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心问剑(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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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发硎初

名剑大会开了十多天,正阳剑果然如叶英所料,最后落到了拓跋思南手中。这些天来的连番大战,让观者无不惊心动魄,只是在叶晖看来,也不过如此。在他眼中,只知这些人武功很高,但究竟高到何等程度,他也无法知晓了。倒是送客时让他手忙脚乱,每个客人都不可怠慢了,不论对谁话语间都不能失了礼数。也亏得他少年老成,深谙世故,各项事宜都井井有条,一丝不苟。公孙大娘带着李十二娘告辞时,叶晖还没忘了在程仪中放了两个糖球,给李十二娘路上吃着玩。

叶孟秋送走了公孙大娘师徒,见只有叶晖带着下人在忙东忙西,高声道:“阿晖,你大哥呢?”

叶晖正指挥着下人将一座迎客的彩门拆掉,听得老父问话,抬头道:“阿爹,我今天没见着大哥,大概又去剑冢了吧。”

多半如此吧。平时叶英便是独自去藏剑山庄对面的剑冢练剑,整天不见人。只是迎客时他不出面,送客时还不出面,让叶孟秋实在有点不快。

公孙大娘所说的话,会是真的么?

叶孟秋摇了摇头。那天公孙大娘去找李十二娘,远远地看到叶英在栏前观花。事后叶孟秋与公孙大娘清谈时说起自己的四个儿子,公孙大娘说叶氏四子将来都不是俗流,但最终能将叶家剑法发扬光大的,定是长男叶英。因为那天公孙大娘见到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无坚不摧的剑气,而这等气势她唯有在拓跋思南身上才见过。

阿英真的会有如此成就么?叶英今年已然十四岁,但一路四季剑法仍然使得支离破碎,不成章法。十年前,拓跋思南能够击败纯阳谢云流这等绝世剑客时也才不过十六岁。

真是个笑话了。叶孟秋又摇了摇头。只是在他心底,实是盼着公孙大娘能够言中。就算只有拓跋思南的一半,也会是个名动江湖的大剑客了。

公孙大娘走出藏剑山庄时,又回头望了一眼。

江湖上,真的是英杰辈出啊。她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十年前听得妹妹对拓跋思南的赞誉时,她并不曾太过在意。但这一次见过他,才知妹妹根本没有夸张。

幸好十年前他才十六岁。若是今日,只怕天下已无人能与此人抗手。只是,在拓跋思南口中,她也没能得到答案。

确有剑意,但绝非剑谱。这是拓跋思南看了她比出的那几个姿势时所下的判断,其实正与公孙大娘所料一致。她低下头,看了看牵着自己的手,嘴里还含着一块糖的李十二娘。偶尔救下了这个说不清自己来历的小小孤女,公孙大娘意外地发现她居然会几个与自己所创的剑器舞极其相似的姿势。剑器舞乃是公孙大娘殚精竭虑,将剑术化入舞蹈而成,向来自诩为独得之秘。李十二娘所会的,虽然仅仅是几个姿势,并非舞蹈,但其中脉络分明与剑器舞极为神似,虽然简洁明了,但在公孙大娘这等剑术大高手眼里,这几个姿势竟比自己的剑器舞更为博大精深,以公孙大娘的剑术造诣,只觉其中大有似是而非之处,实在参不透其中奥妙。公孙大娘看了看之震惊可想而知,问李十二娘从何学得,她也然说不上来,只说是很小时看来的。现在连拓跋思南也如此说法,更让公孙大娘莫测高深。

这个小姑娘身上,到底还隐藏了多少秘密?

她正在沉思着,前面忽然传来“嗤”一声响,随之是一阵杂乱的山鸟惊飞之声。

是有人出剑,剑气惊扰了飞鸟。

公孙大娘抬起头,不禁有些动容。她是当世有数的剑客,闻弦歌而知雅意,只听得一声剑啸已然深知其中三昧。这一剑老辣圆融,其中蕴含着深不可测的剑意,非寻常人能为之。此番前来参加名剑大会有好几个剑士,但不要说那长歌门主杨尹安没这功力,就算仅败在拓跋思南剑下的纯阳门下二弟子李忘生,多半也没能到这境界,就连自己,略一分心便不能到此。

是拓跋思南在与人动手?

公孙大娘微微蹙了蹙眉,小声对李十二娘道:“十二娘,走,过去看看。”

如果真是拓跋思南与人动手,公孙大娘倒是对他的这个对手更为好奇。竟然能让拓跋思南用到这等功力,这人对手定然也不同凡响。李十二娘也不知要看什么,跟着师傅小跑着上前。此间过往的人并不多,路也甚是荒凉,两边古木参天,路上尽是积年落叶。走了十来步,路忽然有个急拐弯,前面有片空地,空地上正有两个人在斗剑。一个要矮一些,脸上还蒙着面,手中是一柄精钢剑。另一个刚要高他一头,穿著青袍,正是拓跋思南。拓跋思南手中握的却不是剑,而是一根树枝,那柄刚从名剑大会上得来的正阳剑仍然背在背后。他虽然只以树枝对敌,那蒙面人出招已见滞涩,显然若拓跋思南真要出手,早已取胜。

这是在喂招么?公孙大娘一怔。她也是当世有数的剑士,一眼扫过,便已看得清楚,这两人剑招虽然完全不同,但招术中的剑意却是异样的一致,倒似同一路剑法的不同招式,而剑意也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公孙大娘正待细看,拓跋思南手中的树枝忽的在身前一竖。寻常剑术,这本是个起手式,但拓跋思南于剑道已然神而化之,剑招大开大阖,连发三击。那蒙面人手中的精钢长剑甚是锋利,平时砍到这等树枝,自是有若吹毛,但树枝握在拓跋思南手中却不亚于一柄神兵利器,三下连着击在精钢剑身上,蒙面人只觉虎口一震,长剑再握不住。虽然蒙着面,但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也已露出了惧意。

拓跋思南这三剑一出,公孙大娘心头便是一凛。方才这两人一招一式,几如师徒喂招,但此时拓跋思南的剑招中杀气大盛,虽然只是树枝,可一旦刺中,一般会取人性命。她不由叫道:“手下留情!”

公孙大娘一出声,拓跋思南的手忽地不动了。此时他的树枝中宫直进,直取那蒙面人的咽喉,几如无坚不摧,蒙面人的长剑根本挡不住,甚至连躲都躲不开,拓跋思南突然一收势,他趁势一低头,一个踉跄,差点要单腿跪倒在地,却又身子一旋,人猛地从一株大树后闪过。只怕逃走时连魂都已丢了一半。

一见那人逃走,公孙大娘才松了口气,只听“笃”一声响,却是拓跋思南手中的树枝插进了一株大树上。这树枝无锋无刃,那大树都有合抱粗,可树枝却如入腐泥,没入树身足有一大半。

将树枝插入树身后,拓跋思南长吁了口气,这才转过身道:“多谢大娘。在下艺业不精,方才险入魔道,还祈海涵。”

李十二娘看他竟然将寻常一根树枝这般轻易插进树身里,几乎不敢相信,忖道:“这拖把先生会变戏法么?”她却不知拓跋思南年纪虽轻,剑道上的造诣在当今之世实已不作第二人想。以他的本领,原本举重若轻,收发自如,可方才这一招竟似要脱离自身,连他都几乎控制不住。若不是公孙大娘在侧出声提醒,这招险些就要了那蒙面人的性命。

公孙大娘看着那根只露出两三寸的树枝,叹道:“听闻妖剑能反客为主,原来并非子虚乌有,真不知创制这剑意图的前辈是何居心。”

拓跋思南也长叹一声道:“前人深意,吾辈终不能妄测。只是看起来,这剑意图还是不悟为妙。”他说着,忽然把转向李十二娘,眼中神光一闪,沉声道:“小妹妹,你将那几个图都忘了吧。”

李十二娘见他目光灼灼,心中有点害怕,往公孙大娘身后一躲,说道:“我……我已经不记得了。”心里却在打着鼓,忖道:师傅和这拖把先生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

拓跋思南离开藏剑山庄后,尚未走出山中,突然有个蒙面少年拦路挑战。拓跋思南这些年来与人接战无数,自不在意,本想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知难而退,哪知这少年所用剑术虽然尚不足入他法眼,但其中剑意竟然与公孙大娘演给他看的那几个剑意图一脉相承。李十二娘会的那几个姿势,与公孙大娘所创剑器舞暗合,其中深藏剑意,这一点公孙大娘与拓跋思南所见略同。剑意不在招式,只存乎一心,看人能悟得多少。但这剑意大违常理,以他二人之能,也完全想不通,只觉根本不能融会贯通,猜想定然是李十二娘年纪幼小,根本没将姿势摆对。只是拓跋思南见这无名少年居然也能悟出剑意,不禁大感兴味,便也依剑意随意出招,与他印证一番。拓跋思南剑术之强,几近震古烁今,他率尔出招,也已逼得那蒙面少年无法应付,拓跋思南只是想看看这少年所悟与自己所悟有几分相同,这才让他尽力施展。少年是经过了苦思冥想有得才来挑战,拓跋思南则是率意出剑,但两人出招有时又大相凿枘,有几招竟然一般无二,拓跋思南虽然已是在喂招,但这少年能够见招拆招到这地步,便是拓跋思南也有几分佩服。只是随着招术渐变,拓跋思南也觉招术中杀气渐重,竟然自己也难以控制。剑道亦如天道,故老传说有一种妖剑练至极处,那时剑竟会反驭其主,人反而成为剑奴,最终不异于行尸走肉。只是这话也太过匪夷所思,向来被当作笑谈。可此时拓跋思南已然觉得树枝上的剑招源源不断,竟似在自行催发,而杀气也已大盛,居然不由自主地就要取对手性命,分明从那剑意图而来的,正是这路传说中的妖剑。本来到了这地步人已无能为力,但拓跋思南非寻常之辈,在千钧一发之际收住了剑势,让那少年逃命。不过他虽然暂时收住剑势,最终仍要以雷霆一击将剑上杀气泄去方保无虞。想到方才竟连自己都要控制不住,饶是拓跋思南也有一分后怕。虽然李十二娘刚入公孙大娘门下,穷其一生也未必能练到剑反客为主的地步,可她不知从哪里记住了这几个剑意图,仍要防患于未然,让她及早忘了才是。

公孙大娘道:“拓跋先生,各有因缘,不可强求。今日我非昨日我,明日我亦非今日我。”

拓跋思南一怔,忽然笑道:“多谢公孙大娘二次指教,就此别过,若有因缘,再来拜见。”

李十二娘见他的目光一下变得柔和了许多,人也似刹那间可亲了起来,忖道:这拖把先生说话老是让我听不懂,师傅现在也说我听不懂的话了。待拓跋思南大踏步走了,她才小声道:“师傅,你方才和拖把先生说什么了?”

公孙大娘摸了摸她的头道:“傻孩子,你大了就懂了……说不定你一辈子也不懂。唉,还是不懂的好。”

李十二娘更是纳闷,眨着眼想不明白。她顿了顿,小声道:“师傅,方才和拖把先生打架的是谁啊?”

公孙大娘看了看她,微微一笑道:“我不认得他。你认得么?”

李十二娘道:“他蒙着脸呢,我也不认得。不过我看他比拖把先生差不了太多,师傅你说是不是?”

公孙大娘笑了笑,却没说话。那少年虽然蒙着面,用的也不是本门剑术,但仍然逃不过公孙大娘的目光。公孙大娘也没想到这个看似沉静似水的少年,心里却也如火一般,会做出这等狂妄之举。方才拓跋思南那几句话,实是担忧剑意图会失控,因此不惜一破杀戒。自己以一语解开他的心结,让他放过了那少年,却不知那少年会不会辜负自己的好意。

好自为之吧。

公孙大娘想着,拉了拉李十二娘的手道:“走吧,我们回扬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