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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乘电车去吧。”
真理子向着公园出口边走边说道。电车?这附近既没有车站,我也从不乘电车,这一点真理子应该知道。难道她打算走去车站吗?如果去“瑟堡”,坐出租车更方便。我踩着地毯般柔软的银杏落叶,紧随着真理子的背影走去。夕阳的光线透过树枝的间隙一缕缕地洒满大地,我突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真理子没有影子。云间的夕阳之下,我修长的身影一直延伸至路边的花坛。可是,在阳光普照之中,真理子脚下却没有影子。
“喂,你稍微停一下。”
我叫住她,真理子便回过头来。就在这时,天空突然阴沉下来,地上的影子一瞬间都消失了,淡橘色的彩云布满晴空。我无法再去确认真理子是否有影子,那也许只是我的错觉,也可能只是林荫和街灯的影子重叠交叉,再加上夕阳的微弱光线,导致影子的轮廓模糊不清。
“怎么了?”
“这附近没有车站,不能乘电车。”
“谁说没有电车,你看那儿。”
真理子微笑着望向石板铺成的小路。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几乎迷失在梦幻之中。那里横躺着一辆玩具电车。玩具是铁皮制的,油漆剥落,茶红色的铁锈密密麻麻,外观锈迹斑斑,不知道是谁丢弃的。这时,突然画面和解说断续地在脑海中交叉闪现,浮现出一段影像。这个公园的林子里住着许多流浪汉,到处都是蓝色塑料布搭建的帐篷。其中一人舍不得丢弃童年时期喜爱的电车玩具,也许那个人本身就是一个喜欢古董铁皮玩具的人,到哪里都随身带着它。他可能前几天去世,其他的流浪汉搜刮走值钱的东西,可是谁都对这个破旧的铁皮玩具电车不感兴趣,便随手抛弃在这里。
有一些东西,有时让我很着迷,有时却不知为何又让我感到恐惧。譬如说小孩子的玩具汽车。记得有一次,我深夜从千叶乘出租车回东京,途中遇上堵车,司机烦躁难耐,开始和我闲聊起来。他说孩子奶奶给他四岁的儿子买了一辆小三轮车,孩子每天在家里骑,把房间的榻榻米都糟蹋了。孩子他妈每天不停地唠叨,自己都快要抑郁了。司机一边讲一边从后视镜望着我。“孩子小嘛,没办法。”我随便应了一句。随后脑海中便浮现出四岁小孩在家里骑着三轮车的情景,榻榻米的确会磨损,不过想起来也挺可爱,便不禁微笑起来。可是就在这一刻,我看向后视镜里的司机时,眼前却浮现出了一幅诡异的场景。一个狭小的房间里,悬挂着一只电灯泡,一个男人挤在一个出租车而非三轮车模样的玩具车里围绕着房间转圈。那个男人就是眼前这位出租车司机,戴着帽子的脑袋和上半身大小不变,只有下半身缩成了小孩的身型,一对如同被晒干的小赤脚,拼命地踩着玩具车的脚踏板,口中不停地说着:“先生,是到赤坂对吧?这路堵得太厉害了,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从下一个出口出高速,从下面走怎么样?”司机和玩具车的影子呈放射状,扩展到榻榻米的各个角落,司机不停地踩着脚踏板,满脸大汗。那个小房间里没有我的身影,但是我很肯定他是在对我说话。这场景仿佛是噩梦,但又并非一场梦。现实扭曲了,这种扭曲后的现实场景经过编辑后再次浮现时,我已经无法控制它。
真理子望着我,脸上一副惊讶的神情。我刚想去捡那掉在石板路上的玩具电车,却发现它已经不在了。
“刚刚这里的那辆玩具电车去哪了?让谁捡走了吗?”
我这样问真理子,而她却摇着头说:“没有啊,我没看到。”刚才真理子向我示意车站时望向的那条小路上,确实有一辆生锈的铁皮玩具电车,不过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也许是在我回味出租车司机开玩具汽车的幻觉时,记忆变得交叉错乱。“真要命,又来了。”我在心中自言自语道。每当我看到这种刺激性的幻觉,记忆变得模糊时,眼底里就会出现异样的光束。这种光束一般呈三道,形状各异,以放射状向周围扩散,而且排列整齐。
这三道光束最终形成三块光屏,上面播放着各种各样的场景。一旦出现这些光屏,我就会有一种脱离现实世界的感觉。这并不意味着现实世界就此消失,这期间即使有人和我说话,或向我提问,我也都能应对自如。从光屏深处可以听到人讲话的声音,光屏后面则可以清晰看到现实的风景。只是这种光屏有时候会发出特别闪耀的光束,每到那时,我便会陷入一种被囚禁在光屏深处的感觉,但总之不是进入另一个世界之类的那种神秘莫测的感觉。这三道光束从我刚记事起就曾出现过。在我年幼的时候,父亲是画家,兼做美术老师,他在远离市中心的一处森林里建了一间画室,上小学之前,我们一直在那里生活。那里四面都是小山丘,我们的房子就搭建在那中间狭窄的平地上,房子风格像林间小屋。我的童年就在那片宽阔的林子里度过,每天捉虫、追鸟、爬树、摘果。但是,这片林子一到晚上便一片漆黑。有一天晚上,妈妈像往常一样背着我走着山路回家,那时我想起了祖母对我讲过的一番话。祖母是一名虔诚的佛教徒,有一次,她背对着战死的叔叔的遗像对我说道:“世界分两种,一种是活人居住的‘这个世界’,另一种是死人居住的‘那个世界’,只有少数特别的人可以在这两个世界自由穿梭。”
我趴在母亲的背上想,我现在所处的是“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呢?当时想问母亲,但又怕她告诉我说这里是死人居住的“那个世界”,所以十分害怕,欲言又止。没过多久,我们走出了这片漆黑之地,月光笼罩在眼前的大地。我看到细长细长的叶子随风摇摆,便妄下定论:“‘那个世界’是不会有这种叶子的!”于是,我把手伸向那些叶子,打算撕几片试试手感。可是,树叶富有弹性,任我怎么撕也撕不断,我的手上还划出一道伤口,十分疼痛,但我没敢吭声。我担心母亲为此而停下脚步,害怕在这漆黑之夜一旦停下来,世界就会切换,切换到“那个世界”。我能感觉到右手已经淌满鲜血。
疼痛为我划清了身体和外界的界线,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仿佛突然有一道聚光灯从上空照向我一样,白色的光束出现在眼底。最初是一道,紧接着左右又各出现一道,一共三道。“这是什么?”我内心恐惧,紧闭双眼,可是光束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发耀眼,紧接着微微闪烁了一下。“还挺漂亮的啊!”当我刚闪现这个念头时,浑身上下突然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仿佛全身被幽香的羽毛包裹着。那种感觉点燃了我的性欲,下身喷出一股热流,同时也唤起了我伤感的回忆。我想起了不久前病死的小狗,它叫陌陌。就在这时,中间那道光束里面出现了生前的陌陌,影像十分清晰,它向我跑来,摇着小尾巴伸出舌头想舔我的面颊。我回忆起了它柔软的身躯和小手的触感。“原来你还活着。”我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你刚说什么?”妈妈问道。“妈妈,陌陌还活着呢!”我兴奋地叫道。妈妈肯定不知道我在那道光束里和陌陌重逢,她可能以为我在说梦话,因为我趴在妈妈背上经常会打瞌睡。“我知道。”妈妈温柔地应道。
“狗也好,人也罢,他们死后依然活在我们的心中。”
这三道光束就是这样出现在我的脑海,我无法召唤它们闪现,这些光束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就像做梦,但又不会在我熟睡时出现,我也不能选择光屏上的影像。有时候是美好的回忆,有时候会让我陷入不安和恐惧。这些光束有时候一天出现几次,而有时候则连续几个月,甚至一两年也不出现一次。小时候我喜欢沉浸在光屏上的影像之中。时而会出现十分恐怖的影像,但我知道那不是现实。而且在潜意识中,你会感到这就像有朋友要来你家玩时,你会觉得十分开心,饶有兴趣。浮现的影像虽然都是基于我自身的记忆和想象,但就像拆封从远方寄来的信件一般,令人兴奋。
在我刚上小学的时候,有段时日好几个月都没有看到那些光束。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为什么会这样?”我开始焦虑起来。我想起趴在母亲背上手被树叶划破出血时的情景,便拿起爸爸的剃须刀,割了一下自己的手掌。淡淡的血丝渗了出来,不过光束没有出现。我终于明白了,这光束我无法让它产生,只能等待它出现。那时候我还以为这光束每个人都见过,于是我有一次跟一个好朋友聊起来,却招来一句:“你有病吧。”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和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几年前的平安夜,因为实在拦不到出租车,我们一起乘了电车,您还记得吗?”
我听着真理子的声音,圣诞树的装饰品闪现在我眼前,再现在这光束之中。那一幕唤醒了我模糊的记忆,我们好像是乘了电车,确实是在平安夜。
“您还记得电车的样子吗?车上的人全都背对着我们,那电车已经很旧,我就觉得奇怪,因为我从来没乘过这样的电车,很害怕,所以记得很清楚。您还记得吗?”
“嗯,好像有这么回事。”我话音未落,便感受到强烈的光束,浮现出当时电车上乘客的样子,他们全都背对着我们,这段影像使我十分清晰地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马上就到车站了,那辆电车还会再来。”
当我回过神来时,已经走出公园,来到车站。在我沉浸在那三道光束之中的时候,现实并不会脱离,只是会变得有一些模糊。周围的风貌、人物,我只能透过光屏看到,真理子的影子、地上的玩具电车之类都忘在脑后,我不知不觉地穿过了小路,走出公园,来到车站。
“您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挽着您的手臂吗?因为看您一直在做梦的样子,而且好像还是美梦!”
我知道我并不是在做梦,但我没有反驳她。我不打算再跟任何人提起这三道光束。站台上的人也都背对着我们,既没有人看向我们,也没有人转过身来。我们走进车厢,已经很久没有乘过电车了,车内十分拥挤。我们俩面对面站在车门口,侧靠在扶手上。这辆电车是橘红色的,不知道中央线的电车现在还是不是这个颜色。“这辆车是中央线吧?是上行线吧,开往东京站吗?”我开口问道。“不是,您看!”真理子低下头环视周围。车内挤满了乘客,全都背对着我们。由于人太多,看不到坐在座位上的人,我们周围的人都背对着我们。他们有的看报纸杂志,有的玩手机,还有的在聊天,但都背对着我们,看不到面部。
“我们正在倒退,回到过去!”
我以为真理子又在开玩笑。我们并不在想象中的世界里,也没有产生幻觉。我刚才似乎还在公园里,和她挽着手臂走着来到车站。我确认了一下手指和鞋底的触感,手指抓着金属扶手,脚也扎实地踩在电车地板上。只不过这种事以前也曾经发生过。感觉就像你察觉自己正在飞往陌生的地方,这并不是精神错乱,也不是脱离了现实,更不是被某种想象所支配。高速移动的不是意识和感觉,而是我的身体。有时像坐在汽车、轮船、飞机那样的交通工具上,有时像在公园或马路、酒店大堂或房间,那种生活中常见的地方。有时候是我自己在风景中飘移,有时候是风景在我身边流动。每到那时,我的脑海中总会浮现新的创作灵感,在这飞翔的过程中,我的视觉和听觉以及记忆都混合交织在一起,重新剪辑,重新组合。
“他们的服装和随身物品都变了。”
背对着我们的乘客们出现了变化,他们的羽绒服、手机、名牌包、高跟鞋,以及染成棕色的头发、美甲装饰、耳钉都消失不见了。周围人都换上了质地粗糙的外套、破烂的鞋子,还有人在入冬季节脚穿塑料凉鞋。
“我们在这下车吧。”
在人潮涌动中我们下了电车。在检票口,我们把票递给了站台工作人员。我回过头发现,在一块木板上写着“千驮谷”。前面是一条林荫道,一个手提破旧书包、头戴帽子的男人和一个用头巾遮住面庞的女人,他们并排向前走着。我们只看到他们的背影,看不到面颊。男人有时用手摸着帽子,女人在寒风中不断地向双手呼气暖手。女人终于开口了:“喂,我们到底上哪儿去呀?”“要不就去涩谷逛逛吧。”男人说道。这是似曾相识的情景,我感觉自己肯定在哪里听到过这段对话。我随即停下脚步,凝视着二人慢慢走远。一阵寒风吹过,落叶纷飞起舞,我仿佛听见了一阵音乐,曲调催人泪下。我终于明白了,二人根本无处可去,无论他们走向何方,也不会有什么终点。我看着他们并排走着,直到身影越来越小。不知为什么,二人迷茫的背影弥漫着淡淡的忧伤。已经走远的二人,就在这时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因为相隔一段距离,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男人摘下帽子,向我们点头致意。双手插在外套口袋中的女人,好像在对我们说着些什么,但听不见她的声音。但是,我收到了某种类似信号的东西。女人仿佛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我们失去了感知悲痛的能力。”
“悲痛”是我们活在这个世上不可或缺的感情。每当深爱之人离去,我们为了在错综复杂的记忆深处将他们铭刻而处于悲痛之中。通过感知这种悲痛,我们才能理解自己失去了什么。“现在我们失去了这种感知能力。”围着头巾的女人试图告诉我。
“我们去那家店吧,就在那儿。”
她所说的那家店就是“瑟堡”吧。
“对呀,大家都在,下了台阶看看你就知道了,大家都在。”
大家指的是谁?我还没问出口,真理子已经独自一人走进路旁的一座楼里,站在店门口的楼梯边上。那家店跟我印象中的“瑟堡”略有不同。店门并不在石板台阶的半坡上,而是在木板楼梯的地下。我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拒绝了她。
“不好意思,我今天有点累了。”
“没事儿。”真理子微笑着。
“随时欢迎,那我自己进去了。”
“好的,过几天我们还能见面吗?”
“当然可以。”
真理子微笑着走下楼梯,墙上贴满了小广告之类的纸片,令人感到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