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谈的目的
曾怡是我同部门的同事,入职不过三年,就取得了很多比她资历深的同事无法达到的业绩,可以说,她是我晋升道路上最大的竞争对手。虽是并肩作战,应当有着不同层面上的良性激励,但不知为何,她与我的关系竟最终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她很能干,为人勤奋而拼劲十足,说实话,在这点上我真是既佩服也忌惮着她。可也正是因为她好胜心极强,在公司总是有意无意地跟几个业绩好的同事各种较劲,而我们也都对她那事事都要压在别人上头以显示自己高人一等的狂傲劲很是反感。她长得不算漂亮,又不会打扮,但从外表上看起来也算是个清秀可爱的姑娘,只可惜她性格好斗而耿直,与同事间擦出的也多是火药味。
我和她在公司里虽在表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也总是互看不惯,有着客户、业绩甚至是为人处世哲学上的明争暗斗。
半年前,因为客户的归属问题,我俩便将斗争摆在了台面上,最终是我初战告捷,曾怡自然心怀愤懑,总是揪着我的小错误不放,时不时就当着领导和同事的面指正我在工作中的疏漏与错误,徒添了我在工作中的各种烦怨。久而久之,这些烦怨竟也慢慢渗透进了我的生活,甚至不同程度上影响了我的行为性格、情感生成和思维方式。那一段时间,我神经质般地思绪几乎全面围绕着曾怡和她所做的事情,但理智还是让我在工作时努力收敛起了曾怡步步紧逼与自己敏感下的疑惧和焦躁,可工作外不良情绪的释放让我活脱脱成了一个疯子。我开始因为一点无谓小事无理由地动怒甚至是咆哮,而后便会由于自己找不到那么多个“为什么”而痛哭流涕,丈夫试图开导我、规劝我、安抚我,帮我分析其中的利害,提出一些应对的方法甚至是逃避的策略,但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敌不过第二天与曾怡的一个照面,她的一个眼神,她发出的一丝声响。
那段时间,我好像着了她的魔。
终于有一天,我实在忍受不住这样的煎熬,抽了一个我和她都在办公室的下午,硬着头皮来到曾怡的办公位,努力地挤出一抹微笑,似有轻松地要约她在下班后一起吃个便饭。
她抬起头并缓慢向上推了一下眼镜,镜片之下的眼神就像看到了这世界上最莫名奇妙的事物一样,嘴里不自觉地咕哝出了一声“啊?”
“不是,那个,最近....我....我有一些事情想请教一下你,啊对,请教一下!”我含混不清地解释着,不知为何,脸上的微笑却开始变得自然而轻松,但我仍时不时地在躲避着与她眼神的交汇,可能是出于尴尬,也可能出于对她拒绝的担忧,但我知道,这更多地是来自对她那不可消除厌恶之情的驱使。“那个...今天下班后有时间吗?”
“没有!”拒绝地不留任何情面,接着她便埋下头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我尴尬地呆立在那里,感到似乎有着数以亿计的蚂蚁在啃食着我的全身,让我不得不攥紧了手心,并用食指在仅剩的缝隙中挠搔;紧闭的双唇下,牙齿也在下唇的内壁上来回硌咬。
“那个,好,我只想说!”我长长呼出一口气,气息颤涩而厚重。“我.......”
“我下班后有事!”她轻描淡写地打断了我的说话。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我面无表情,毫无生气地问道。
她饶有趣味地突然用手托起了下巴,接着又用手将眼镜向上推了推,我这次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种带有挑逗意味的和善,间或带着某种贪邪,着实让人心生不快。
“难得有同事要约我,而且我也不想拖泥带水,那好吧,我今天晚上.....9点之后吧....今天晚上9点,到锦辉的那家星巴克碰面.......离我家近点,没问题吧?”她搔着眉毛看了我一眼。
我很不想搭话,但想到此行的目的,终究还是极干涩地回应道:“好的,没问题,九点,我会到那的!”说完便迅速扭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曾怡,一个能让人与之多说一句、多接触一下就彻底后悔的人。
下班时间一到,曾怡便第一个走出了办公室,只要没有外出公干,她总是离开地如此“干脆”,似乎不想再跟这里有着更进一步的连接。
看着她快步走出的身影,我便开始思量起这中间的三个小时我该如何打发。由于曾怡约我见面的那个商场在与我回家是相反的方向,来回的距离着实远了些,我就只能放弃了先回家的想法,竟也开始烦忧起自己为何要自找这样的麻烦,更担忧着9点之后可能出现的诸多不受控的局面。
这时,我的手机突然传来了微信的提示音,丈夫告诉我他们公司今晚有团建聚餐,作为一个部门的领导,他也不得不去参加,让我不用等他。紧接着他又发来一条微信,说他会尽早回家,让我晚上好好吃饭。
他之前有跟我说过近期要有类似的安排,但突然的履行实施,我心里面还是有着些许的悻悻,想着如果此时有他陪在身边该有多好,即便我今天也有着不能久陪于他的“重任”。
同事跟我打了招呼,一个个地都离开了,办公间开始变得安静空荡起来,不一会儿,便只剩我一人独坐在这被分隔成多个狭小板块的偌大空间之中。
几台无故仍在运转的电脑主机发出的嘶嘶声清晰入耳,掺杂着不知从哪透出的啪嗒声响一起搅动着我呆乏的神经。我突然感觉这个近300平的房间瞬间微缩成了一团,所有的能量都全面朝我这间办公格中集聚,将我层层包裹起来,其间所有“脉搏”的颤动都能被我轻易捕捉,让我空空而不知所往的心在压抑的氛围中砰砰跳动,也推挤着我的眉眼和头颈,统统都朝着身体靠拢。一阵嬉闹和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从电梯厅传来,我抬眼朝门口的方向望去,发现公司里的确只剩下我一人,我刻意而谨慎地干咳两声,看着这间被家具和设备几乎填满了的办公室竟在此时显出一种极致地空荡,而那片片明亮的格栅灯在这种空荡之中照耀出异常扎眼的苍白。
我的位置大约在办公室的中部,离门及其对面的落地窗都有一定的距离。我环顾着这间办公室,最后将目光落在了窗外,看到那夏日阳光仅剩的一丝残余之势掩映在了对面大楼的刚直之后,呈现在我眼中的便是那已渐站优势的阴沉。其实天还是大亮的,但不知为何,从人工制造的明亮之中望去,外面的自然光总归是暗弱了些。但不得不说,这暗弱的光却有着十足的感染力,反而传递给了这间被煞白光亮笼罩的办公室某种柔和之味,呈现出犹如阴雨午后一间小屋中氛围。可在这种假想的氛围中是不能掺杂进一丝声响的,只要稍有动静,“风雨”便会停止,眼前的也尽是普普通通、毫无人情味的事实。
我坐在椅子上,身体来回扭动着,一会儿拿起手边的手机,一会儿又放下,另一只手还时不时晃一下鼠标,电脑显示器便随之跳出工作界面,于是我就又把鼠标嫌恶地甩到了一边。这个时候似乎做什么都欠那么点味道,无论是“有意义”还是“无意义”的,都在此时透出一种刻意为之、无聊透顶、愚笨至极之感。
我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才6点47分,距约好的时间还有2个多小时,我不禁又长长舒了一口气,推了一下桌子,椅子顺势后滑,我趁着后背在椅子上的推力,一下子站了起来。我决定来回走上一走。
说也奇怪,我入职这家公司已有近6年的时间,虽然中途被派遣到其它地区去支援开店,可在这间办公室里待得少说也有4年的时间了吧,但最近总有一种初来乍到的感觉,甚至在此时面对着这办公室里诸多我之前不可察的细节的时候,竟还生出了一种努力但难以融入的茫然与困顿之情,这种茫然与困顿不断地在宣告着自己由来已久的地位,可在经过我的意识碾压之后,它们唯一的身份就只不过是环境或是他人所感染的轻微产物,与我自己内心的真实全面脱离了干系。
我来回地走着,看着这间几乎一体通透的办公室被庞杂所充斥,却体现出了留有余地的井井有条;每一个办公位看似如出一辙但也都有着各自独特的性格,让你瞬间就能将它与白天坐在其中的那个人、那些事、那些话联结在一起,甚至在空荡之中竟让那个人的形象更加地丰满乃至可爱起来。
我边走边环顾着四周,本来想哼上一首小曲,但觉得声响不太适合此时的氛围,就只是安静地左右看着,心理似有轻松,但更多的是一种谨慎的克制。
忽然,一部手机的一角进入了我的视线,我拿开盖在上面的几张废弃图表,想着是哪个冒失鬼将手机丢在了办公室竟还不知道马上回来去取。我正要伸手去将手机拿起,却猛然意识到这原来是曾怡的办公位。
我连忙将手缩回,赶紧抓起刚才盖在上面的那几张纸,意欲将手机重新盖起从而不留下任何与我有关的痕迹。就在这时,那手机突然发出了尖锐的铃声和钝涩的震动频率。
我手中的文件纸在惊吓中掉了一地,此时的我双手按住桌面,目眐着呼呼喘着粗气。我抬头看向那个由于吓到人而在洋洋得意的小方块,嘴里竟不自觉地骂出了一句脏话。
是一通来电,来电显示的是“曾伟光”三个字。
可能是曾怡的亲戚,为了避嫌,我赶忙将地上的纸捡起来,盖在了手机上,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办公位。
可是那恼人的手机铃声此起彼伏,让人无法安宁,我只好又走到曾怡的办公位上,将上面的纸拿开,看到依旧是“曾伟光”的来电。
“一直打电话,该不会是什么特别紧急的事情吧!”
“干脆一走了之,耳不听心不烦,直接去商场那里等曾怡得了!”
“既然要见她,难道不帮她把手机拿过去吗?”
“啊呀,怎么还打呀,没人接听,就不要在这白费力气了!”
“会不会是她以为自己手机丢了,所以用亲戚的电话打过来尝试问一下手机的下落?”
想到这,我便拿起了手机。这部手机和它的主人一样似与我“八字不合”,不仅屏幕刺眼,而且手感极差,压手不说,其上粗糙的棱角和蹩脚地弯曲弧度让人心生不快。我稍作犹豫,按下接通键。
“喂?”我试探地打了声招呼。
“喂?”电话那头传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带有些许的迟疑,就好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电话能被接通似的。
“哦,这就是曾怡的电话,我是她的同事,她的手机落在办公室了!”我急忙解释道。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
“你是她的家人吧,你能用其他的方式联系她吗?告诉她.....”
“手机在哪?”电话那头的莽撞和深沉都别扭地不合常理。
“河湾街46号恒诺大厦.....”我突然意识到这男人与曾怡之间的关系应该并不亲密,于是就赶紧止住了话头,我话语的戛然而止竟立刻得到了电话“嘟嘟....”的无礼回应,对方毫无征兆地挂断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真是物以类聚!”我鄙夷地看着曾怡的手机,想着自己干嘛没事找事地要和她纠缠在一起,心里便打起了退堂鼓,竟也随之看开了许多事情,感到自己似乎已经不再会为曾怡的所说所为而烦恼些什么了。
既然问题解决,就没有见面聊一聊的必要了,可她的手机现在在我的手里,我要怎么才能知会到她呢?哎呀,真是麻烦,到头来还是要去赴这个约,要去立即面对那些我自以为已经解决了的问题!
就在我做着无谓的思想挣扎之时,曾怡的手机又突然响了起来,同样刺耳的铃声和振动频率,拨打过来的却另外一个人。
“炜?”只有一个字,亲密的称呼,在乎的人。
接还是不接呢?
犹豫之中,那手机的聒噪便止息了,不过很快就又卷土重来。
我心一横,便把手机重重搁在了桌子上。
即便是出于好心,但擅自接听别人的电话总归是不道德、不礼貌的行径,而且对待曾怡这一类孤僻傲娇之人,最好还是敬而远之,小心为上。
搁下手机,铃声也随之停止,但我却鬼使神差般痴痴地盯着那手机屏幕好一会儿,就好像上面会立即出现什么我所期待的东西似的。就当我意识到自己这种痴迷的状态太过不合理之时,那屏幕果然亮了起来,而那刺耳的旋律又再次穿透空间里所有的静谧寻衅似的我的耳边撩拨。
闪着光亮的屏幕上又显示出了“曾伟光”三个字。
怎么又打来了,他明知道手机不在曾怡的手里。
我突然明白,他的这通电话在这个时候打来,所指向的人并不是曾怡,而是我。
此时垂在两侧的我的胳臂像是被什么夺走了所有的气力,疲软但极具抬起的欲望,我的意识在可控制的边缘徘徊,离那所谓的空白幻像只有一线之隔,我似乎听到有一个灵魂在呼唤着我赶紧睡去,让我远离这个本不属于我的现实。
我的精神全面汇聚在了“曾伟光”这三个字之上,感受到的只有手机中传来的讥诮似的音频振动。
“啪嗒”
办公室的灯忽然间全都灭了,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手机这个一个小方块激射出来的光亮。而那其中的“曾伟光”三个字也在这片晦暗中有了足够压人气势,和着那摆脱了由于可见之下谓之“生气”的隐性声响,仿佛赋予了这片黑暗某种隐喻的内涵。“曾伟光”三个字开始疯狂地在我眼前颤震,连同着我那早已骇涩的心的猛烈跳动,定义出了这个渐渐深不可见时空中的性与魄。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浑身像是瞬间滋生出了根根直立的毛发,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后退,我的躯干和四肢,尤其是那双腿脚仿佛叛变了大脑般地胡乱动作,完成了扭身、快步逃离等的一整套行为。
我趔趄着来到了我的办公位上。这时候,曾怡的手机已经停止了响动,而在这片黑暗之中就只剩下了静谧所发出的“嗡嗡滋滋”的声音,这种声音似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全面放大,进一步模糊了静与噪之间的界限,让我的双耳承受着前所未有的欺骗与蹂躏。
我不禁软颤着惊叫出声,慌乱将手机等摆在桌上的我的物品装进了包里,一把拎起就往门口走去。就在我要穿过前台的那个拐角的时候,一个黑影一头扎进我模糊的视线之中。
伴随着我撕裂生命般的惊呼,那个黑影沉闷地“诶”了一声。
“哎哟,我的妈呀,你是要吓死我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听来甚是熟悉。
我依旧呼呼地喘着粗气,嘴里由于惊吓过度而发出阵阵地苦涩,也由于虚惊一场而感到浑身软瘫。
我努力挺直了上身,抬起头看向那个黑影,她在公司形象墙的掩映中完全处于黑暗之中,而我的特征似乎能够在窗外透出的些许光亮中辨别一二。那个黑影晃动了一下,而后越过了我慢慢走入了办公室。
我的目光追随着她,待她走进些许光因子的游离之中时,我便看清了她那被一件上窄下宽的运动连衣裙所包裹着的微胖而矮小的身形。她的肩胛骨与腋窝交界处的赘肉极其明显,让人瞬间就能感受到她生活之中的某种慵懒;在这之下,腰身的隐没和臀部线条的柔和饱满又给予了这个女人妩媚性感的性别特征;而在连衣裙没有覆盖到的小腿处,有着与她身形极不相符硬挺瘦削之姿,就又给她增添了几分敏捷与干练的个性。
突然,曾怡工位上又闪出了亮光,铃声不绝于耳,只是已经失了之前咄咄逼人之势而变得温顺了许多,那女人听到铃声便快步地走了过去,她穿的应是平底的单鞋,走步轻盈迅捷且毫无声响。
她拿起了手机,顺势便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她拿着手机,并没有立即接通电话,只是表情严肃地盯着手机看。手机的蓝绿光线柔和而清晰地勾勒出那女人的侧脸,照退了年轻女人脸上本该具有的红润气色,生出了白日里不可见的肃穆和死寂的神情。
曾怡圆实的面庞在交错阴影的修饰下显得很是憔悴,她似乎眉头紧皱,露出了嫌恶而为难的表情,随后她用力地吐出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接通电话后,她便将身子躺倒在了椅子的靠背上,微仰着头,面朝着我,我看不甚清她是否正在盯着我看,但很快,她就扭转了椅子,留给了我一个晦暗的背影。
电话接通,夜的静谧却并没有被完全打破,只有那被听筒滞闷着的一个男人说话的嗡嗡声响在黑暗中搅扰,可那嗡嗡的絮语刚传进我的耳朵,就被曾怡果断地给绞杀了,她带着一种忿忿而焦躁的情绪将电话迅速挂断,就仿佛是她的手机自作主张接了这通电话似的。可还没等她将手机放下,又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她看了一眼屏幕,很快便按下了接听键。
“刚才是有人给我打电话。”
“找到了,就在公司。”
“是.....我哥.....我之前跟你提到过的,那个.......犯过事.....”她这句话说得含含糊糊的,尤其是最后的几个字,她说的是家伙事、樊国世还是犯过事我根本就没有听清楚,这当然也是她有意为之并乐于见到的。
她用着我不曾从她口中听到过的轻柔语气回应着电话中的那个人,但出于女人的本能,我能察觉出这轻柔语调中加携的些许被压抑着的愠怒。而那迅速闪过的“我哥”二字,还有那故意压低了声音咕哝出的含混字句,内中更是透着几分的尴尬与嫌恶。
“好了,我不说了,回家再聊吧!”曾怡想要赶紧结束这通电话,但她似乎有所忌惮,并不愿主动将电话挂断,只是反抗且逃避般地不再做出任何实质性回应,接着听筒里便传来了能够被我感知到的汹汹气势。
虽然极不耐烦,曾怡却依旧驯服但也心不在焉地以一种规律性的“嗯嗯”声作为对那汹汹气势的必要回应,也似是在用这样一种方法来试图掩盖那句句对她而言并非善意话语的传出。接着,我看到她的头微微地向后扬了一下,刚才紧贴在耳朵上的手机就像胶水粘力不足般缓缓地移离了开来,移开后的手机屏幕已不再是通话界面,待她将手机横向移出了一段距离,那“粘力”也就最终彻底丧失了,进而导致那只承载着手机全部重量的手臂快速地下落进了底部更浓的黑暗之中。伴随着手臂的滑落,她那依稀可以被我辨认出形状的躯体也开始有了下滑蜷缩之势。
我尴尬的站在前台的拐角处,不知是去是留。说实话,曾怡的身上总会有一种让你不自觉要对她“铁石心肠”的冲动,即便我能够察觉到她此刻应该承受着某种负担并表现出了些许的脆弱,但脑子里还是抹不去她平日里镌刻进的那种要强到不可一世的形象,仿佛曾怡这两个字就已经与那透彻知利的争强好胜划上了等号。这样的一个人不会有患得患失、不知所措的时候,这样一个人又怎会在内心生出被谁欺压的痛苦与脆弱,这样一个人应该不喜欢甚至不需要他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慰与陪伴。
即便她有痛苦,她需要宽慰,可别人怎能下意识地去理解到她的这种需要,当然更不可能自大到去肯定自己能够给到这样一个人她所迫切寻求的帮助。
我站在那里,双脚由于着高跟鞋长时间的固定站立而开始微微有些发胀,我一手扶墙,让双脚能够交替休息一下,不曾想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竟摩擦出了足以打破氛围的声响。
我立即夸张地呼出一了口气,以强调刚才不合时宜的声响是自然而然且必然的存在,而不是某些鲁莽行为所造成的尴尬后果。
曾怡似乎扭转了一下或者两下椅子,我不知道她此时是面对着还是依旧背对着我,也不知道她此时的注意力是否在我的身上,更无法确信她是否有意愿跟我聊上两句话。接着,我就听到了她的椅子发出了一声对所坐之人摆出过于惬意坐姿的抗议,而后她所处的那片黑暗上空便出现了方块状的光源,是她按亮了手机屏幕,我也看出她依然背对着我!她那半躺着的坐姿将她刻意的慵懒通过那微弱的光传递给了我,她放肆的手指在那刺眼的屏幕黑点上来回穿梭,画出了箭头样的图形,各式各样的手机图标随之出现。她的手指开始变得有些困顿,竟不知自己刚才究竟做了什么又将怎样继续下去,于是只在一个图标之上停留了一会儿后,待到那手机的光亮自然消逝,她所有的举动便又隐匿在了黑暗之中。很快,我便看到了她的身形在黑暗中渐渐挺立了起来,而在她的脚下也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不明声响。
“我在公司等着去赴我们九点的约,然后你的手机就一直在响,我开始以为是你通过你家人的电话来找寻你手机的下落的,所以......我就接通了一次。”
我能明显感到曾怡将身子快速转向了我。
“不过,那个人没怎么说话就把电话挂了,之后,我就没再接了。”我急忙解释道。
不知为何,我竟能从那窗外光影映衬下的浓黑之中,感受到那模糊轮廓之中射出的凌厉目光。
她的轮廓微微晃动了几下,光亮便照出了她脸上模糊的线条,她的瞳孔随着手机屏幕的上下滑动而来回游移,显示出一种骇人的深沉。
“嗯........”她突兀地咕哝了一声,而后便抬眼看着我,带着她那常见的审视眼光,而这眼光在明暗的对抗与交融中显得极其地阴郁。
“说吧,你约我干嘛呢?”她上身慢慢后仰,又靠在了椅背之上。
她说完这话,我没有立即地应答,只是用一种称不上温柔的眼光看着她,我不知怎么回答,当然也不想回答,觉得此时说出任何能够回答她的话语都会让自己的尊严受到侮辱。
“呵呵,约我谈谈,我现在就坐在这,你怎们不跟我谈了!”手机屏幕的光亮已经消逝,声音是从那个黑色的轮廓中发出来的。
“我觉的现在不是咱俩谈话的好时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
“不是好时机,你指的是什么!”她的语气中带着轻蔑的调侃。“黑灯瞎火地也不会影响你说话,你不是就喜欢在暗中搞鬼嘛.........你该不会是怕着我了吧!”轮廓中发出了清脆的咯咯笑声。
我看向窗外亮闪闪的那栋大楼,楼上的玻璃墙壁照射出了路上的车水马龙。
我就近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与她同过道旁的相隔近八、九米的位置上。我的眼睛依旧盯着那虚幻但也温柔的光影穿梭,将由她话语激出的愤怒与焦躁情绪彻底压回了心底。“没有,我只是觉得你今天似乎.....有事要忙!”我冷淡地回答道,心头稍稍略过一丝紧张。
这次换做她不予以回应。
“既然我们两个都坐到这了,那我就占用一点您宝贵的时间。”我接着说道:“我很欣赏你在工作上的拼劲,而且你工作上的种种表现的确给我增添了不少的压力,当然这种表现既有业绩上的,也有你日常的行为中的!”
她依然保持着沉默。
“这些压力,甚至可以说是困扰,有积极的,也有消极的,我不能要求你为了减轻我的压力而去改变什么,这毕竟太强人所难了。但是,同事之间最起码的尊重和适当为他人考虑的心还是应该有的,我们只是在做一份工作......这不是原始人为了生存而野蛮地夺食!”我不喜欢一本正经地发表长篇大论,给人灌输那些自以为唯一正确的观念,但对于难以亲近的人,我也以这种方式来表达出我内心的部分所想,可话语一出还是让我的脑子被心脏的剧烈跳动震得生疼。
“哼哼.......我只能告诉你,这压力都是你自己找的,我也只是在工作而已,没有想要去夺你的食,更没有想过我有没有尊重到你,考虑到你,也只知道我很忙,有很多的事情要处理,真没有时间去管那些有的没的。”虽然她的这些话我早早都能预见得到,但真正从她嘴里说出,还是在我的心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我知道你不会考虑,所以才坐下来给你谈要你去适当地去考虑一下!”
“怎们,我让你很难做了吗?应该是,能让表面上哪哪都好的秦思捷坐下来跟我谈这些,那我肯定是让你特别难受了,是不是!”一种胜利的满足感溢满了她的话语,这让我确信了这个决策的绝对错误。
“是,说实话,你最近针对我的各种行为,严重困扰到了我!”
“嗯,是吗?我的哪些行为,你能说的具体点吗?”她的问中没有丝毫疑问的成分,她在期待但却并不关心我接下来的回答,仿佛我说出的任何答案都能令她感到心满意足。
我的思绪突然就被她的这句话给封堵住了,一时间竟难以搜罗出对我而言她可谓过分的所作所为,可即便硬生生想到了一两件事,也觉得这些事情根本不具代表性和重要性,隐藏在这些小事背后的庞大真实都已经变得极尽模糊,如果急功近利只将那些小事生情并茂地描述出来,不仅难以表达出我的心绪实质,还会营造出自己哀怨无能的性格特征。于是我就只是淡淡地反问了一句:“那你觉得你在工作之中完全没有故意地针对过我?”
“针对你?我为什么要针对你!我做的都是我该做的,我没有针对你,如果有的话,那也只是对你的一种反击.....一种警告!”
“哈~!”我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但这也只是心底强烈感情有所抑制的外放,当然,我知道,在黑暗之中,我的这一神情她是无从得见的。
“反击?在你看来,我是那个寻衅滋事、主动侵犯的一方咯!”我的口气因为黑的协助开始有了一种沉郁清冷之感。
“侵犯倒说不上,纠缠才对。但说实话,我也并不在乎,我所做的都是我认为到时机该做的事,我可绝对没有针对你,我所针对的就只有我的目标,去获得我自己想要的,至于在此期间是否伤害到了你,我只能说那是无心之举,亦或是你太过敏感了,都只是插曲而已,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的天.....你会否觉得在这些事情上我还要向你道歉,向你学习?学习你勇往直前、唯利是图?还是培养如你般毫无同理的不敏感之心?”沉郁的话中有了几分激越,但随后我便被自己话中某些隐藏的意思所刺痛了,整个心绪开始变得有些失落!
“呵.....那倒没有必要!但是你要知道,伤害不伤害只是对方心里的主观感受和认同而已,只要心理和能力够硬,并明确知道自己有什么,要去得到什么,那很多你口中所谓的打扰和伤害都会不复存在,或是统统视而不见,不是吗?我如果像你这般脆弱敏感,有那么多的闲暇的时间去顾及身外之事,那你刚才的话是否就已经伤害到了我呢?我是不是也可以说你刚才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考虑到我的感受呢?”
她的话让我哑口无言,我突然觉得自己愚笨至极,只能将我们之间的冲突以及话语中无法交流融合直至达成彼此妥协的所有内容归结于“三观不合”这个能够逃避任何关系继续维持的万能说辞。跟三观不合的人置气,跟三观不合的人争辩,武断地认为世界的想法中必然存在着某种普遍的规律,轻率地肯定自己所秉承的价值观和行为模式适用于周遭的任何一个人,而这样的想法和行为只能证明着自己的无聊、无知、无礼、无端甚至是无用,即便你知道在大众的眼里、在现世的观念之中,你是对的,她的想法和行为是可怕的,但毕竟观念不是真理,你没有办法在争辩中获得优势。
“那好.......也没有什么好沟通的了,你刚才也看到,我已经准备要走了......只是你提出来这样的疑问,我也只好礼貌性地回答一下。因为没有必要,说出来也仅仅是说出来而已。这些话,尤其是对于你,我并没有想要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影响。”我故作坦然地说道,但崩乱的脑子里根本组织不出任何能被我自己所理解或是能够缓解我困窘疲乏心理的字句。
黑夜的清醒反而衬托出了我在白光之下形成的所有观点的虚妄。
“哦!”她回应地很是漫不经心。
“如果没什么事情,我就先走了,那一会儿你锁门吧!”我匆促站起了身,边打理着裙装,边扭身要朝门口走去。
“我们俩算扯平了!”平淡的口气里夹杂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挑战意味。
“啊?”我不解地扭身望向她那黑黢黢的轮廓。
她按亮了手机屏幕,并将手机迅速拿至与她下巴平齐的高度,让发光的屏幕对着我的方向挑衅般地摇了几下。手机屏幕上的微光洒在她面颊的边缘,我依稀能够看到她嘴角抿出的一丝诡异的笑。
“什么扯平了?”我心有惴惴的问道,透露出的却是极不耐烦地口气
她没有立即回应,待到她手机屏幕的光亮消失,黑暗中才缓缓响起她那冷冰冰的话语。
“你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接听了我的电话!”
“我只是认为......等等,你为什么刚刚说了‘我们扯平了’?”我心里透出了些许地不安。
“一个意外加上一个的巧合而已,就如同你帮我接的那个电话一样,其实都不会对你我产生一丁点的影响,不会的,对吗?况且我已经帮你把那电话加入黑名单了。对,也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插曲而已!”她话语的末句透出了某种困倦挣扎后的不屑。
“什么黑名单,你动过我手机?”我气愤地质问道,但意识到自己也有同样的举动时,气势也随之减弱了很多。
“我说过,我们俩扯平了,你接了我一通电话,那人没说什么,但你知道是谁打来的,而我帮你接的只是一通没有编辑过的陌生来电。当然,我虽然说了话,但绝对不是以你的身份说的,因此对你来说应该构不成什么影响,而且,我帮你把那个陌生号码加入了黑名单。你也可以这样认为,我是帮你拦截了一通会令你极其不愉快的电话,就如同帮你接了一通诈骗电话那样不值一提。”她的不屑到了一种嘲弄的地步。
“可你为什么没有知会我一声!”我的愤怒稍稍缓解,但是依旧满脑子的莫名其妙。
“因为太不值一提了!而且你刚从经理室出来,正被赵经理对你的质问所困扰,当然这也与我有着些许的关系......哦,可能你现已经忘了吧,毕竟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是的,已经三年了,果真没有对你产生什么影响是不是。”
我想对她有所批判,但她很快就制止了我的话语。
“我说过,我们俩扯平了,当然,这是建立在你刚才接我的那通电话没有对我产生任何影响的基础之上,所以,不要再纠结于这件事情了,你的那些早就成为过去了!”她莫名的有些激动,就仿佛我的行为和她的行为都触碰到了她最敏感的神经一样。
在黑暗中,因为看不到对方,我们俩就像是在自说自话,如同精神分裂的病人一样对着虚无的空气在脑子里编造着不存在的故事,诉说着毫无根据地衷肠。这种虚无的感觉会让一个尚存理性的人内心全面抗拒着对话的展开,并将对话中不真实、无逻辑的部分一一忽略,甚至唾弃自己脑海中任何关于只言片语的猜想与主观判断。这个黑夜惟一认定的就是“存在即为真实”,即便这些存在全都浮于表面,却也权当那隐藏于“真实”之中的东西都是欺骗着人的假象。
“你应该告诉我的,即便那是一件不值一提的事。”我再次强调,但内心已经全面地妥协了,我想终止谈话,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不是对你不值一提,而是真的对我不值一提!”
啪,她的话音刚落,刺眼地白光就直冲进我那已经融合进黑暗的瞳孔中,我甚至都能够感到由于刺痛而在紧闭与微张之间徘徊的双眼之下,瞳孔退出黑暗而逐渐缩小过程。
来电了,整个世界恢复了它可见的模样,刚刚窗外那温和清晰的明亮景象此时已经变成了白光世界中一块暗色的布景板,就在这块布景板中,清晰地照应出了我那渺小而迷茫的身影,以及曾怡那在椅背掩映下倔强的头颈。
我们在警觉而快速的白光适应中,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此时,她的眼神中少了刚刚她声音中所传递出的那种漠然与冷静,竟闪烁出了我不曾见过的惊慌,她迅速回避了我的眼神,慢慢将头埋向了胸前,做出一种在找东西的虚晃架势,然后极其不自然地拿起了桌上的手机,绕到了另一侧的过道,急匆匆地向门口走去。
“好了,我先走了!”这句话像是她无意间丢弃给我的。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便消失在了前台的另一头。伴随着清脆的“叮叮”声和电梯门开合的厚重摩擦声,这个楼层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那天晚上我和曾怡在黑暗中的相遇似乎就是一个乏味而枯燥的梦,在现实之中,曾怡依然我行我素,我也仍旧困扰频频,可单从心境上来看,那个夜晚似乎还是激荡出了某些对我来说可谓积极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