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速之客(二)
大头边走边笑:“我听老江湖说,他们上海滩的男人是江南男人们的精粹,特小气特娘们唧唧,打个架都先得跳脚骂一个时辰,临了还不敢动手!还特瞧不起外地人,说除了上海滩,全中国其他地方连咱们北京城都是乡下呢,这位陈大爷有没有这毛病?碰见我这样的别说岔了话,人家挑礼儿!”
小伍乐得前仰后合,董无忌捂着肚子笑道:“哈哈哈大头你可甭背后糟改人,哪有你说的这么玄乎?上海滩跟咱这不一样,没那么多老礼儿老规矩限制,洋人叫‘文化环境’不同,人家那洋人多,洋玩意多,接收新鲜事快,思想开化,自然眼界高,目光远。所以为人处世接人待物也跟咱不太一样。”
“人家那仁人志士忠义男儿也不少!远的不说,辛亥年武昌首义,上海滩最先响应,又是捐钱又是捐物,后来老袁复辟,上海那边的仁人志士首先通电全国,强烈反对,引起全国响应。连前些年北洋这群糊涂大佬下令废除中医,要统于西医,还是人家上海滩的中医老先生们同仇敌忾众志成城,通电全国抵制了这种糊涂法令。说起来咱们倒是六朝古都,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可除了爱磕头爱瞧热闹,爱山呼万岁做顺民,论忠义豪情还不一定比得上人家上海滩呢!你也甭小瞧人家江南爷们,再往前说,大唐怒斥奸臣李林甫的名相张九龄,南宋大义凛然捐躯殉国的文天祥文丞相、陆秀夫陆大人,大明朝舍命护国的于谦于少保、清初反抗清军的阎应元、张煌言等众位英雄豪杰不都是江南……”
“得!得!得!我的小爷,您可甭解说了,我就说了一句,好嘛,您这给我上国史课还是显摆你肚子里墨水多,欺负我学问少?我不说了还不成么?快进去吧,人家等你呢!”
果然,正厅五间房门大开,正中两把大明花梨木圈椅上,分宾主坐着俩人,西边自然贵爷,董仪周在客座上陪坐,东边上首坐着一位,大约五十出头年纪,中等身材,一张容长脸油光水滑瞅着很年轻,舒眉朗目,高鼻梁元宝嘴,唇上留着两撇小黑胡,金丝圆框眼镜后,一双精光四射的丹凤眼精光四射。这人打扮地富贵逼人,颇有海派味道:穿一身时下江南政商两界最流行的银灰团花金丝滚边绸大褂,笔挺的西裤,脚下是一双三接头的老英国大皮鞋,手上戴着两枚闪亮的火油钻大戒指,大褂上头露出半截拇指粗细的赤金表链,下头垂着两枚彩光四射的玻璃翠花叶,仪表堂堂气度端庄,正满面含春一脸微笑瞅着进门的董无忌。
“哦,世侄来了!”这人起身一把抓住董少爷的双手,上下打量许久才用半京半吴的官话说:“我早说雏凤清于老凤声,贵叔和董世兄还谦虚,如今见世侄长大成人,清俊文雅器宇不凡,他日功名定当在贵叔和世兄之上不可限量,明古阁后继有人!”
“陈掌柜太过誉了!”贵爷听有人夸奖大孙子乐得满脸放光,忍不住微笑:“无忌,怎么不认识了?快拜见你陈伯伯啊!咱们是几代人的交情,要叫世伯!”,董无忌不敢怠慢,赶紧鞠躬施礼,起身拱手道:“陈世伯一路辛苦!久疏问候,如今一切安好?”
“好!好!”陈掌柜连声答应,贵爷一边得意一边自谦道:“无忌,赶紧给你陈伯伯斟茶。陈掌柜,我这个孙子是我从小带大的,看着外表壮实,其实还嫩着呢,他父亲成天介逼着读书写字考学上进,逼得孩子身子骨也弱,连胆子也小,见识才学更谈不上,只怕日后还少不了你提携教诲呢!”
“贵叔太过谦了!”陈掌柜拉过董无忌满眼慈爱说:“我看世侄一表人才言谈清雅,已然得了贵叔真传,听说在燕大学的国文也很好嘛!怎么世兄还逼着他上进?如今比不得前清那会了,咱们这种人家的孩子,只要大面上过得去,知书识礼能赚钱就不错,人情练达即文章嘛,又不用考什么举人进士,学那些凿壁偷光悬梁刺股的穷酸书生做什么?学出来也都是些不中用的书呆子!”
“这倒也是。”贵爷深以为然。
陈掌柜笑道:“上回卢大老板还说呢,若贵叔舍得,愿请世侄去上海滩游历一番,到时候也多见识见识文明开化的大场面,一切都由我陪着,只怕您老不舍得呢哈哈。”
“世兄,这有什么舍不得?”董仪周笑着插话:“这孩子在家太散漫,家父家母又溺爱无度,就怕长大变成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话音未落,董无忌眼见爷爷听老爹的话瞪了眼,赶紧岔开话题,笑着介绍:“陈世伯,这是我发小好兄弟小赵,他外公您也熟,是廊房二条的玉器耆老马大爷。”
大头是个直肠子急脾气,一进门光见几人戏台上演戏似得之乎者也温良恭俭一番做作,早闹得头大了好几圈,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趁此机会见了礼,一屁股坐了客座喝茶,董无忌回身冲他做了个鬼脸,却听一旁“噗嗤”一笑。
“小白,笑什么呢,一点规矩没有!”陈掌柜不满地一瞥身边,回头冲众人说:“这是我的仆人小白,懵懂无知不懂礼仪没见过大世面,小白,快过来见过董少爷、赵少爷!”
董无忌哥俩这才发觉,陈掌柜身边还站着个留平头的少年,十七八岁年纪,小个子,穿一身蓝细布半截大褂,白袜布鞋,粉莹莹一张瓜子脸,柳眉细目,唇红齿白,十分清俊,眉宇之间透出一股平淡安详之色。他赶紧给董无忌和大头施礼问安,那平然淡远的神态、几声吴侬软语和温厚安详气质,跟精明老道的陈掌柜迥然不同,立即引起了董无忌的好奇:“咦,你叫小白?今年多大了?”
“回董少爷的话,小的今年十八了,四年多之前进了卢大老板的买卖做学徒,刚跟了陈掌柜一年多。”小白恭恭敬敬回答。
“跟我一样大啊!”董无忌乐了:“读过几年书?这么小怎么想起学古董这行了?”,一听这话,正跟贵爷、董仪周相谈甚欢的陈掌柜回头笑道:“世侄,他是个苦命人,从小无父无母,哪里读过什么书,只认识几个字。看他可怜,叫他跟在我身边当个跑腿的混碗饭吃罢了。小白,赶紧把我送给世侄的礼物呈上来。”
小白从一旁桌案上捧过俩精致的锦盒,默默退下。陈掌柜对董无忌含笑道:“这是我从上海给世侄带来的两件小玩意儿,世侄不嫌弃,留着玩赏吧。”说着亲自打开,大头凑过来一瞧,眼中放光:第一盒里是一只核桃大小配了白银表链的镀金珐琅嵌珠西洋怀表,第二盒里是一支雪茄粗的镀金自来水笔。
贵爷道:“陈掌柜,这礼太重了!”,“哪里哪里。”陈掌柜笑道:“上海滩如今流行这些,世家子弟都用呢,不值什么,若贵叔不收,显得太见外喽。”贵爷知道他财力雄厚,这点小意思连九牛一毛也算不上,又是世交故旧,便含笑示意董无忌收起了礼物。
董少爷退到一旁,装模作样斯斯文文坐下,跟大头使了个眼色想溜走,听贵爷笑道:“无忌你别忙退下,听你陈伯伯谈谈生意经,也长大见识嘛。”随即问道:“世侄这次大老远来京城,是出点货还是淘换点什么,或要请人鉴赏什么物件?”
陈掌柜眼中波光流动,笑道:“也没啥大事,我们卢大老板最近有些商务买卖,要现金花销,柜上资金差了点,所以从库里找了件稀罕东西想请贵叔给掌掌眼,看看能不能多换点银子。”
贵爷不动声色笑道:“哦?从沪上专门到京,这上千里地可不近。看来卢老板又有大手笔的生意,是什么稀世珍宝,请出来让我见识见识吧。”
“好,”陈掌柜笑道:“我先给岳大老板打个电话,东西在他那呢。岳大老板先掌了一眼,只是他精通青铜古玉,对书画并不十分在行,今儿我特意来,也是岳大老板说了,鉴赏书画一类,在咱们琉璃厂贵叔的眼力若是第二,可没人敢称第一!”
“哪里哪里!”贵爷谦虚两句,让小伍领着陈掌柜去打电话,工夫不大,岳大掌柜店里的大伙计笑嘻嘻送了一只长条匣子来。
陈掌柜接过匣子轻轻搁在桌上,大家都围过来观瞧:这匣子三尺来长,两寸多高,两寸多宽,是楠木素纹,典型的清代画匣模样。外表油润润的仿佛裹了一层琥珀光泽,粗看至少有小两百年了,匣盖正面还有几个绿漆填彩斑驳的篆字,可惜过于久远,看不清是什么字。
陈掌柜小心翼翼抽开匣盖,一股非常幽秘的书画香气配合着楠木味道悠然而出,令人精神一震,里头是卷碗口粗的画轴。他瞪大眼笑眯眯说:“贵叔、世兄、世侄,可不是我夸口,这可不是一般的物件,足有千年喽!”
“千年?”董无忌闻言肚里暗笑:这陈掌柜可真是猪八戒吃臭豆腐口气挺大!就这么个画轴敢说千年老物件?古玩行里这种装模作样拿腔作势“演戏”的事多了去啦,什么故作神秘讲故事谈玄机聊典故,种种骗术演得跟真的一样,只好去骗那些外行棒槌。自己打小耳濡目染,谁没见过似得?若说演戏,戏台上的戏子也比不过古董商人,越是大商人越会演,即便你要秦始皇他奶奶的尿盆子,行里这群人也能给你找出俩仨来!
可随着陈掌柜万分小心解开了外面包裹的一层陈旧的大红绢包袱,在场的人除了懵懂无知的大头,所有人的眼珠全瞪大了。只见大红绢里头,露出一层古色斑斓的紫红色蜀锦包袱,解开蜀锦包袱,里头又是一层古色蕴然的青色绫子包袱,再解开又露出一层黝黯的杏黄色缂丝三爪龙纹锦缎包首,解开包首外的夔龙古玉和合卡扣,松开五色蜀锦扎带,终于显出了绿如翡翠的玉色琉璃画轴。
董无忌虽然年少,鉴赏书画的眼力在贵爷和董仪周熏陶下也是不凡,一入眼便心中大骇:妈呀,单说这三层包袱的纹路、材质和样式,至少能到北宋!
见几人面露惊讶,陈掌柜得意洋洋扬头笑道:“贵叔,世兄、世侄,如何?”,还是贵爷稳得住,推了推老花镜并不看他,示意儿子取过铜柄放大镜眯眼瞅了瞅几层包袱,淡然笑道:“不错,老绫子,够北宋喽!”
“贵叔好眼力!”陈掌柜眉峰一挑由衷赞道:“不是小侄夸口,就这三层包袱现而今没个几百大洋恐怕踅摸不来呢。”
“仪周,帮陈掌柜展开画瞧瞧,小心着!”贵爷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