理·克雷蒙-加诺(1846—1923),他的学术工作是为他自己,但也为我们所有人带来了愉悦,就像我们各自的研究所带来的愉悦一样。他也将这份愉悦在金石美文学院会谈席间与大家共享。
是的,我们在金石美文学院度过不少时光,但并非如阿尔冯斯·阿雷所想的那样。他的理由其实不成立,因为他并没有成功地使我们感到愉悦。像比德(Bède le Vénérable)为他的巨著《英吉利教会史》(Historia ecclesiastica gentis anglorum)所说,“我永远怀有对学习、教育与书写的愉悦”,更精确而言,“对于我,这始终美好”。
我们开始设计2020年的年会时,没有预料到,这场会议的变动与我们所有人的遭遇相叠合;而以上就是我们期待说服嘉宾出席的理由,我也相信各位已经接受。不过要如何将之化为一道简短而惊艳的题目呢?在我们全体之中,让-路易·费拉里有着最确切、最鞭辟入里的精妙。他以拉布鲁耶(La Bruyère)的方式(“阿西斯,您想告诉我天冷;为何不直说:‘天冷了?’”)给了我们一个建议:以寥寥几句表达,博学不是思想的敌人,反而滋养了思想;博学不是无聊,反而是喜悦的泉源。这也等于说了“博学、思想与欢愉”。在所有怀念让-路易·费拉里的理由中,这正是我们今天的理由。
博学不是知晓一切,而是知道如何验证所知。也就是说,只有能够提出方法驾驭自身庞大知识的人,才称得上是博学。
思想,是对于博学的思考。没有对博学的思考就没有博学,没有对博学之对象的思考也就没有对博学的思考。查理·克雷蒙-加诺于128年前在金石美文学院发表的信息脚注,以及《金石美文学院报告》对他的总结,就是最明显的例子。
愉悦呢?愉悦是在同一种工作中复新、理解、诠释距离我们遥远的事物的欢愉。一个时代、一种文明,它的文字、语言、轨迹、艺术、诗歌,它的信仰、习俗、法律与历史,还有它对自身、对他者与世界的想法,能够进入一种原先显得无法理解、令人不安乃至厌烦的逻辑中,这便是一种愉悦,是真正地理解多元性。这不同于一些人的做法,在探索之前就先谴责,对于任何与其意见与即刻的感受仿佛相悖的任何想法,而且一点也不想了解。这些人什么也不去了解,只因为他们习惯于憎恨。
作为从博学和理解中得到愉悦的人,对看似陈旧、没有什么让人惊讶的东西,反而去关注,是因为他们愿意付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