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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那您还记得我吗?”
我和年轻女演员的重逢,就是由这段对话开始的。
电子邮箱没变,很快就联系上了。邮箱地址是名字mariko后面加上生日的日期。
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十几年前,经朋友介绍相识的,那时她才十七岁。东京六本木,道路的右侧是濑里奈餐厅总店,穿过狭窄的街道向右拐,仿佛置身于巴黎的小巷之中,陡峭的台阶中间,有一家餐厅,名叫“瑟堡”。我和真理子就是在那里相遇的。“瑟堡”主打法国菜,同时采用日式怀石料理的元素,创造出以西式小盘料理为主的独特风格,而且营业到凌晨两点,十分方便。店里名流云集,经常能看到一位将名垂青史的戏剧女演员独自一人,坐在吧台品味波慕罗红酒。虽然年纪已经接近七十,但气质高雅,难以接近。当她低头的时候,脸庞艳丽动人,令人窒息。她永远都是独斟自饮,但绝不孤寂,却也让人感觉不到幸福美满。我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外表既不幸福也不孤独的女性。
现在,“瑟堡”已经荡然无存。在那里偶遇真理子之后不久,“瑟堡”就停业了。很久之前就曾听店主反复说过想要关门。并不是因为经营遇到什么困难,而是顾客层次改变了,这令店主十分失望。店主解释说,并不是因为喜欢文化人或者名人,其实我呢,不喜欢演艺界的人。本来在家无所事事,认识阿友之后就开了这家餐厅,如果来的客人都让我觉得不开心,那开餐厅这件事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阿友就是这家餐厅的主厨,名叫“友川”。他是一个性格倔犟、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人,但是我和他却十分合拍。店主和阿友都是富二代,他们二人既是美食家又都梦想成为大厨。七十年代末期在南欧旅行时一拍即合,于是便创办了“瑟堡”。我问店主之后有什么打算,他说在里昂有一套房子,暂时打算在那里悠闲地休息一段时间。阿友告诉我,他本打算在东京丸之内之类的地方开一家咖喱店,但是又觉得很麻烦,所以大概会去南国的小岛开一间日本料理店。后来,阿友确实在塔希提岛开了一间日本料理店,刚开始我还收到他寄来的明信片,让我一定要去尝尝他的手艺,但是不久之后就失去了联系。至于店主,据说他从里昂搬到托斯卡纳,画画水彩画打发时光。但是,他常年患有糖尿病,由于病情恶化便回到故乡,两三年前,听他家里人说他已经过世了。
第一次在“瑟堡”见到真理子时,看到她那透露着成熟气息的相貌、落落大方的姿态,我情不自禁地劝她喝一杯红酒,但是朋友告诉我,真理子还未成年,不能饮酒。
“你还是那么漂亮。”
“谢谢。不过我已经三十岁了。”
我们相约在下榻酒店的咖啡厅,然后去附近公园散步。阳光照射在银杏的落叶上,仿佛一张金色的地毯,闪闪发光。我心想,原来她已经三十岁了。大概是因为初次相遇的时候她还是十几岁的少女,所以在我心中对她的印象一直是“年轻女演员”。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
“三年前。”
我本想说,那时候我们一起看了《浮云》,是吧?可是不知为什么,突然脑海中浮现出意大利古城中石板铺成的坡道。大概是凝视着银杏叶在风中飞舞回旋,勾起了我的回忆。从几年前开始,我的身心持续紊乱,无法控制记忆。并不是浮现出一些不连贯的记忆,而是我的思维会不断跳跃。看到那像地毯一样遍地金黄的银杏叶,仿佛唤起了我伤感的回忆,使我反反复复地想起“瑟堡”的往事,记起那个台阶,想起意大利的古都,好像是阿西西,那古老的坡道连结起了这些影像。
“您怎么了?”
见我沉默不语,真理子问道。
“不,没什么。”
那一瞬间,我感觉似乎丧失了现实感。
我的回忆从阿西西再次回到“瑟堡”。它坐落在都市中比较少见的台阶半坡上,有一块镶着一圈霓虹灯的小招牌,上面写着“CHERBOURG”。推开布满漩涡图案的橡木门,店主热情地招呼我。他先将我领到吧台。店里橘黄色的灯光令人感觉很温馨,我品味着雪利酒,等待着朋友的到来。酒吧的墙上挂着一个相框,装饰着前著名法国明星凯瑟琳·德纳芙的照片,与店里的风格相得益彰。当我问起店名的含义时,阿友告诉我说:“其实就是随便取的名字。都这把年纪了,还是一个追星族,因为喜欢德纳芙,所以起了个这么难发音的名字。”店名源自德纳芙的代表作《瑟堡的雨伞》。不过,只有酒吧装饰着德纳芙的照片,餐厅则挂着几幅康定斯基的小幅作品。店主口口声声说“都不是真迹”,但是谁知道呢。每次去酒吧,阿友都会给我做我最爱吃的炸芝士。过了不久,朋友来了。
我想那样的时光大概再也不会有了。并不是因为上了年纪,而是因为那样的餐厅已经消失了。“瑟堡”刚刚停业不久,我便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件很珍贵的东西。那好像是日本足球队第一次打入世界杯那年的年底。我和一个女人,在银座或是赤坂吃完一顿平淡无味的法餐,然后在一家酒吧喝酒的时候,突然她提出要分手。我若无其事地答应之后,就那样告辞了。我坐上出租车,发现自己已经喝醉了,却还想再喝几杯。谁都会有这种经历,实际上我已经有过很多次这种体验,“人生不过如此而已”,我在嘴里不断地嘟囔着,便又去了另一家常去的酒吧。至于究竟是什么地方的哪家酒吧,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我隔着吧台和酒保聊着足球。我曾去法国观战世界杯比赛,说起日本败给克罗地亚那一场,我滔滔不绝地大喊着那场球踢得实在太臭,以至于别的客人嫌吵,让我小声一点儿。我让酒保给我做一杯冰冻鸡尾酒,我当时烂醉如泥,手指都已经失去了知觉。
“去六本木。”
我告诉出租车司机。下车后我走在熟悉的街道,在高楼的墙角又呕吐了两次。不久,我终于来到了那令人怀念的台阶前。我想着,这才凌晨一点,应该还没关门,但是走下台阶时并没有看到那块镶有一圈霓虹灯的小招牌,周围一片漆黑。大概是没有客人,所以关灯了吧。每天打烊后,店主们经常一起试饮红酒,所以店里应该还有人。我敲门呼唤着店主的名字,并不是想喝红酒,而是只想喝一杯冰镇啤酒,吃一盘阿友给我做的炸芝士,抱怨一下今天吃过的法式餐厅,那顿法餐的味道实在太糟糕。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意识到,时过境迁,店已经彻底关门了,店主和阿友都已经不在这里了。想到这儿,我竟然差点儿哭出声来。
“我表演话剧了。”
真理子一边说着,一边给我看她的剧照。她身穿和服,大概是饰演古装戏吧。
“是大正时代的话剧。”
“是吗?真想去看看。今晚我们在哪儿吃?”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家餐厅。”
我告诉真理子,很遗憾那家店已经停业了,但真理子的回答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那家餐厅是叫‘瑟堡’吧?还在啊。那位厨师是叫阿友吧?他也在。当然,店主也在。我带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