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蠹之午夜快递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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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暴戾后的失踪

电梯缓缓向上,丈夫攥着我的手,我们一齐盯着规律闪烁着的楼层数字。

红色的数字快速地变换着,好似无形中在人的身体里安置了一台驱动器,驱动着人们朝着已经设置好的结局不断地行进,我们似乎逃不出某种编排,进而也就自然而然地、表面主动地去奔向那一个个实际已经摆在明面上,甚至是前人所实践过、到达过并遭遇过相似境遇的目的地。

很快,电梯门开了,还好,呈现在眼前的世界并不如想象的那般“不近人情”,反而透着几分熟悉。丈夫牵着我的手走出电梯,朝着那拥挤而狭小的走廊走去。我们知道,只要一走出拐角,在这个熟悉空间的熟悉位置之上,就能看到小凯他们家的房门,而在那栋与我家空间结构完全相同的房子里,住的是与我们生活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们应该也在等待着我们的来临,然后共同催化出彼此之间关系产生、推进与终结的具体表现形式。

我们走过局促的拐角,竟发现他们家的门是敞开着的,惨白的光亮从门内透射出来,冲破了走廊上的昏黄,却照出了门外地板上的脏污,几只不能完全匹配的鞋子在地上耍赖式地躺倒,显得粗鄙而又真实。

我透过那扇不设防的门,带着之前所没有的骄矜往里窥探,只见那女人靠墙倚着门内侧的墙边,她双目紧闭,脸上的肌肉一齐朝着鼻子处扭结,嘴里时不时发出嘶嘶的呻吟声。而在她的身边,稀稀拉拉地散落各种或完整或零碎的生活用品,全面显示出其中那张翻倒的圆桌曾经的负重与价值。

“我的天啊!”我惊恐地叫出了一声。“她还好吧,要不要叫救护车?”

女人似乎听到了我的惊叫,脸上的扭结立刻疏散开来,但依旧保持着仰头闭目的姿势,在那里微微地喘息着,就如同一个盲眼又下肢瘫痪的朝圣者一样,对着自己心中的圣地念诵着自己的祷告,诉说自己的悲苦。但在我看来,她那双无法睁开的眼睛里闪现的应该不是慈悲与虔诚,而应是嫌鄙与嘲弄。

“诶,大。。大姐。。。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要不要给你叫救护车,或是我们。。。。。”丈夫将身体探入门内轻轻地询问道。

嫌恶在女人的脸上终于有了明显的表示,但奇怪的是,那种嫌恶并不让人生厌,就好像我们能够瞬间读懂她复杂心理中的关键内核,并清楚它产生的前因后果一样。接着那种嫌恶转变成了委屈,最后竟到达了几乎崩溃的地步,她开始放声大哭,眼泪不断地从眼皮的缝隙中奔涌而出。

此时,女人邻居家传来了此起彼伏粗重而兴奋的吆喝以及婉转尖锐的嬉笑,孩子稚气的喊叫也时不时穿插其中,似乎还有电视歌舞的声音,这些声音夹杂在一起就像是被音效师放错了的场景音乐,将她的哭声衬托地荒诞而乖张。

她在哭的同时试图想要睁开双眼,但是由于眼泪太多,情绪太深,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不过她也不准备用手或是衣袖拂去那些集聚地过分充盈的悲伤,只是任凭双眼在其中缺氧窒息。

突然,我们身侧的一扇门微微打开了一条缝,刚刚听到的那些不合时宜的背景音立刻有了反客为主的气势:“今天是中秋佳节,我们在此祝愿全国人........”电视里一片喜气洋洋的祝福声和喝彩声。门内探出了一个中年男子微秃的脑袋,他上下打量着我们,然后不无戏谑且略带审视地伸头朝女人屋里瞅了瞅,女人在他开门的那一刻突然就停止了哭泣,而她的这位男邻居嘴里不断地嚼着饭菜,上下颚前后左右夸张的扭动着,以让卡在牙嘴缝隙间的“余孽”全都乖乖进到自己的胃里。

作了最后的吞咽动作后,他竟有些愠怒,想要说些什么,这时他屋里缓缓传来了一声孩子稚气的呼唤,他哎了一声后,就重重地关上了门。

门关上后,我们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那女人身上。此时她双眼圆睁,却比她闭着时透出更多的空白。

我轻轻嗯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但被女人含混的一声咕哝给打住了。

她仿佛说了一些关于手机以及道歉的事项,但这些似乎都不是她所要表达的重点。既然想要说些什么,或是让人听清自己说了些什么,自然要字句清晰,意思明白,而在她这句话中,只有末尾那极不和谐、突如其来的“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才具有实在性的话语特征,可这句能被人捕捉到的话语却根本不是说给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听的。

说完这话,女人便将头埋在双膝与手肘的环抱之间,我听不到她的啜泣,也许刚才的咕哝让她感到疲累,她需要休憩片刻。

“那个。。你。。你家里现在没有其他人吗,那个。。。我是说,你有没有受伤,需不需要我们通知。。。家人,或是需不需要帮助之类的。”丈夫斟酌着字句问道,他所说的“帮助”二字像是被喉管极力挤压回肚子里似的,轻微地让我怀疑自己的神志是否清楚。

女人尝试着抬起了头,但似乎是晕眩和疼痛的侵扰让她不得不重新俯下头颈,并用双手努力支撑着。这时,我才发现她纹路明晰、积垢成涩的手上有着几道微微渗血的伤口,有一道从手心顺着指缝绵延到了手背上,就像是她业已干瘪的手自然而然地裂开似的。但那裂缝中透出的鲜红,让我知道那应该不是常年累月的结果。

“家人。。。。哎,谁来救救我呀!”女人颤抖着呻吟道。

不管怎样,女人已经全面触及了我内心最软弱的区域,我放下踟蹰,走进这个不完整的房间。我想要去搀扶女人站起来,俯身贴近对她说:“我们先带你去看看医生,楼下的诊所也可以,得先确定你没有什么事,起来吧!”。说着我就把双手伸进了她的臂弯间,并稍稍用力向上牵引。

女人似有执拗地坐着一动不动,我也就保持着半蹲半起的尴尬姿势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女人惊跳着抬了起头,像是要躲开什么似的将双手猛地一齐后甩,由于她强大的后推力我一下翻倒在了地上,一手顺势按在了早已置于此地的一部手机之上。那手机屏幕随即亮了起来,就在那锁屏的界面上,我清清楚楚看到了一条未接电话的提醒,而那通未接电话的打来者,被手机的主人编辑成了“文晟的女走狗该杀”的字眼,打电话的时间是“20:03”。

“他拿了刀出去,他跑出去了。。。。要是回来!呀!”女人按压着自己的嗓音不让自己叫喊出来,但她的话语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大了,她也似乎没有意识到她已将我推倒在地,甚至都没注意到我就在她的近旁。

她忽的站起了身来,微微有些踉跄,丈夫已经将我扶起。我们问她她说的那个“他”是谁,她也不说话,只是粗鲁地要将我们推出门去。突然,一种被“悲情戏”和“恐怖片”连环愚弄的羞辱感和愤怒感奔图而出,我用力地推开她的手臂,可能是碰到了她手上的伤口,她的手连忙缩了回去,哀怨地看着我们两个。

“你到底要干什么?什么事不能堂堂正正说出来,讲明白嘛,我们又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你和你老公这样做有意思吗?”我歇斯底里地质问着。

那女人露出一种不明就里的表情,此时,邻居家的们又打开了一条缝,头刚要探出来,就被一声呵斥声给制止了,门也随即关上。我能听到门内的哄笑吵闹声减弱了不小。

女人开始大口地喘息起来,但她最终还是努力地按压下了激越的情绪,含糊而紧凑地讲述着:

“我当时在整理厨房,听到有人打了他的电话,他好像没有接,我从厨房出来的时候看他的表情已经不对了,像是要犯病一样。不一会儿,好像又有人给他发了一条信息,他看了之后,发了疯地喊叫,还把他能拿到的所有东西都往地上摔,拦都拦不住,最后竟把桌子都给掀了。我抢下手机,想看看到底怎么了,这时他去厨房拿了一把刀要往外冲,我又去拦他,就被他猛地推到了墙上,接着我又晕又没力,不一会儿你们就来了。。。。。现在我该怎么办,要不要报警,哎呀,你们还是快走吧。”

我难以判读出女人说的究竟是事实,还是在演戏,只有一点可以确信,女人说的那个他就是她的丈夫小凯。

出于对信息的敏感性和作为女人的第六感,我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拨打了刚刚在家里已打过的那个小凯的电话。嘟嘟几声之后,电话接通,而那遗落在地上的手机屏幕也随之亮了起来。伴随着手机机械且强硬的振动,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犹如在暗地里忽然射出的一道煞白光线,迅速击破了所有面对着它的任何一对瞳仁,让人产生了白昼可能永远不能复回的错觉,并开始思考着自己如何才能躲在暗夜的遮掩之中而不会被轻易发觉。

“文晟的女走狗该杀”。“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楼梯间向下疾冲的脚步声近在耳边,一股寒意在我背后步步紧逼。

女人也很是诧异,她拿起了地上的那部手机,惊惶地盯着屏幕,狐疑和愠怒渐渐占据了她的整张脸,这个神情在她面向我的时候变得更加夸张且富有戏剧性。

“你是文晟的。。。。”

我并不知道文晟这两个字所指的含义是什么,我看着眼前这个戏剧感十足的女人,不禁露出了一种之前从未表现过的讥诮神情。而这个神情也全面激怒了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失了我信任的疯癫女人。

“你倒跟我说说这是什么,三年了,你害的我们好苦,现在竟还跑过来反向我们讨债,假惺惺继续装着你的好人,你们文晟的人全都是王八蛋,不得好死!”女人竟开始嘶吼起来,用一种气绝的方式将情绪全盘地脱出。

丈夫立马将我环抱至门外,女人则步步紧逼踏上门廊,虎视眈眈地追随着我们后退动作的每一个细节。

“他们卷走了我们所有的钱,你们这些打工的早就知道他们的勾当,却什么都不说,最后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一问三不知.....呵.....竟还让那群讨债的将矛头全都指向了我们,我老公给你打电话.......你怎么说的,你说他活该,说他就是受穷受骗的命,说他是个十足混蛋,不要再去骚扰你,你竟然还有脸说去报警,天啊,你是魔鬼吗,你是......”女人说到这,几乎要晕倒了过去,她双眼浸满了泪水,脸上却仍满是杀气。

“我想你是误会了,我和我妻子不知道什么文晟,她从来没跟一个叫文晟的公司打过交道,更别说在那里工作过了。还有,你说的这些事情我听都没听说过,她怎么可能会做过。”丈夫挡在我和那女子之间解释说。

女人喘着粗气,只见她双目凸出,收紧的嘴唇一张一翕,最后竟露出诡异的一笑:

“你当然会这么说,说不定她做那些事情的时候你就在旁边出谋划策呢!”女人脸上的表情已经近乎阴鸷。

“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你说的那个女的到底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长什么样,你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冤枉人。”我从丈夫身后走了出来,坚决的声音中透出了难以抑制的悲凉。

女人突然愣住了,她在回想,也似是在做着心理争斗,接着就如同自己怂恿自己般地用眼睛死死的盯着我问:“你这三年换过手机?”

“没有!”

“手机号是你的呀!这不是明明白白的!”

“明白,你明白,可我一点都不明白,我没有做过那些事,没有。。。。你到底想怎样!”我怒不可遏地喊道。

我们俩就像是两头互相猜忌、耽耽虎视的野兽,都将对方视为了这世上最可恶也是可悲的物种。如果可能,我真想上前对着她那张怪异的脸重重甩上几个巴掌,当然,她也应该有着同样的欲望。

“姐,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而且,我向你保证你口中所说的那个女人绝对不会是我的妻子。你可以去查查她的工作履历,问问她公司的同事,她在现在的公司工作都已经快六年了,不可能跟那个叫文晟的公司有什么联系,这其中应该是在哪里起了误会。还有,我们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先找到您的丈夫,您刚才也说,他是拿着刀出去的,我们必须得赶紧找到他,不能再让事情变得更糟了。”丈夫重又站在我和那女人的中间,理智地劝说并分析着。

我埋怨地看了丈夫一眼,认为他如此乖顺地去配合这女人演戏实在有失明智,但同样也对丈夫心怀感激,至少他此举确也成功地将我从矛盾的焦点中解救了出来。

女人依旧狐疑地审视着我,可脸上的愤恨已经退散了不少。她低头踟蹰了一会儿,坚定的眼神里已经有了故作之态,她抬头瞋视着我,也许自觉脸上坚毅的神情不及对手,也许是她确实想起了当初某些经不起推敲的细节,她开始有意躲避我的眼神,并不断地在低头怅惘与对我丈夫的抬眼征求之间徘徊,最后竟在一把揉搓之中将脸上的所有怒恨的遗迹一扫而光,留下的尽是慌乱和茫然。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你说她不是那个女人。。。。我该不该相信,我该不该让我自己相信,该不该放弃。。。。。我好难,我好难,你们是无辜的,无辜的。。。但为什么我依旧好难啊!”女人双眼含泪,露出一种祈求似的悲苦看着我们二人,忽然,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的脆弱吸进埋藏在自己的身体里似的,可最终呈现在外的却是绝对的疲乏。

“不管怎样,先找到他再说。”女人用一种放下自己尊严的颓败之感喃喃地低语道。

从女人的“压迫”之中解脱出来,我和丈夫突觉身后一阵凉意,竟不约而同地朝电梯厅里窥探细听,可听到的只是廊道另一端住户门内电视中的歌舞声,而女人家的隔壁早已没有了任何声响。就在这时,那门内一阵孩童的嬉笑打闹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到远,搅乱了这个空间里所有的静谧,让人有一种不敢安下心又不忍担起心的纠结。

拗不过女人的强烈哀求与她对小凯不会伤人的保证,我们没有选择立即报警来找寻阿凯。我和丈夫陪同着女人顺着楼梯向下寻找,来到五楼我家门外,细看之后并没有发现任何暴力留下的痕迹。我们于是来到小区的院中,昏暗的街道在一轮圆月的照耀下有着一种异常祥和安宁的氛围,走在上面竟依稀能够听到三人脚步的声响,三人的影子在路灯的布撒之下以不同的频率来回屈伸着,彰显出了迫切与警觉的情感对比。女人开始打起电话询问他们夫妻所共同认识的人,我和丈夫则步步跟随,与其说是寻人,不如说是在求得一个安心。

“砰~~”

一阵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响支离了清幽的月圆之夜,瞬时让我的心惊悸到了极点,并挖空了我所有的意识、判断、甚至是记忆,将所能付出的全部精力统统聚集在了这声响最精准的定位之上。

在那圆月渲染的薄幕晴空中,一朵绚丽的烟花绽放到了它的最盛之时。我们三人一齐看着那朵朵稍纵即逝、前仆后继的美好,心底的惊悸已经荡然无存,留下的却只是那脱离了认知的迷惘和无处安放的希冀。

丈夫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我望向他,他也在痴痴地看着我,捕捉到我眼神里积极的回应后,他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在那个微笑里,我瞬间就明白了家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回头看向小凯的女人,她正呆呆地看着那灿烂而真实的烟花,而那烟花此时也在她的脸上绽放开来,让她重现了过去的几分姿色。我看到她挤了数下眼睛,但似乎没有一滴泪从中流下。

丈夫出于对我们安全的考虑,当晚上就决定与我一起搬出去暂住。据后两天女人给我发送的信息得知,小凯在中秋那晚之后就一直没有回家,也没有在任何可供摸索的地方留下过痕迹,他似乎就此消失了,带着显而易见的戾气冲出了我们可以感知的这个世界。

由于在外居住的诸多不便,再加上家中电脑里有很多工作上亟需的资料,同时也耐不住女人的诉求(一方面要给予她在找寻丈夫上的无谓的建议与心理帮扶,另一方面则要将车子相关的善后事宜做个最终了结),两天后的上午,我就与丈夫商定着要在晚上搬回家来住。

我们二人一大早就将行李打包完毕并带到了各自的公司,只待下了班就可同时往家里赶。本来商量好要在小区门口汇合后一起回家,怎奈丈夫突然需要加班,加班时长也未定,而我站在小区门口看着过往的各种熟悉,内心的安宁早已战胜了心底的迫害妄想,在反复跟丈夫商议并给予其十足的安慰之后,我就独自一个人回了到家中。

就在那晚,在我进家门不过一个半小时后,在丈夫回来前的十分钟左右,我就被一个陌生的身影给残忍地杀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