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张义堡
“漠漠青冥不可梯,梯山高出辟层蹊。朝天有路风云合,隐雾何人竹不栖。玉塞万年凭作障,泉源六出各成溪。振衣千仞曾寻梦,一览青川绿树低。”这是清代诗人笔下的天梯山,位于凉州以南的群山体系之中,属于祁连山支脉。
天梯山所在区域,行政区划为凉州区张义镇,武威人俗称“张义堡”,距离武威市区约五十公里。这里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是曾经的张掖县治地,又因天梯山石窟而蜚声河西。张义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非常悠久的年代,但见于文字记载依然要从汉武帝君臣“凿空西域”说起。鲜少有人知道,张义便是最早时候的张掖,更准确一点说,张掖的建制从一个县开始,先有张掖县,后有张掖郡,而张义盆地正是汉置张掖县所在。
根据《汉书·地理志》《大清一统志》等史书记载,汉武帝元狩二年(前121),汉武帝在河西走廊正式设置了“武威”“酒泉”两郡。几年后又从武威郡析出“张掖”,从酒泉郡分出“敦煌”二郡,“河西四郡”正式形成今天我们熟知的地域区划。但四郡之中武威郡与张掖郡的建制时间一直存有争议,有关史籍当中也多有出入,导致两郡孰先孰后未有定论。诸多争议之中,双方公认的一个事实却是,不论建制时间迟早,行政区划谁隶属过谁,张掖最初的确位于今凉州区张义镇,这是毋庸置疑的。张掖市史志办平台转发的文章,以及张掖、武威两地史志文献当中对这一建制沿革都有着相同而详细的解读。
位于凉州区张义堡镇的黄羊河水库
来自张掖地方志的记录节选如下:
汉武帝元狩二年(前121),汉王朝为了赶走匈奴,统辖河西,远通西域,从而使整个河西走廊纳入西汉版图。汉武帝为了实施完全控制河西的宏略,于汉元鼎元年(前116)派数万人渡黄河修筑了令居塞(今永登县西北)及以西的长城,并从中原迁来数十万汉民散居河西,开始大规模屯田。接着又于翌年(前115)选定走廊中部浑邪王故地觻得城,设立了汉王朝统管河西的第一个行政建制——酒泉郡。郡辖河西走廊全境。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汉王朝对残留河西的匈奴穷追不舍,又派大将赵破奴率万骑从令居出发,对匈奴进行了最后扫荡,彻底消除了河西匈奴对汉王朝的威胁。在疆域扩大,移民骤增的情况下,于是在酒泉郡空旷的东部,也就是今武威市,设立了张掖郡,郡治在汉武帝元狩二年(前121)设置的张掖县(今凉州区东南六十公里处的张义堡)。辖域为东到黄河,西至焉支山。
汉宣帝地节三年(前67),在驻今凉州区境内的张掖郡又分置武威郡,郡治武威县(今民勤县东北)。汉元帝建昭三年(前36),西汉王朝在今永昌县南者来寨设置骊靬县后,对河西各郡的区域作了调整,郡治亦做了变动。酒泉郡治由今甘州区西城驿靬得县城移驻今肃州区城区的禄福县城;张掖郡治由今凉州区境内的张掖县城移驻角乐得县城;武威郡治由今民勤县东北的武威县城移驻今凉州区驻地的姑臧县城。区划变动后,武威郡辖姑臧、张掖、武威、休屠、揟次、鸾鸟、扑擐、媪围、苍松、宣威十县;张掖郡辖觻得、昭武、删丹、氐池、屋兰、日勒、居延、番和、显美、骊靬十县。此期的“张掖”之称同时存在两处,即东面今凉州区张义乡的是“张掖县”,西面今甘州区境的是“张掖郡”。觻得县于西晋初改为永平县,隋文帝开皇十七年(597)又改为酒泉县,隋炀帝大业二年(606)改为张掖县。西晋初,武威郡的张掖、休屠、鸾鸟三县被撤并,由原十县减为七县。从此,武威郡管辖的张掖县从西汉设立到西晋初,经三百七十多年之历,便从其走廊东部的版图上消失了,把“张掖县”的“帽子”从东边拿过来戴在中部张掖郡管辖的酒泉(觻得改永平,永平改酒泉)县的头上。“酒泉”之称又送给西部的福禄县。这样,就统一了在同一条走廊同时存在两个“同姓同名”的“张掖”之称了,也便解除了张掖郡所辖十县中没有张掖县,而武威郡所辖十县却有张掖县的蹊跷。
来自武威地方志的记录则是这样的:
在整个河西走廊只设一个酒泉郡,维持了三年之后,汉王朝于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在酒泉郡东、西部的空旷地区各增设一郡,西部是敦煌郡,东部是张掖郡。张掖郡的郡治在今武威市凉州区城东南六十公里沿山地区的张义堡,位于祁连山北麓。郡辖十二县:张掖、姑臧、武威、休屠、揟次、鸾鸟、扑擐、媪围、苍松、宣威、令居、枝阳。管辖区域相当于今西从凉州区,北到民勤,东至景泰,东南达永登。汉昭帝始元六年(前81),在今兰州地区增设金城郡,张掖郡东部的令居、枝阳二县被析出划给了金城郡。
汉宣帝地节三年(前67),汉王朝为了防御曾被赶出河西、逃往漠北的匈奴,从张掖郡析出北部几县另置武威郡,郡治武威县(今民勤县东北),汉武帝太初四年(前101),匈奴浑邪王在此地杀掉休屠王,以其众降汉,置此县。这样,在前张掖郡的南、北就各置一郡。此状运行三十二载之后的汉元帝建昭三年(前36),在今永昌县南的者来寨又增设了一个“骊靬县”,也就是西汉王朝在河西设立最迟的一个县。此县设立后的当年,王朝即对河西各郡的行政区域进行了大规模调整。调整结果是:酒泉郡治由今甘州区“黑水国”之址的觻得城迁移到今肃州区治之地,张掖郡治由今凉州区张义堡迁移到今甘州区“黑水国”之址的觻得城,武威郡治由今民勤县东北迁移到今凉州区治的姑臧城。三郡移治后,领县从根本上作了调整,原张掖郡辖县交由武威郡管,原酒泉郡辖县交由张掖郡管。调换后的状况是,酒泉郡辖属九县:禄福、表是、乐涫、天、玉门、会水、绥弥、池头、乾齐;张掖郡辖属十县:觻得、居延、昭武、氐池、屋兰、删丹、日勒、番和、显美、骊靬;武威郡辖属十县:姑臧、张掖、武威、休屠、揟次、鸾鸟、扑擐、媪围、苍松、宣威。
以上两地史志虽有建制时间与归属的差异化表述,但对于张义原为张掖县旧地的记载完全相同。事实正是如此,在三郡郡治迁移后,河西走廊中段到东段的三百多公里内,同时存在两个“张掖”之名,即从东段移治于中段今张掖市甘州区“黑水国”北城遗址的“张掖郡”,以及东段今武威市凉州区张义镇从西汉就设立的“张掖县”。东段的“张掖县”与中段的“张掖郡”从公元前111年起两名同时并存。西晋初年,因晋王朝调整区划,撤并了武威郡的张掖、休屠、鸾鸟三县,“张掖县”历时三百七十年方从武威郡的区划序列上消失。
张义,虽然不再称为张掖,但依旧保留了十分接近的称谓。李鼎超著《陇右方言》中特别做了研究,称:“武威城东南百廿里有张义堡。张义,即汉武威郡之张掖县。‘掖’从‘夜’声,‘夜’从‘亦’声,‘亦’音近‘义’而借用耳。”1997年兰州大学出版社出版梁新民著《武威史地综述》中也说:“张掖,治所在今武威市张义堡。”清朝官修的地理总志《大清一统志》中也有相应的记载:张掖废县,在武威县南,汉置,属武威郡。考虑到武威市张义镇当地的土语和口语发音习惯,张义的名称大概率是“张掖”的谐音和转音无疑了,这样的地名还颇有“藕断丝连”之感,不愧是位列张义传奇故事中首屈一指的话题。
张义,如今惯称张义堡。以墩、堡、寨为地名的传统,大多皆为明代卫所制与屯垦移民相结合的特色产物,从汉时的张掖县到明代的张义堡,中间历时千余年,风云变幻沧海桑田,造就了这方土地太多的神奇,也滋养了万物生灵,张义也便沉淀了深厚的历史和文化底蕴,成为人杰地灵、山清水秀的人间乐土。
凉州区张义堡地处张义盆地,按照现在的叫法这里是山区,但在古代却是易守难攻的兵家必争之地。张义东接古浪,西、南两面均与天祝藏族自治县相连,北面则与武威黄羊镇(古代的靖边驿)接壤。由此向南,则为天祝哈溪镇,再南为双龙沟,从双龙沟翻过祁连山的雪山梁(即金龙岭),便可达青海的门源,并可直通乐都和西平(即西宁市)等地,为五凉时期的姑臧直达乐都和西平等地最重要的捷径小路。武威市区通往张义堡的原始小路至今仍有迹可循,古道蜿蜒,或依山而开,或顺河而上,部分改建成了柏油马路连通山内外,一部分深山里的小道还有古旧遗迹保留。
张义堡是一个既封闭又开放的小盆地,在历史上也随着凉州的兴盛沉淀了极其辉煌的文化。说其封闭是因为这里山大沟深,地处群山包围之中;开放则因为张义从古至今都是对外敞开怀抱、信息交流十分畅通的地区。历史上武威乃至省内外为官、做学问的张义籍人士为数不少,很多本地大姓家族都有家学渊源,拥有记录着本家族延续脉络和家族历代大事件家谱的人家比比皆是。而在张义堡以姓氏为村组,家族式聚居的村落也非常普遍,如张家大庄、梁家庄子、麻家庄子、王庄、刘庄等。自然,村庄有了姓氏,山川也应该有所归属,张义堡便又有了朱家大山、郭家垴、杨家洼、赵家树窝子、李家湾子……
张义人健谈,随意走访攀谈,但凡稍有年纪的老人谈到本地历史都有说不完的话题,识文断字的老人更是滔滔不绝,在这里可以听到土味版“上下五千年”,很多历史事件与民间传说相互穿插别有解读,听来意味无穷,令人大有茅塞顿开之感,不禁感叹这方天地真是灵气十足。
特列选一位八十多岁老人讲的故事与诸君分享,事关商纣亡国与妲己祸君的另类传说,姑且看作《封神榜》别传来听吧。
商汤传国十七代,到了纣王帝辛时已是第三十一位君主。纣王生于安乐并不了解民间疾苦,一味只知安享富贵,此时的商王朝经过历代积累已是国库充盈十分繁荣。俗话说饱暖思淫欲,国家太平君主闲适便难免无事生非。时值一年一度女娲宫祭祀大典,纣王一如往常带领群臣去拜祭圣母,这当然不是纣王第一次来此祭祀,定规定例走走过场也就是了。也是合该有事,拜祭进行到了最后,眼看就结束仪典打道回宫了,偏巧一阵清风吹来,当着纣王的面吹落了女娲雕像覆面的轻纱,往常从不暴露在人前的女娲娘娘塑像的容颜被纣王看了个一清二楚。这一看不得了,女娲娘娘风姿无双气质超群,瞬间惊艳人间君王,遂题诗一首:凤鸾宝帐景非常,尽是泥金巧样妆。曲曲远山飞翠色,翩翩舞袖映霞裳。梨花带雨争娇艳,芍药笼烟骋媚妆。但得妖娆能举动,娶回长乐侍君王。这首诗出自《封神演义》,格律严谨对仗工整,一看就不是商纣王那个年代能做得出来的,大约也是后来人编排纣王而作了,但无风不起浪,纣王虽不见得文采风流,但说过或做过轻薄女娲像的事应该是有的。纣王题诗女娲宫后回去,对女娲娘娘的风华绝代刻骨铭心,再看自己的王后妃嫔,原本也算佳丽美人,可与女娲娘娘相比简直不堪入目,竟致茶饭不思精神恍惚有了相思病的苗头。臣下有擅于察言观色的谄媚之人深知纣王心思,便趁机建议选美,势必要从天下女子中选一位容貌堪比女娲的来侍奉君王。纣王闻言正中下怀,他不信凭着自己的身份地位,在自己执掌的偌大地盘上还选不出一个真正的美人来。
后来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女娲娘娘愤怒于纣王胆大妄为拿淫诗亵渎自己,又碍于人类始祖的身份不屑于对纣王出手惩治,便打发座下一名狐妖去教训狂徒。事情顺理成章,狐妖下凡正赶上人间君王选美,她化身苏妲己入宫,以倾城之貌博得纣王宠爱,然后搅得商王朝腥风血雨,纣王沦为暴君,民心尽失,自焚于鹿台,商汤彻底亡国被周取代。故事就从这里有了不一样的解读,在张义人的传说里,狐妖被姜太公擒获押上斩妖台,行刑前狐妖大喊冤枉,声称是受女娲娘娘托付前来祸乱商汤江山,给纣王一个教训的。监斩官一听狐妖来头这么大不敢轻举妄动,便去向姜子牙汇报。事涉人祖圣母,姜子牙也不敢随意处决,只得开坛做法祷告上天,祈请女娲娘娘亲自处断。女娲娘娘显了法相,听闻姜子牙陈述一番顿时发了怒,呵斥狐妖胡说八道,当日嘱咐你闹断他的肝肠,令其痛不欲生也就罢了,谁让你造了那么多的杀孽,搅得人间不得安宁了?狐妖一听不服,你老人家明明说的是闹乱他的朝纲,我做的那么多恶事不都是为了给你出气?商汤江山稳固,能臣贤良不杀掉,朝纲怎么能乱?现在你老人家给的目标任务完成了,不能翻脸不认人、卸磨杀驴啊!狐妖一通牢骚连喊带叫,让女娲娘娘当众下不来台不禁恼羞成怒,虽说纣王咎由自取,但到底狐妖是她授意下凡,造成人间冤魂无数,这个责任得有人来承担。毫无疑问,唯有拿狐妖来给人间一个交代了。女娲娘娘当即下令让姜子牙依法办事,斩妖台上斩杀狐妖以平民愤,自己依旧回到天上当神仙去了。
故事到此结束,一场人间浩劫起因于纣王色胆包天,结局也是大快人心,该封神的都封了神,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但中间却因为“闹断肝肠”与“闹乱朝纲”的乌龙,让整个故事充满轻松的调侃意味,使人更容易记住这段演义。此段故事,除张义之外从未在别处听闻,一手谐音梗玩得十分漂亮,偏还入情入理颇具逻辑,实在是有趣的改编,想来这或许就是张义的底蕴了吧!
张义堡地处群山之间一洼盆地,藏于深山钟灵毓秀。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张义堡的仙灵之气,因为天梯大佛而殊胜一方,因为黄羊水库而风致无双。大道劈山而开,进山口为张义盆地的制高点,称为大坡顶。站在大坡顶俯瞰张义,眼前豁然开朗,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逶迤山势,近处碧波粼粼水光玲珑的就是黄羊水库。雪峰耸峙凉意习习,盆地西面常年积雪覆盖的巍巍数峰正是祁连余脉磨脐山,当地人素有“张义堡水湖滩,大佛爷手指磨脐山”的歌谣。盆地南面亦有陡峭如削的一段山峰,除此,东北两边山势与前截然不同,都是那种敦厚圆润挤挤挨挨的山包集合之势。跟张义人打交道久了就会明白,原来两种不同的山势正如此地人的性格,锋芒显露峥嵘挺拔固然有之,但亦不乏敦实质朴温暾憨厚。
天梯山石窟开凿于北凉时期,由北凉王沮渠蒙逊聘请西域高僧昙无谶设计修建,是五凉文化中的佛教代表性建筑。北凉灭亡后,昙无谶亲传弟子昙曜受北魏皇帝拓跋焘裹挟带往国都平城(今山西大同),昙曜主持开凿了云冈石窟,“昙曜五窟”规模宏伟、雕饰瑰丽,象征着中国石窟技艺达到成熟的艺术水准。随后,北魏迁都洛阳,开凿了震古烁今的龙门石窟。洛阳也曾是王城京都,龙门石窟从北魏起直至明清还在陆续开凿和营建。而唐代还在愈加成熟的造像基础之上,又建成了顶天立地的乐山大佛。昙曜学成于昙无谶,最早跟随昙无谶开凿天梯山石窟,积累了丰富的石窟修筑技艺,才有后来的云冈昙曜五窟,延及龙门石窟群,直至反流集大成于敦煌莫高窟。因此,史学界公认,中国石窟文化的源头来自天梯山,将天梯山石窟誉为“石窟鼻祖”。只是可惜,作为鼻祖的天梯山石窟却并没有得到完整保存,武威地区的数次大地震,导致山体震动垮塌,天梯山石窟亦遭毁损。据有关专家学者考证研究,现存天梯山大佛是唐代兴建,洞窟虽有五凉印记,但北凉时期的古老佛像已经十不存一了。
值得肯定的一点是,唐代为中国封建社会中最重视佛教发展的王朝之一,于北凉古旧洞窟中新建佛像,既是唐人对佛教与佛法的推崇,也是对前人技艺与审美的一种承继,很有可能至唐时天梯山石窟中的北凉佛像已有毁损,因而新建补替。佛像为佛法的直观呈现,承载着万千信士僧侣对世界、生命和价值观念的个人解读,还有人们对富贵荣华与安宁平和的向往与诉求,既是心灵归属,又是人生慰藉。天梯山大佛不管营建于哪个年代,对于张义堡和武威人民来说都是历史遗留的宝贵财富,否则少了大佛对磨脐山的那一指禅定,这方水土想必也将会失却很多意趣。
沮渠蒙逊当年营建天梯山石窟时还曾发生过一件灵异之事。这位来自传奇义渠君的后裔,与匈奴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卢水胡英豪,在称王割据后空前热烈地迷上了佛法,为此还不惜代价半掳半请地邀了西域僧人昙无谶到国都,据传沮渠蒙逊辣手灭西凉,与此人亦有莫大干系。野史中曾有一鳞半爪的记载,说昙无谶身上藏着一个大隐秘,事关国家兴亡、百姓繁盛。野史之语不足采信,但昙无谶初到楼兰,入关后被西凉国主奉为上宾,后至北凉得封国师,在他受到沮渠蒙逊猜忌被暗杀后,北魏拓跋氏一族还为之愤愤不平,一心要置沮渠蒙逊于死地,最后这几个小国相继灭亡,西域的楼兰亦未能逃脱灭国厄运,说不得就真跟昙无谶有点什么渊源也未可知。
话说,昙无谶在凉州主持营建石窟期间,沮渠蒙逊派儿子出去打仗失败被杀,他把战事失败和失去儿子的罪责归咎于佛,认为是佛失信于人,没有好好护佑他的儿子。沮渠蒙逊蓦然翻脸,从一开始的佛教虔诚信徒变成了一个誓要灭佛的暴君,命人捣毁佛像封禁寺院,拘捕和处死了很多僧侣,一时间北凉国中人人自危,谈佛色变。面对国君盛怒,谁也不敢上前劝解,重任落到了国师昙无谶身上。昙无谶当时刚刚完成了沮渠蒙逊母亲北凉太后的佛像雕刻工作,天梯山石窟就被迫停工了,工匠们自是各自彷徨无所适从。一日晨起,有工匠急匆匆来报,称太后造像双目流泪不止。昙无谶闻言惊骇不已,亲自赶去一瞧,果然那尊造像硕大的眼眶里有水迹潺潺而下,形同双目流泪。正愁无处化解沮渠蒙逊灭佛暴行的昙无谶瞬间跪地叩拜喜极而泣,之后他进城面见国君告知此灵异之象。沮渠蒙逊原本不想搭理,但那尊雕像是他亲自下令为生身之母所造,并非其他神佛,便随昙无谶到窟中去验看。
千余年岁月流逝,无数次斗转星移,时至今日我们已经无从考证石像流泪的灵异事件,其中到底存在何等隐秘了,但在当时的确凭此取信了一代君王。沮渠蒙逊在亲眼看到他母亲的雕像双目垂泪后,顿感罪孽深重,遂即取消了灭佛命令,并重新迎请僧侣到凉州讲经说法,恢复寺庙禅堂,其虔诚礼佛之心更胜从前。一场灭佛惨剧就此罢手,天梯山石窟才得以继续修造。历史上有五次灭佛运动,但北凉沮渠蒙逊这一次并不在列,大约是因为北凉势力不大影响力也小,并且及时收手,造成的损失程度也不大。《西游记》中曾描述过几个灭佛的故事,有车迟国、灭法国和玉华州,与剧中类似情形相比,北凉灭佛事件委实不值一提,但从佛教传入中国开始,沮渠蒙逊可是第一个敢于灭佛的国君,而天梯山石窟也差点沦为君王挑战佛法的牺牲品。
张义堡的古迹很多,传说也很多,历史文化底蕴更是深厚。
1972年,考古工作者于张义堡发掘出了大量文物,有印章、陶器和一些丝织品等,本次发掘属于考古学的正常研究保护,没什么特别值得记载的珍奇文物,但在整理出土文物时,其中一截奇怪的小竹管却引起了众人注意。小竹管长约十五厘米,如成人小拇指粗细,特别之处在于它一头平,一头尖,尖头的一段中间还有个缝隙,形成两个瓣状,与我们现在用的钢笔非常神似。几千年前的古物竟为当代钢笔造型,这是古人超前了还是今人穿越的杰作?穿越之说太过玄幻,自是没有什么说服力的,那结果只有一个,属于古人的超前发明。
其实,在这支竹管发现之初,谁也不敢确定它就是书写工具,只是根据其外形来推测它可能是一种笔。众所周知,中国古代的主流书写工具是毛笔,谁会用这样奇怪的笔?最后还是请了权威老专家来做鉴定。经过深入研究,学术界和考古界统一了意见,十分确定它确实是一种笔,学名:汉代硬笔。根据这支汉代硬笔的外形,又将其命名为双瓣合尖竹管笔。经此发现,证实了中国书法的源头来自硬笔,而不是我们传统认知里的毛笔。因为,最早殷商人刻甲骨文用的就是硬笔,然后周代金文,以及之后春秋战国时期的竹简,大多是用硬笔书写出来的。
张义堡遗址出土的双瓣合尖竹管笔,并不是最先发现的古代硬笔。早在1906年,国外的探险家就在新疆的米兰发现过芦苇管的硬笔;1913年,又在新疆的麻扎塔格遗址发现了红柳硬笔。除了发现硬笔之外,硬笔书写作品自然也少不了。在敦煌文书中,保存有两万多页硬笔写本,包括绢本和纸本两种形式,内容包罗万象,有佛经、文学典籍与书信;更有汉文、西夏文、梵文等文字种类;文体囊括行书、楷书、草书。中国古代就有如此灿烂辉煌的硬笔书法,有力还击了“硬笔出自西方”之说,令我国人扬眉吐气大赞国威。古代硬笔的发现,丰富了我国的书法文化,补足和确定了中国书法源流,又为张义堡平添了一份传奇,成为当地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故事之一。
张义堡过去人烟稠密,东西两山沟沟岔岔里到处都有村庄,山川之间鸡犬相闻、田地相衔,川地河水潺潺绿树环绕,山地上的庄稼虽然贫瘠要靠天吃饭,但漫山遍野翠盖葱茏,张义景致从来都赏心悦目。因地处深山收入微薄,进入新世纪,山里人家年轻力壮者大多外出务工,张义人民又成了武威市最大的劳务输出群体,大江南北,湖广川黔,都有张义人的身影。许是得了这方山水的禀赋,张义人勤劳踏实肯吃苦,又兼聪慧灵秀,不论是精细的工种还是全凭力量的苦力,他们都能任劳任怨游刃有余,后来慢慢就有了“凉州犹太人”的戏称。国内兴起打工热的那些年,张义人实实在在代表着武威形象走出凉州,在全国各地奔忙务工,甚至还远赴国外去打工,很多人因此安定下来留在了外地不再回张义堡。
他乡容不下灵魂,故乡容不下肉身。这是无数打工人的心声。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却不能陪伴左右,每年短暂的相聚,转眼又要背上行囊奔赴千里之外。过去的武威车站,一场场泪眼相送终日上演,孩子们的撕心裂肺令年轻的父母心碎而无奈,泡在泪水与汗水里的农民工谈何选择?不过只剩咬牙狠心假装坚强罢了。一家人相守的天伦之乐,对于张义人来说曾经是奢望。
如果说“凉州犹太人”的外出定居是无奈之举,那武威施行移民搬迁政策,则是解决山区贫苦落后局面的切实利惠了。近十多年来,在脱贫攻坚的大战略、大扶持下,张义堡东西两山人民整村搬迁走出大山,走向平原,带着张义的山川灵秀之气在广阔的凉州平原上安家落户,终于摆脱了“老天爷赏饭吃”的桎梏,用自己辛勤的双手和聪慧的头脑开启崭新的新农村生活,彻底结束了千百年来靠山吃山的穷困面貌,可以甩开膀子全身心去奋斗未来了。一家人朝夕相守,能够承欢父母膝下,又可以亲自教养儿女成长,再不必背井离乡去打工就已经是人间满足,灵魂与肉身皆可安放处才是真正的家乡。
张义堡风景绮丽山明水秀,四季景致各有不同。“天梯古雪”作为凉州八景之一,与石窟群和大佛共同成为武威市文旅打卡必选景点,是河西走廊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古人笔下最自在美丽的桃花源也不过如此。
夏秋两季的张义堡风光尤其引人入胜,进山口处一泓碧波倒映蓝天白云,赭红色的天梯山下凿壁临水,内中大佛端坐慈和安祥。绿树葳蕤,阡陌纵横,大小村庄远近疏淡掩映其中,犹如一幅天然画卷,青绿山水无须雕饰就已令人沉醉其中。溯公路蜿蜒入山,所见自有推陈出新的惊喜感,或乡间小道之曲径通幽,或农人耕作之三五身影,抑或溪水潋滟之不急不缓,无不显露出一种山野乡里的随性闲适。充斥着泥土芳香与草木清新之气的凉风迎面入怀,全身的毛孔都不由自主舒张开来,仿佛被这空灵毓秀的山川所催发,身心欣然任性自我地完成了一次吐故纳新。
这里是武威人的母亲河——石羊河流域的源头地,来张义堡看山看水看大佛只是旅行的第一站,追寻河流源头还需深入盆地跋山涉水。一路领略山乡风光顺路而行,目力所及处黛色的山体便是祁连余脉。天气晴好时,苍茫雪峰遥遥在望,巍峨耸峙于天地间,挺拔身姿凌然清傲,宛如大地刺向苍穹的问天之剑,在日光下晶莹耀目神圣不可侵犯。比土地和山体颜色还深的是原始森林,青松耐寒不惧风霜,在雪峰底下长出自己的气势,一个山坡连着一个山坡,郁郁葱葱全都成了松树的领地。从行政区划上分,雪峰与松林处并不属于张义堡辖地,山路尽头松洼里高海拔地区是天祝藏族自治县哈溪镇的辖地。山川不似人类,非要分出个你我归属。撇开行政区划不论,哈溪镇一直都是张义盆地构成的重要一分子,深山高原上生活的乡民除保留了藏族同胞的一些特有风俗,衣食住行都与张义堡人民一般无二。两个乡镇毗邻而居也早已亲如一家,相互联姻古来有之。
要论行路方便、距离远近,从张义堡走哈溪要便捷许多,以故进山的道路命名为“黄哈公路”。黄,指黄羊镇;哈,即哈溪镇。前往张义堡在黄羊镇岔道而入,不管东来西往进山唯此一道,公路修筑得非常便利,只是弯道多,坡度大,特别考验驾车技术。当然,还有循黄羊河进山的另一条道,经水峡口溯流而上也可到达,却没有黄哈公路走着平顺安全,沿途都是过去修建黄羊水库时用过的便道,顺山势开辟窄而险,山上落石悬垂,一侧还有深涧沟壑,行走期间颇为压抑,时感惊心动魄。
黄哈公路的尽头,即是张义盆地的尽头。到了哈溪镇再要进山就没有现代化的公路了,古旧的土石道路夹杂水泥村道直通雪峰底下、大山深处。随着海拔升高,汽车爬行在盘山路上缓慢而吃力,燃油不能充分燃烧排出的废气也是一种污染,对松林和空气就成了负担。为了保持环境不受破坏,哈溪镇在唯一的山口处设有卡子,用以劝阻进山林旅游野炊的游人,这十分有必要。
大佛手指的磨脐山,一直都有神话流传。
传说磨脐山由十八盘金磨组成,有十八匹金马拉着,一年三百六十天不停地转呀转呀,把一颗颗金小麦磨成金粉,贮藏在山下的金柜里。只要有人能找到打开金柜的金钥匙,就能取出金粉富可敌国……传说里磨脐山富有矿藏,黄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知此说最早流传于什么年代,有多少人曾经为之而疯狂,但掘金梦终结于千禧年之前却人尽皆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前,群峰深处的“双龙沟”一直都是淘金者的梦中天堂,有人在这里一夜暴富,也有人长眠矿坑粉身碎骨。
清代甘肃巡抚、宁远大将军岳钟琪成立“黄金部队”深入双龙沟掘金有史可查,岳钟琪祖上是抗金名将岳飞,清康熙二十五年(1686)岳钟琪生于凉州府平番县(今永登县)。一个土生土长的凉州人,对“十八盘金磨”的传说自然不会陌生。岳钟琪调拨部队掘金,并在双龙沟筑建了将军行营,对外代号“十六号院子”。岳钟琪亲自监督军兵开采黄金,史书中说部队掘金是为了补给军费平定西北叛乱,此间功过无从评说,但自这次大规模掘金开始,此后几百年双龙沟再无宁日是真的。当年的“十六号院子”到底淘走了多少黄金呢?书面上记载的数字是“三十八万两”,还有一块重达“三百四十两的狗头金”。据传,岳钟琪将这块狗头金敬献给雍正皇帝,曾使“龙颜大悦,京城轰动”。三百八十万两黄金,多报了还是少报了谁也说不清楚,但此分量便沉得令人喘不过气了。
山本寓龙,大河更是青龙之姿,双龙为名可见此地山川气势不同凡响。大自然是公平的,有掠夺就要付出相应代价,那些年的私采滥掘下双龙沟几乎被掏空,太多人殒命其中,让金脉变成了吞噬生命的猛兽,人们的无尽贪婪终于惹怒了山川。双龙沟不再允许开采,总算让大山得以休养生息。淘金人用双脚踩出的小道,于满眼苍翠的草原上逶迤远去,正如一幅风景画遭到的破坏,那些痕迹斑驳丑陋,割裂了山川的美好,却也见证了岁月的变迁。
相对于十八盘金磨的财富神话,武威人更喜欢的则是七辆草车的故事。磨脐山海拔四千一百四十六米,是祁连山在武威市天祝县境内最高峰卡哇掌大雪山海拔四千八百七十米的阿尼岗嘎尔向东延伸的一支山系。磨脐山的藏语名称是南木加匝丹,俗称阿尼南迦,是哈溪地区的第一大神山。藏传佛教故事里阿尼南迦(磨脐山),是大雪山的两大护法之一,是阿尼玛卿的儿子。阿尼南迦黄脸黄须,披黄甲黄袍,使黄金枪,骑黄骠马,手牵一条青龙,而追随他的七名小神在人间的化身就是“七辆草车”。阿尼南迦带领他的小弟们共同守卫大雪山,维护世间和平。也许正是有这样的一群守护神,亿万年来大雪山才不至于遭到破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生灵才得以繁衍生息,人类的文明也才能继承发展。
群山耸峙对出,一道河流奔泻而下,山脚下宽阔的河道里流淌着的,是山川赐予这方土地和这土地上所有生灵的甘美乳汁。一代又一代,滋养出张义堡秀雅朴实的山乡气质,也养育着凉州沃土上的亿万生灵。水是生命之源,山是精神支柱。除了珍惜感恩,我们要做的就是善加利用,不辜负山水所赐,山水才会万古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