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位外号“羽绒服”的数学老师
于荣福,是我的高中二年级数学老师。学生总是喜欢在背后议论老师,聊学校各个老师的糗事和花边新闻,给一些老师起外号。于老师的名字本来并不搞笑,不知道是谁抖的小机灵,“于荣福”就成了“羽绒服”。
于老师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平时总是戴着一副厚重的茶色边框大近视眼镜,时不时用手顶住中间往上推一下。他总是穿着偏大的皮鞋,走路时就会总是往前拖着走,好像腿上绑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挂住了似的,又像是在蹚水,又好像心事重重,总也抬不起来。他的这种步态身姿,无论谁多看他一会儿都会感觉很着急很郁闷,有一种上去推他一把让他走快一点的冲动。他走路时还习惯抱着两条胳膊。可能他自我感觉稳重严肃,不苟言笑,但是在大家看来却是拖泥带水,慢慢吞吞,木讷寡言,不善言谈。他明明西装革履,却总给人一种土里土气的感觉。甚至有人拿他对比果戈里笔下那个“套中人”的样子——越是学习不好的学生,越是要显摆自己,越是无聊的学生,越是要品评自己的老师,拿着贬低自己的老师来弥补自己内心的自卑、空虚以及无知。
于老师很笨吗?谁要是这么想,那就错了。一位教数学的老师,怎么可能会是一个榆木脑袋呢?他大概只是看透而反感虚伪的寒暄和社交而已——就像工作二十多年后的我,越发地以社交为负担。作为一位数学老师,他其实严厉且认真。所以“人不可貌相”,就是我那时作为他的学生对他的真实评价。
别人对他真实看法如何,是恶意的鄙视还是无聊的调侃,人心隔肚皮,我当然无从得知,但我在做了他一年学生之后,却是一边附和着大伙,一边打内心有点怕他。甚至听有人拖着沉重的脚步的声音,我都要下意识回头看一眼,有点怕他那批评的眼光看到我。在他教过我的一年时间里——虽然批评我的次数并不多,但却让我记忆深刻。最深刻的一次,其实他也并没有大声呵斥我。那次他只是很偶然很随机地检查了一下我的笔记,然后缓缓地对我说:“这有什么用?”我莫名其妙内心忐忑,两眼看着他发呆,因为他平时都不怎么理睬我,我其实也是一个三脚踹不出屁的闷葫芦。怎么忽然跟我就连上了线?然后他指着笔记本里某个要点说:“这都错了。笔记如果错了,要笔记有什么用?”当时我特别不理解,我甚至委屈地以为,笔记有错这不是很正常吗?谁没犯过错呢?我那时其实心里面把记笔记当作练习,而不是作为学习辅助的重要资料。虽然带着这种不理解,但从此这句话也在我心里扎下了根。后来我先慢慢从感情上接受了他的批评,我首先意识到这毕竟是有人给我的一次善意的批评,而善意的批评肯定就是一种真正的关心,我应该感激;然后过了很多年我再回想这件事,才接受“笔记确实不应该有错”的道理——笔记是重要的学习依据,有错的笔记会给自己误导,让错误认知延续,是自我欺骗而不自知,坚持错误的认知还不改变,这是多么可怕的想法。
多年后的一次偶遇,使我相信我应该是没有在他心目中留下太深刻的印象,毕竟我高中也不以学习成绩突出而被老师们看重。当时我大学将要毕业,自觉前途辉煌,志得意满。好像是暑假去找同学,在明水小城的街边走过,忽然远远看到他,我喊“于老师”,他回头向后看了一眼,也不知是没听清还是因为眼睛高度近视,感觉眼神都是散开的,很漠然一瞥然后就扭回头继续拖着他特有的步态走了。
我当时很受伤很委屈,心想我这么优秀的学生,难道不应该被老师一眼认出来吗?没想到竟被当做陌生人!我还想着怎么表达一下师生感情呢。真是很奇怪,明明之前是一个学习很垃圾的学生,只不过侥幸考了一个大学,竟然就会潜意识里认为自己一直就很优秀。又是很久以后,我通过反躬自省,能理解到幸进小人的心态也不过就是这样吧。如果我因此怀恨在心,那我就真的是个小人了。幸好我不是。即使当年的他对我真的并不重视,但从他给我的认真的批评指正来看,说明任何学生、哪怕是平庸一点的,他也会认真教导,也就证明了他确实是不偏不私、坚守师范。这确实值得尊重。
其实我应该感谢他。因为两个都是内向和不善言辞的人,即使真的师生相认了大概率也真没有什么可说的,他大概是经历过非常多次这样无话可说的尴尬,所以毫不犹豫地放弃了相认。而我后来经历过类似情形之后,才理解了他当时装聋作哑是多么睿智。毕竟他是一个少言寡语不善表达的人,而我本性其实也是一个这样的人,只不过后来在社会的历练之下,我学会了没话找话,努力学习跟各色人等尬聊,但是打心里又觉得这样实在是累。所以两个不善言谈又没多少感情的人碰到一起没话找话,那简直是一种灾难级别的尴尬。
后来我想通了,在这人世间我们都是匆匆过客,就算是真的遗忘了也不是坏事,因为也没有谁有责任一定要记得谁。有缘自能相聚,缘尽自然分开,不管过得好与不好,相忘于江湖其实也不错。我能记得一些事,那是我的记忆财富,不一定别人也非得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