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所有的岸:瞭望员马克洛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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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早期诗作(1947—1952)

《涨潮》

黎明河水上涨,来自荒野的巨木在晨光中轰响。

褐色水面漂来熟透的橘子,大张着嘴的牛犊,稻草棚顶,湍流挟卷中叫嚷的鹦鹉。

我起身上桥。靠着锈红的金属栏杆,看混杂的队伍顺流而下。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奇迹。

随着水中的物产骤显丰富,我的记忆也开始倾泻。

我曾到过香脂雪松的信徒常光顾的地方,路过香气、废屋、童年曾落脚的旅馆、脏兮兮的火车站、等候室。

一切汇聚于此,持续涨潮的河水所拍打的炎热土地:炭工的喜悦、蒸馏器的烟雾、高地的歌、缀在路上的雾、牛群的热气、奶牛光明饱满的粉色乳房。

苦痛的声音议论着途经的尸体、鞍具、满眼忧愁的动物。

魔灵洞穴中栖息的蝙蝠尖叫逃窜,停挂在旋荚印加豆的树杈或落在刺桐的枝干上。来势汹汹的淤泥冲没它们的居所,将之惊扰。

它们不停呼喊,庄重请求黑夜的到来。

水声牵动着心,将它摔在风中。童年归来……

噢,斗篷般厚重的青春!

已逝岁月的浓烟掩着可怜的灰烬。

风的清新宣告午后到来。它疾速掠过我们,在“刀锋山”[1]的树上留下繁密的印记。

夜晚到来,河水仍在呻吟,伴着众多货物脚步汹汹。

被肆虐的泥土的气息弥漫在屋里每一个角落,木头轻柔地吱呀作响。

有时,一株夜间赶路的巨树以撞击石头的轰响宣告其经过。

天很热,床单粘在身上。在睡意的笼罩下,我再次踏上前往意料之外的旅途,伴我的涨潮为我翻动世上最隐秘的果实。

1945—1947

注释

[1]应指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附近的山峰。

《三幕》

致路易斯·卡多萨—阿拉贡[1]

I

军营的夜晚寒冷孤寂,

看护它奇异的孩子。

院里沙子打着旋儿,

消失在天空深处。

房间里,上尉祷告着,

忘却旧时的罪,

而他的狗

对着紧绷的鼓面撒尿。

武器室里,一只燕子不眠不休看管着

上了油的刺刀。

古老的骠骑兵复活,

对抗白昼的金色蝗虫。

慈悲的雨激醒了

巡视的哨兵冻僵的脸。

战争的蜗牛继续它无止的窸窣。

II

这家曾有杀手下榻的旅馆,

这个瞳孔中有蓝色云朵的杂技之家,

这台制造栀子花的精密仪器,

这只笨拙飞舞的深色蝴蝶,

这群驼鹿,

一起旅行许久

却从未成为朋友。

或许它们组成一个不可告人的梦的行伍,

或是为了驱散我身上

能为死者解缚的光润的平和。

III

一支巨大石笛

指明牺牲的地方。

两片平静的海之间,

众神广袤柔软的植被

保护你无量的声音,

它能震碎玻璃,

侵入废弃的体育馆,

在海滩上播种桉树。

在你军队扬起的尘土中

将诞生一个冠着荨麻的沉醉星球。

1947

注释

[1]路易斯·卡多萨—阿拉贡(Luis Cardoza y Aragón,1904—1992),危地马拉作家,后流亡墨西哥。

《安赫拉·甘比西》

I

可以肯定地说那些不透风卧室中黄水环绕的船只是为了给这个女人传递奔涌热血的信息 无源的干燥疾风般澎湃激情的标志 然而它们无法盛下如此多困顿无眠的童年日子 那里这位出色雌性的记忆被播撒在白色砖瓦和潺潺流水与仓促的痛苦中 流泪哨兵的孤独之疠风摧毁蚂蚁的道路 远远抛下其警戒之力 以验证商人们的妻子在林中点亮的光的范围!

II

福音,福音,福音,

苦涩星期二

炮击塞萨洛尼基[1]的港口,

医院走廊中的匆忙奔跑,

长枪圣母祭坛的粉色台阶上

执事长的被刺。

掀开衣服的女性

裸露着性器呻吟

她们臀部的光

是征服之力。

1948

注释

[1]希腊城市,旧译作帖撒罗尼迦。

《旅程》

我不知是否在别处提起过我曾驾驶的列车。但无论如何,这段经历非常有趣,现在我想谈谈那份工作的职责是什么,而我又是如何履行的。

列车每年2月20日离开荒原,在12月8日至12日间抵达目的地——炎热土地上一片避暑地的小车站。全程122公里,大部分时候都向下穿行在覆满桉树、云雾缭绕的山峦中。(我常感到不解,人们竟不用这般美丽馥郁的树木来制作小提琴。十五年间我一直驾驶这趟列车,每每穿过桉树林,都能愉悦地听见起伏的音阶唤醒粉色的火车头。)

驶入温带,当第一批香蕉树丛和咖啡园出现时,列车也开始加速。我们迅速穿过广阔的牧场,那里放牧着漂亮的长角牛群。红苞茅牧草的香气一路跟随,直至轨道尽头。

列车由四节客厢和一节守车组成,都漆成金丝雀的黄色。车厢间没有阶级划分,但每节车厢总被特定的人群占据。第一节是老人和盲人;第二节是吉卜赛人和形迹可疑的年轻人,间或还有为即将结束的疯狂青春守寡的女人;第三节是资产阶级的夫妇,牧师和马贩子;最后第四节里是恋爱的情侣,无论是新婚夫妇还是脑子一热就离家出走的年轻男女。快走到列车尽头时,能听到最后一节车厢里传来不止一处的啼哭声。晚上,伴着铁轨催眠的轰响,母亲们哄着孩子,而年轻的父亲在平台上抽烟,谈论各自同伴的优点。

在我记忆中,第四节车厢的音乐总与一片种植多汁刺果番荔枝的土地的炎热气候融为一体,那里目光沉稳、步履轻缓的漂亮女人在夜间的欢宴上斟倒甘蔗汁。

我经常埋葬死者。无论是突然去世的老人,还是第二节车厢里被同伴毒死的善妒年轻人。每次下葬后,我们都会原地停留三天,在列车的守护神——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像前守灵与祷告。

每当第二车厢的旅客或第四车厢的情侣间爆发嫉恨的冲突,我都会停车解决争端。恋人要么和好,要么永远分开,但都会遭到其他所有乘客的严厉责备。这并非小事,滞留在冰冷的荒野或灼热的平原上,被阳光照得双目干涩,听着最有失体面的糟糕言语,目睹最庸俗的亲密关系,就像在双面镜中照见我们身上隐秘流过的无声悲剧,只有膝盖的颤抖或胸口的热意将它揭示。

车次从不预先公布。知晓列车存在的人会在出发前一两个月就住进车厢,这样一来,到了二月底,只需再等来几对面红耳赤、匆匆赶到的情侣或眼神混浊、轻声细语的吉卜赛人,便可以出发了。

有时,由于高架桥倒塌,我们不得不忍受长达数周的延误。激流声日夜惊扰我们,最大胆的旅客跳入其中洗澡。通路修好,旅程就继续。每个人都在湍急的瀑布旁留下记忆的快乐天使,瀑布的声音从未改变,多年后的某天,突然将我们惊醒在午夜。

一天,我疯狂爱上一位旅途中丧偶的美丽姑娘。列车到站,我就和她一起逃跑了。经过艰苦跋涉,我们定居在大河边。我在那里工作多年,向水域盛产的紫色鱼类的捕捞者收税。

至于列车,我知道它最终被遗弃了,只用来满足避暑者的热望。葱郁缠绕的藤蔓植物侵占了车厢,蓝鸲在火车头和守车中筑巢。

1948

《一首诗的演出》

查兰加[1]演出结束,演奏者困倦地收拾乐器,借着傍晚最后一丝光线整理好曲谱。

消失在街道的黑暗中前,一些观众对音乐会发表了看法。有人审慎严谨、表达清晰,有人满怀青春的激情——他们小心维持了一下午,只为让它此刻在暮色的烟火中熠熠生辉。还有人带着过分的确信,声音里却隐约显出一块名为冷漠的巨大幕布,他们所有姿态和话语都投射其上。

广场渐空,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极为宽广。喷泉的水声突显了等待与焦躁,后者平缓地笼罩四周。

远处开始传来野蛮的音乐。这种行星的咆哮声从夜的深处浮现,在灵魂底部拔起被遗忘的激情搏动的根茎。

由此开始。

[报幕]

一切都已完成。所有可能的音乐都被播放。所有乐器都由独奏者完成些许排演。无序而温凉的夜即将遮盖我们,必须以抓住其精髓的歌来迎接它。织成这首歌的是那些延伸至逝去之日最纤薄边缘的线,那些最紧绷的长线,那些最古老的,仍被携带的线,如同雨中的电报线,早被遗忘的新鲜的晨间消息。

让我们寻找最古老的词语,最新鲜靓丽的语言形式,必须用它们说出最后一幕。用它们来告别一个世界——它沉入未来最终的古怪混乱。

但是,让我们给这些词语染上混乱那壮阔有益的阴影。不是目前为止用来吓唬孩童诗人的那种家常小混乱。不是噩梦特有的混乱,它们连贯产生,天真地想为我们预防即将到来的巨大混沌。

不。让我们涂抹明日便会陷没的无序之物。

就像法老,必须在口中备好最美的词,让它们陪伴我们穿过黑暗的世界。在这可怕而永恒的时刻里,它们会用日常的滑腻程式做些什么?后者也许只会无用地拖累,减缓行进的速度,剥去它的势头。

为防止类似情况如今发生在我们身上,最好揭露一些事物的本质,它们至今仍被我们过于信任地使用,出现在市场反复售卖的天真配方中。

[死亡]

让我们不要虚构它的水域。也不要笨拙尝试演算它优美的河道,隐秘的缓流。成为它的熟人也没用。让它回归最古老真实的存在。用昔日的祷词崇拜它,它复杂的道路将再次为人知晓,它繁绕的盲城仍令我们着迷,那里寂静培育出液体的香料。巨大的鸟将重新出现在我们头顶,它们转瞬即逝的影子轻柔地遮蔽我们的眼睛。脸庞裸露,皮肤紧贴着支撑五官的骨架,对死亡的信赖将会回归,照亮我们的日子。

[恨]

我们用来治疗其伤口的绷带在一旁脏乱地垒成一堆。让伤口裸露的唇缘在正午净化的阳光下颤动。让风撕裂皮肤,在广袤之地的随性旅行中带上我们的碎片。让我们种下搏动着恨意的高大花株。将它的种子撒向四方。怀抱收成,我们将进入白色回廊的第一扇大门。

不要再有恨的赝品:对不义的恨,对人类的恨,对形式的恨,对自由的恨,让我们看不到真正的恨那洁净一切的巨大面具,那恨封住我们的牙齿,让眼睛凝视虚无——我们某天终将迷失的地方。它会为这支歌提供最好的声音,在顶部维系永久架构的词语。

[人]

他骨子里的笨拙,陈腐无用的姿态,错误而顽固的欲望,他的“无处可归”,已经封闭的对交流的渴望,持续的可笑旅行,饥饿猿猴般的耸肩,一贯的怯懦笑声,连串的贫薄激情,万无一失的跳跃,温热孱弱的脏腑,所有日常的小和谐,他必须将歌唱作为核心的动力。

不要害怕这种努力。几个世纪以来,有些人取得了漂亮的成功。不要介意为此迷失,变得奇怪,离开道路,坐下看大部队经过,眼中带着浓浓的酒意。这不重要。

[野兽]

你们要创造野兽!编撰它们的故事。修琢它们的巨爪。磨砺它们弯曲坚韧的喙。给它们演算完毕的安全路线。

哎!那些没有留存动物寓言集,让它们为某些时刻增色并在未来陪伴我们的人!

让我们扩展野兽的领地。让它们进入城市,在被炸毁的建筑、爆裂的下水道、纪念被遗忘日期的无用塔楼中寻求庇护。让我们进入野兽的王国。我们的生命取决于它们的声望。它们将撕开我们最好的伤口。

[旅行]

必须去发现新的城市。高贵的种族等待着我们。谨慎的侏儒。丛林中毛发稀疏的油腻印第安人,如同沼泽中的蛇一样无性而柔软。世上至高冰原的居民,为雪的震颤而担惊受怕。广袤冻土上的弱小居民。畜群的放牧者。在海中央生活了数个世纪的人从不为人所知,因为他们总朝着与我们相反的方向航行。最后一滴光辉有赖于他们。

地球上还有重要的地方等待发现:海洋用以呼吸的巨大管道,无处可归的河流死去的海滩,用来制作蟋蟀喉咙的木头生长的森林,深色蝴蝶将要逝去的地方,它的绒毛翅膀有罪恶干草刺眼的颜色。

再次探索与发明。还有时间。虽然很少,是的,但必须利用它。

[欲望]

有必要为欲望创造一种新的孤独。纤薄岸边的广阔孤独,那里欲望的沙哑之声蔓延开去。让我们再次打开所有快乐的血管。让那高高的泵跳动起来,无论朝向什么地方。什么都还未做完。当我们正在行进,有人在路上停下整理衣服,身后所有人都也停下。我们继续前进吧。还有干涸的河床,壮阔的水流仍可经过。

记住我们说过的那些野兽。它们可以在为时已晚之前帮助我们,查兰加以刺耳的音乐再次搅浑天空。

[尾声]

穿过夜色的火车沉闷的汽笛声。缓缓升向苹果色天空的工厂烟雾。奇异地冷却街道的最初灯光。让人想要散步的时刻,散步直至温顺落入夜色边缘。寻找廉价旅馆的困倦旅人。被夏日的油腻糊住的窗户关上时的撞击。淹没在喉咙里的喊声,在嘴里留下一种苦涩的味道,近似于愤怒或强烈的欲望。教室黑板写满淫秽的词语,阴影将擦去它们。世界的模糊外壳压灭夜色深处传来的音乐,这音乐不断靠近,似乎要用强大的实体将我们淹没。

什么都没有发生。

1952

注释

[1]查兰加(Charanga),西班牙和西语美洲地区的一种乐团形式,由打击乐和管乐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