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议的中国香:宋韵风骨,闻香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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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隋唐:焚香彻晓,极致奢华

隋唐时期,贵族用香更加极致奢华,后来逐渐从较低层次的竞奢炫富向较高层次的时尚审美转变。经过大唐盛世的充分发展,香文化即将迎来它的鼎盛时期。

1.香料贸易

公元589年,隋朝南下灭陈,统一中国,结束了自西晋末年以来中国长达近300年的分裂局面。隋朝初期隋文帝励精图治,开创了一时盛景,但继位的隋炀帝过度消耗国力,致使民变频起。《香乘》记载:“隋炀帝每至除夜殿前诸院设火山数十,尽沉香木根也。每一山焚沉香数车,以甲煎沃之,焰起数丈,香闻数十里。一夜之中用沉香二百余乘,甲煎二百余石。”沉香价比黄金,即使在后世国力强大的宋朝也是以小块熏烧为主,而隋炀帝则直接以整车沉香燃烧,其奢靡程度由此可见。

随着隋朝的覆灭,李氏唐王朝以一个空前强大的帝国姿态展现在世界舞台上。唐太宗李世民先后收服了丝绸之路上的北方各少数民族,被他们尊称为“天可汗”,岁岁朝贡,其贡品中就有大量香料。当然,光靠朝贡而来的香料远远无法满足社会对于熏香的需求,而本土所产香料有限,故民间来往于西域的商贸十分活跃。尽管路途遥远,但丝绸之路上的商旅仍络绎不绝,将大量西域奇珍带入中土。当时的唐朝首都长安城,可谓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之一,集市中来自西域的药材香料、牙角毛皮、珠宝珍玩应有尽有,从贵族到平民无不对这些来自异域的商品展现出热情。据统计,当时的胡商为中国带来了龙脑、麝香、安息香、龙脑香、乳香、没药等香料,以及不用于熏香但在烹调中具有重要地位的胡椒。

唐朝有着完善的朝贡体系,不独北方诸族朝贡,南海诸国也向唐王朝进贡了多种香料,史书中有记载的朝贡就有108次,贡品包括沉香、檀香、婆律膏(龙脑)、龙涎香等珍贵名香。龙涎香在唐人诗文中多次被提及,白居易有《游悟真寺诗》云:“泓澄最深处,浮出蛟龙涎。侧身入其中,悬磴尤险艰。扪萝蹋樛木,下逐饮涧猿。雪迸起白鹭,锦跳惊红鳣。”描写的是采集龙涎香的艰难。实际上,龙涎香是抹香鲸胃肠道的病态分泌物,当时的龙涎香大多是经由海水带到海岸上,被人们捡回来的。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首次明确记载了龙涎香:“拨拔力国(今日非洲索马里北部)在西南海中……土地唯有象牙及阿末香。”“阿末”即阿拉伯语的音译,这种香料在燃烧后具有独特的香气,能和诸香、聚青烟,十分稀有难得,自发现以来就一直被国内外奉为珍品,价格居高不下。

然而好景不长,唐中期“安史之乱”爆发后,唐朝盛极而衰,失去了对安西地区的管辖,陆上丝绸之路被多方势力阻隔,不得已而断绝。当然,国人对香料的需求仍然旺盛,于是统治者将这部分需求的缺口转而投向南部的海上丝绸之路。香料体积小、价值高,即使支付完昂贵的运输费用后仍能带来巨额利润,故相当一部分的南海诸国商人参与了海上丝绸之路贸易。随着造船技术的提高,更大量的香料得以通过海运输入广州、扬州等城市,令这些城市成为对外贸易的重要港口。故当时的广州、扬州皆设有专门的香料贸易市场,由专人收取香税,成为官府的主要收入来源之一。六次东渡日本传道的鉴真和尚就曾至扬州采购大量香料。史书记载,天宝二年鉴真和尚于扬州采购麝香、沉香、甲香、甘松、龙脑、詹糖香、安息香、栈香、零陵香、青木香、乳香等香料各五百斤,第一次东渡失败后,天宝七年又“造舟,买香药,备办百物,一如天宝二载所备”。这些香料随着鉴真和尚东渡,促进了日本、韩国等地香文化的发展。

2.熏香生活

香料贸易的繁盛带来了香文化的长足发展。在海陆丝绸之路开通以前,中国所用香料仍停留在以草叶类、根茎类香料为主,汉唐时期,来自世界各地的树脂类、木质类、花果类、动物类香料涌入,极大丰富了用香的品种,贵族阶层对香料的使用也以炫耀财富逐渐向香气审美转变,文人士大夫普遍开始熏香,香料对于普通百姓也不再是遥不可及。

唐代宫廷贵族们极其喜爱焚香,并将熏香进一步写入宫廷礼仪中。唐朝宫廷中日日熏香不断,每逢国大大事如祭祀、科考时更是要焚香以示庄重。历代《香谱》都记载了许多唐代宫廷用香的合香香方,这些香方中绝大多数都使用沉香、檀香、龙脑、麝香、甲香等名贵香料,并已有明确的香料用量配比、修制之法和加入炼蜜揉制成丸的制作工艺。如唐玄宗时期宫廷中使用的《唐开元宫中香》:

沉香二两(细剉,以绢袋盛,悬于铫子当中,勿令着底,蜜水浸,慢火煮一日),檀香二两(清茶浸一宿,炒干,令无檀香气),麝香二钱,龙脑二钱(另研),甲香一钱,马牙硝一钱。

右为细末,炼蜜和匀,窨月余取出,旋入脑、麝,丸之,爇如常法。《香乘·卷十四 法和众妙香》

唐朝还有专门掌管熏香的官员,三省六部中的礼部下设礼部下设祠部司,主管祭祀焚香。唐代制度规定,每逢国忌日,“两京定大观、寺各二散斋,诸道士、女道士及僧、尼皆集于斋所,京文武五品以上与清官七品以上皆集,行香以退”。“行香”原为佛教法会的仪式之一,《西溪丛语》中记载:“‘行香’起于后魏及江左齐、梁间,每燃香熏手,或以香末散行,谓之行香。唐初因(沿袭)之。”这一起源于宗教的仪式在唐代被固定下来成为一种规制。

贵族们每日坐卧熏香、沐浴香汤、衣上佩香囊、出行时乘坐宝马香车,甚至以“斗香”的形式相互攀比。唐宣宗以前,皇帝每行幸时,“黄门先以龙脑、郁金藉地”;官员们举行雅集时会“各携名香,比试优劣”,《开元天宝遗事》记宁王“每与宾客议论,先含嚼沉麝,方启口发谈,香气喷于席上”。就连皇帝表示对近臣的恩宠,也是以赏赐香料的形式,如唐玄宗的丞相张九龄就曾以华美的文辞与典故,感谢玄宗赐予自己熏香:

“捧日月之光,寒移东海;沐云雨之泽,春入花门。雕奁忽开,珠囊暂解,兰薰异气,玉润凝脂。药自天来不假准王之术;香宣风度,如传荀令之衣。”《谢赐香药面脂表》

麝香是唐代宫廷里的宠儿,是我国历史悠久的名贵动物类香料与中药,产自西南、西北部地区,也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商品。古人对麝香的使用自秦汉就已有之,汉代的《神农本草经》就将其列为上品,《图经本草》载:“(麝香)极难得,价同明珠。”刚取出的麝香气味腥臭,放置一段时间后则极其芬芳。唐朝时期不仅宫廷熏香常用麝香,妃嫔们也以麝香入妆,“添炉欲爇熏衣麝,忆得分时不忍烧”“供御香方加减频,水沈山麝每回新”。文人雅士以麝香制成的“麝墨”书写风流文章,李白以诗酬谢张司马赠送的麝墨,云:“上党碧松烟,夷陵丹砂末。兰麝凝珍墨,精光乃堪掇。”王勃也有诗写道:“研精麝墨,运思龙章。”以麝香、龙脑入茶也是唐朝时期出现的做法。

贵族们还以香木为建筑,唐代大诗人李白描写杨贵妃的《清平调·名花倾国两相欢》中有“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沉香亭即以沉香木搭建的亭子。《开元天宝遗事》中记杨国忠“以沉香为阁,檀香为栏,以麝香、乳香筛土和为泥饰壁”,每到春日百花开放时,聚宾友于阁上赏花,风来香动,较宫内更为壮丽。

唐代笔记小说《酉阳杂俎》中写下了一则故事:唐明皇天宝末年,交趾国(今越南北部)进贡上品龙脑香,大如蝉蚕,洁白晶莹,宫中呼其为“瑞龙脑”。唐明皇李隆基赏赐给贵妃杨玉环十枚,装入香囊中,香气十步可闻。一次唐明皇与人下棋,令乐工贺怀智在旁弹奏琵琶,这时风吹杨贵妃领巾落在贺怀智头上,香气浓郁。贺怀智回去后将自己沾染了香气的头巾珍藏起来,直到唐明皇追思杨贵妃时取出,唐明皇认出头巾上的香,落泪道:“这正是瑞龙脑的香气啊!”

贵族们对熏香的喜爱,带动了全社会对香料的追捧,致使民间熏香之风盛行。唐人在歌舞宴席中也出现了焚香助兴,如晚唐曹松的《夜饮》诗写道“良宵公子宴兰堂,浓麝薰人兽吐香。云带金龙衔画烛,星罗银凤泻琼浆”。

唐代末年,南番进贡“蔷薇水”十五瓶,蔷薇水“得自西域,以洒以,虽敝而香不灭”。蔷薇水可被视为早期的植物花露,是以阿拉伯地区发展出的蒸馏提炼技术制作而出的。宋代《铁围山丛谈》记载“旧说蔷薇水乃外国采蔷薇花上露水,殆不然,实用白金为甑,采蔷薇花蒸气成水,则屡采屡蒸,积而为香,此所以不败”。相传“花浸沉香”一法来源于南唐后主李煜,《香乘》记的载制作方法中就提到了蔷薇水:

沉香不拘多少剉碎,取有香花若荼蘼、木樨、橘花(或橘叶亦可)、福建茉莉花之类,带露水摘花一碗,以磁盒盛之,纸盖,入甑蒸食。顷取出,去花留汁,浸沉香,日中曝干,如是者数次,以沉香透烂为度。或云皆不若蔷薇水浸之最妙。

3.焚香与宗教

推动唐代香文化发展的另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宗教的发展。唐朝实行开明的宗教政策,儒、释、道三家盛行,唐朝都城长安中就有寺庙百余座,全国范围内的宗教道场更是数不胜数。

唐朝帝王李氏家族以先秦老子李耳后人的身份自居,信奉本土道教的神仙方术,也使道教的用香习惯得以推广。道教讲求修仙长生,常对天尊烧香行道,在各种斋蘸仪式中使用香料并以此供奉神灵,祈求庇佑、消灾祈福。盛唐时期,唐睿宗、唐玄宗都曾崇奉道教,于名山烧香以祈求天下安宁,唐武宗灭佛后愈发崇信道教,焚香也在羽化升仙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道教烧香以百和香、降真香为最上品。“百和香”意指多种香料调和成的合香;而降真香即“引降真人之香”,是一种木质类香料,《仙传》云“降真香,拌和诸香,烧烟直上,感引鹤降”,《本草纲目》又记载“蘸星辰,烧此香为第一,度篆功力极验”,被视为祥瑞之香,我国海南有产,南海诸国亦有“番降香”贩入。

佛教在盛唐时期也十分繁盛。自贞观十九年玄奘法师西行取经归来后,佛教愈发规模庞大。佛教在各种法会上要以香料煮成的香汤浴佛、洒地,所用香料极多。统治阶级也崇信佛教,《旧唐书》曾记载唐懿宗“幸安国寺,赐讲经僧沉香高座”,沉香为佛家至宝,将沉香打造的座椅赠给高僧,是对佛家弟子的极高尊崇。陕西省宝鸡市出土的唐代法门寺地宫中就有不少佛教所用的香器具和香料,如地宫内《物帐碑》记载的唐肃宗奉佛的香炉三件,唐僖宗供养的香囊两枚,以及“壶门高圈足座银香炉”。此处的香囊并非布料制作的香囊袋,而是银质的球体熏香器具,即汉代就有记载的熏球。此外地宫中还出土了沉香、檀香、丁香、乳香等香料,皆为佛教用香。

图2—5 寺院祈福

图2—6 寺院与松柏

也有苦修的僧人不喜寺庙烧名贵香料的奢靡作风,选择烧柏子作香。柏子为侧柏木的果实,通常在寺庙后山随处可寻,香气清雅,可以涤尘,可以安神定心,唐朝初年崇尚节俭的时候,宫廷中也曾焚柏子香。晚唐诗人唐彦谦有《题证道寺》诗云“炉寒余柏子,架静落藤花”,即描写这一场景。

同时,佛教用香也推动了篆香的出现。篆香也被称为“刻香”,宋代洪刍在《香谱·香篆》中有言:“(香篆)镂木以为之,以范香尘为篆文,然于饮席或佛像前,往往有至二三尺径者。”唐宋时人有专门配置的用于计时的香,先以香料捣成粉末,调匀后备用,使用者可以根据用途、时长、难易程度选择不同的香篆。香粉回环萦绕,如连笔的图案或文字(篆字),点燃后可顺序燃尽,燃烧时长固定。篆香法也成了后世常见的用香仪轨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