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通陌生来电
此时夜幕已经合拢,将我全面围进了漆黑之中,在9月初的燥热里我竟突然觉得全身发冷,不禁地将身体缩成了一团。随着怨恨的褪去,我渐渐意识到这罗太太背后所躲避的人、事、动机必定跟之前那围绕着罗振玉的谜团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在推动着我不断地去推测、想象甚至是行动,就好像那隐藏了多年的真相已经到了必须要解开它的关口一样。可我害怕丈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而他会疯狂地去追寻内中的更多细节,体味到在时光中被催化的各种异样情感。他很理性温和,但在某个时候,偏执便会占据主导,进而让他完全忽略了周遭一切正在发生的美好。
一条通往黑暗的路,我站在路的这头,眼望着除了漆黑便只能前进的这条窄道,我要么原地不动,要么步步直趋于黑暗之中。我本想立于静止,但不知从哪里传出了一声女人的声音。那声音空灵悠扬,洒遍了黑暗的每一个角落。那声音似在说:“往前走啊,不要再等了,你在等什么呢?要爱就不要怀疑,要迷失就深入其中,要冲破就在迷失中警醒,要克制就在享受中获得,唯有等待不可取,走啊,快走吧!”我被那声音驱赶着不断地向前,不断地加快步伐,不一会儿便开始气喘吁吁。目力所及的一切没有发生丝毫的变化,前方的路依然漫长不知尽头,身后的路却也早已隐没不见所往,我突然有了一种“永恒静止、时间停摆”的错觉,而这种错觉也衍生出了对于自身记忆的怀疑,怀疑自己当下的认知是否只是这无始无终短暂记忆的简单重复。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有节奏地缓步向前,口中也渐进哼唱起了无谓的调调,但那本应发出的声响却仿佛被四周的黑暗给完全吸融了,只是在所到之处两侧的黑暗之中有了些许的涌动。我不禁来了兴致,哼唱变成了歌唱,可耳中依旧没有任何声响的回荡,而那浓黑的涌动开始波及地更加广泛。我于是引吭高歌,将所有的情绪付诸于单纯的声带振动和唇口张合,而这眼力所及的整片黑暗似乎也成为了我发声系统的一个部分,涌动与振颤仿佛已经将我的声音向黑暗之外无限地放大并传递出去,可我身在其中,依旧无法在我夸张的脸颌运动中察觉出丝毫可供价值和意义评判的成分。
我开始声嘶力竭地呼喊,将所有浑浊于躯体中的情感统统地挤脱了出来,但其中,却根本就没有那爆发过度的嘶哑与失声,只有声带干裂刺痛的并行体验。而那黑暗也在激动之中迸发出了无数的黑子,悬在半空之中一齐剧烈地旋转,接着缓缓上下跳跃数次之后便都止息了。我伸手想要抓住眼前的那些黑子,却在伸出手那的一刻,近处的黑子竟一齐躲避开来,并在我伸手之处留出了一个手臂形状的空白。
我继续缓步向前,那些黑子在我的步步紧逼之下有条不紊、毕恭毕敬地向两边移动躲避。我走着,能感到那些黑子在我的脸颊边、在我的脖颈两侧、在我的手指周围默默注视,它们将我的四周充分填满,只留我这个人形的空白在其中向前移动。我的手指微微弹动,期望能够捕捉到某一粒子的疏忽,但它们的感应实在太过灵敏,没有给到我任何意图得逞的机会。我开始感到了莫名的屈辱和愤怒,这种愤怒竟让我无意识地快速冲向前方冲去,我挣扎着往前全力奔跑,双手不住地来回挥舞着。我的这一疯狂行为击破了那些黑子的固有防备,它们虽然全都躲开了我的“进攻”,但场面也一度出现了混乱。我近处的黑子被挤压在了一起,竟在彼此无限接近的过程中不断地融合,于是一些更大且不具规则形状的黑子出现了,那些黑子的形状扭曲纠结,仿佛里面被困着的某种活物正试图冲破逃脱一样。突然,那个最大的黑子一下子崩裂离析开来,带动着由近及远的所有黑子一同爆裂,而这些细微的黑色物质却在粉碎的那一刹那被什么东西给全部吸吮走了,眼前一切就又恢复成了最初始的状态。
我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我不愿承认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一人造成的,我更不敢去想这已经落入不变的那些曾经诡异的剧变究竟造成了哪些我无法预料的后果。就在这时,那个女人的声音重又在这无声之地响了起来:
“瞧瞧你做了什么,前方有路,背后无悔,你有渴望,也有勇气,你开始在其中留下了自己的印记,你有疑惑也有不甘,你还想拼命地抓取,可你独自一人竟能愤怒成这般样子,你最终还是击破了它们,击破了你作为人的完全形状,你瞧瞧你,现在还有什么?”那声音不断变换,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时而细腻、时而浑厚,时而柔美、时而粗糙浑浊不知所云,最后竟成了一个男声的低吟,余音久久不可消弭。
我想要对此做出回应,虽然愤怒但却不敢从任何可供察觉的细节中将这些愤怒表现出来,话语和神情只有在经过熟练的层层伪装后才准备“一齐上演”,可在这空旷并压抑的空间中,我所产生的任何声音都是被拒绝的,而最终我所表达出的也只剩下滑稽和夸张的面部拉扯了。
“哈哈哈...........”那女人开始放肆地大笑,声音忽远忽近,而后就变成了一个男人嗤嗤的憋笑声,最后男人也开始放肆地大笑起来,那笑声让我的头颅开始隐隐发胀,仿佛要跟刚才那些黑子一样炸裂开来。那笑声时而熟悉时而陌生,我的心底既纠结又空白,我的身体在放松与痉挛之间反复游移,我已经丧失了所有真切的感知,完整地被困在了黑暗的世界之中。
除了失真的笑声,似乎有了什么可供人去真切辨别的其他声音开始在这个空间中回荡,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与清晰,那声音似乎生出了实体,成为了我能抓住的唯一救命稻草,在经历了一番如同溺水者被拖出水面的挣扎之后,我的头脑渐渐有了氧气的供给,虽然朦胧,但觉踏实。而此时,那救命的声音却开始变得刺耳聒噪起来,不断震慑着我那刚刚似乎已经“停摆”的心。
我狂吸了一口气,眼前的黑暗已经没了之前的浓重,上面似撒着一层黄棕色的迷离,一片游走的光线在顶层划过之后穿过墙壁消失不见了,我于是也认清了眼前的这个世界。现实中的家顺接着之前的梦,一种安然伴着失落的情绪向我袭来。那将我”救出“的声音依旧还在吵着,意识的回归让我快速拿起了夹在沙发角落里隐隐发光的手机。本就意识模糊的我一下子就被手机中刺出的光亮给”欺侮“得几乎昏厥过去,好不容易压下了晕眩,上面一排陌生的数字又再次击溃了我认识、感知的能力防线。
我本想快速挂断电话,却在昏晕之中按下了接通键,手机里立刻混沌地传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我,非得让我用其他电话打.......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你那怎么样了,身边还有人跟着吗?”声音的压制,愤怒情绪的克制能从他这一句话中全部获得。我警惕地将手机搁在耳边,呼吸都快要凝滞了。那男人见我不回话,又继续压着声音怒气冲冲地说:“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都闹到医院里去了,你别不吭声,我告诉你,如果这中间再有什么纰漏,以后我们有的是麻烦。”
我的认知渐渐恢复如常,我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但此时,无论是打断提醒还是贸然挂断都似乎过了时宜。我只待对方怒气延续之下由于一直未得到回应而愤然主动挂断,而在自尊与怨恨的包围下他也会全面无视对这通电话的连接校验,进而将情感一股脑地拋向他所认为的那个对方,那么现实就可以在他的这种“自以为是”之中被彻底地隐藏起来,没了和我的半点干系。
可现实证明,“自以为是”的那个人只能是我自己。电话里的那个男人仿佛对这种沉默的回应早已有所预料,甚至乐见于这种沉默,他继续自顾自地说着,压抑与愤怒的言语已经不再指向他所认为的那个“对方”了。
“我可能也是太着急了,想要尽快把那个麻烦给弄走,顺便免去你身上的各种猜疑和打搅,但想想仅凭那张纸和我的话,那赵老狐狸会相信吗?再说那麻烦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万一让她多辩解几句,反而对你不利。今天想想,其实你这样做也不是什么坏事,起码没露出什么马脚,如果能就这次的事情给那麻烦一个处分,说不定可以歪打正着,一是让那老狐狸注意到那个麻烦,我们也好再找个由头把他/她给开除了........对了,你没拿出那份单据吧,看当时的情况,应该是没有,你还是尽快销毁吧,可别让人再看到了,特别是别让那个麻烦看到了。哎,现在必须得好好想想想怎么才能让那个麻烦彻底离开...........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混蛋........混蛋........哎?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的最后一句与其说是在质疑对方,不如说是在自怨自艾。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急躁中竟不自觉地喘起了粗气,我赶紧伸手要将口鼻捂住,一不小心竟将手机打翻在了地上,拿起后那电话已经挂断了。
这是一通陌生人的来电,不知是否由于长久现实困顿与精神紧张的原因,我竟认为这陌生人的声音有着几分的熟悉,更觉得他所说着这些愤怒、凶狠之词跟我有着些许的联系,甚至当他将赵老狐狸、麻烦、医院、单据等一系列的词语连接成一段段有所寓意的话时,我开始不自觉地将其往我最近发生的一系列关系冲突上套,然后发现它如同量身定制的说辞一样,完美得与我的现实重合了,甚至能够解释出现实发生的缘由和细节如此表现的合理性。但我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又开始无聊地“发怔”了,心中的焦灼便在这种自我的否定与鄙夷之中变为了精神的颓靡。我很想哭,但是却不敢哭,更找不出能够让我哭出眼泪的理由,可即便找不到有“意义”的理由,眼泪还是任性地掉了下来,就在它们掉下来的那一刻,我知道,这其中一定混杂着我对美好未来中可能已经混进的变态事实产生的抗拒与恐惧。
在这之后的几天,生活似乎回归了正常,丈夫和我都由于节前的必然加班(即便没有必然的假期)开始将“一些事”抛诸了脑后,直到周日,还有那个中秋节,发生了我与小凯的冲突,一股子和着委屈、愤怒、惊恐、不甘、妥协、疲累的情感也就再次席卷而来。
紧接着,节后回到了公司,除了面对曾怡的诋毁、质问与其最后的崩溃,我更听到了一个我虽震惊但也觉得“理所当然”消息:罗振玉正在办理离婚的官司。
这话我是在同一个商户的聊天中得知的。
“我听说他媳妇给他带了绿帽子!”他的口气中满是调侃。
“不过还好,罗振玉有证据,我听人说,证据里还有电话录音,她媳妇在电话中自己全招了,这老罗可精了,不仅财产自己看的好好的,还把证据搞得足足的,肯定早就不想跟他媳妇过了!”他口中罗振玉的小丑形象在这一“精明”之处开始闪着智慧到让人有些艳羡的光辉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昨晚罗太太连打几通电话(当时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直到早晨开机后才收到来电的提示信息)和她发来那些极具威胁意味却又不知其所谓的短信的用意了。她肯定是误以为我就是那些电话录音的提供者,我想打电话给她解释清楚,但觉的就这样贸然主动联系总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也许待罗太太怒火攻心想要再骂我一次时,我再在“回敬”之中解释清楚才更为妥当。可在这之后的两天里,关于他们离婚事件的各种版本以及相互矛盾的各式评判与猜测都不绝于耳,但直到我“身故”的那一刻,我都没有再与这个罗太太有过什么“正面的交锋”了。
事情总会过去,时间可以战胜一切,我经常这样安慰自己。可有时时间战胜的不是自己的阻碍,战胜的反而恰恰是我们自己,它可以战胜一切,而当你坐以待毙、不闻不问时,它同样也可以毁灭一切。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死得可是真冤!”我不禁悲从中来,恨透了自己的当初的较劲,恨透了自己的性子里的那份执着,恨透了自己没头没脑的兢兢业业,恨透了那欲望,恨透了那虚伪,恨透了一切夺走我生命的诱因,恨透了现在的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难道就这样继续坐以待毙,任由这身体一切机能的丧失却去不间断地体验着这种思想折磨的苦痛,任由着他人摆布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即使是死掉了,生时那通过教训来改变命运的不屈精神却还在“作祟”。我知道,一个人如果将自己的自由意志全部抛却,那他就是真的死去了,可如果人身已死,意志还在蠢蠢欲动,是否会被认为死得太过聒噪,活得太过上瘾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