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命汗篇——太祖建国(4)
乌拉之战:互为翁婿的利益绑架不牢靠
1
春秋齐国大政治家管仲说过:“君人者,以百姓为天。百姓与之则安,辅之则强,非之则危,背之则亡。”
民为邦本,百姓为天。
这段文字,不是出自挂名管仲之作的《管子》,而是被西汉的刘向作为逸闻逸事写进了《说苑·建本》。
汉人的政治理念,未必为两千多年后女真诸部落头人所听闻,但,他们相互侵袭和抢夺,也是攻城略地、抢夺百姓。在他们的思想里,抢来的就是可以任意盘剥的奴隶,而不是管仲警示君王百姓贵如天的民本。
这不,就连曾经被努尔哈赤支持夺位的乌拉贝勒布占泰,根基还未稳,就开始暗暗地挖建州恩主的墙脚了。
万历二十五年(1597)正月,海西女真四部相约遣使至建州,请罪复盟。盟约的墨迹未干,布占泰就同率先背盟的叶赫贝勒纳林布禄搅到了一起——布占泰一伙抓住建州所属瓦尔喀部的安褚拉库,内河二路头人罗屯、噶石屯、汪吉虏,送往叶赫,让纳林布禄威胁他们背叛努尔哈赤。布占泰与纳林布禄一样,还是亡努尔哈赤之心不死。
在四年前图谋的古勒山之战中,两人虽然相处时间不多,却结下了深厚的战友情谊。
为了重修旧好,布占泰强迫亡兄满泰的遗孀都都祜拿出珍藏的铜锤,送给纳林布禄。
当初,他们组成九部三万大军,被努尔哈赤不足万人的队伍打得损兵折将、丢盔卸甲、落荒而逃。纳林布禄逃走了,丢下布占泰在逃亡中被建州一个无名英雄擒获。
建州兵正要砍了布占泰时,这小子大喊大叫:别砍我,我愿意出钱赎身。
建州兵不知道抓了一个大人物,但听到人家要自赎,赶紧绑着送往努尔哈赤的中军大营。
布占泰见到努尔哈赤,纳头便拜,叩头不已,活脱脱一个怕死鬼。
努尔哈赤问他是谁。布占泰说:我是乌拉贝勒满泰之弟布占泰也。怕被杀,所以不敢明言身份。
现在见到了您,生死任凭您一句话!
奇货可居!
努尔哈赤装模作样地大骂:你等九部侵害无辜,咎由自取。昨天擒杀布寨时,如果抓住了你,一定将你砍了。
说完了狠话,努尔哈赤又兜售柔情:“今既见汝,何忍杀?”(《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二,辛卯秋九月壬子)
努尔哈赤不但不忍杀,还“赐猞猁狲裘,豢养之”。
豢养,就是养宠物。
努尔哈赤养布占泰,可不是供欣赏的,而是另有政治需要。为了这种需要,努尔哈赤精心养了他三年。
万历二十四年七月,努尔哈赤收到密探回报:乌拉贝勒满泰带着儿子,在苏瓦烟席拦地修筑边境壕沟,强制两名村妇侍寝,结果被村妇的男人夜袭,砍下了脑袋。
色字头上一把刀,满泰父子双双丧命。
努尔哈赤赶紧遣图尔坤黄占、博尔昆费扬古带兵,护送布占泰回乌拉,抢班夺位。
满泰和儿子被杀,亲弟弟布占泰成了第一顺位继承人。他们的叔父兴尼牙蠢蠢欲动,图谋杀侄儿篡位,但因建州两大臣护卫太严密,不能得逞,改投叶赫去了。
布占泰成了乌拉之主。
布占泰表面效忠努尔哈赤,却阳奉阴违,故而有了前述的抓获努尔哈赤头人强迫他们背叛之举。
布占泰很鬼,还在万历二十六年十二月亲率一个三百人的感谢团,来到建州。
他感激涕零地表决心:贝勒对我有再生之恩,我会像对待父亲一样侍奉你!
他表达诚意,是在试探对方什么态度。布占泰见努尔哈赤没有愤怒,便将一个妹妹送给努尔哈赤做弟媳妇,嫁给舒尔哈齐做侧福晋。
作为答谢礼,努尔哈赤命舒尔哈齐将大女儿额实泰嫁给布占泰为妻,同时送了他甲胄五十副、敕书十道,以及大量的财物。
布占泰摇身一变,成了建州二号首长舒尔哈齐的大舅哥,也是他的大女婿。
不久,布占泰又将满泰的十二岁遗孤女阿巴亥送给努尔哈赤。阿巴亥先后给努尔哈赤生了三个儿子: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都是清朝开国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为逆袭的满洲政权入主中原起到了关键性作用。
2
电视剧《太祖秘史》设计,乌拉贝勒布占泰与侄女阿巴亥之间,有说不清的情感纠葛,甚至在孤女嫁往建州的前夜,他差点成了阿巴亥的第一个男人。
他胆怯了!
这是一个大胆的现代猜想,忽略了布占泰是阿巴亥的亲叔叔。清朝史官留下的史料中,经过阿巴亥之子多尔衮摄政时代的淘洗,也不会出现布、阿的苟且。史料反而把布占泰写成了爱江山更爱美人的主——有天生的色心,也有包天的色胆。
他做了建州女婿还不知足,又相继派人前往叶赫与科尔沁求亲,送去了大量的铠甲、貂皮、猞猁狲裘、金银和驼马为聘礼。
结果,科尔沁贝勒明安受而不允婚,就连叶赫为了诱惑他参加九部联军而许诺的叶赫美女,也被新任老大纳林布禄献给努尔哈赤了。
折了兵士和重礼又赔了夫人的布占泰,淫虫作怪,在万历三十一年正月派人向努尔哈赤求助:我昔日被擒,您待我不死,还使我主政乌拉,又将格格许配给我为妻,恩情似海。然我辜负了您的恩情,曾下聘叶赫、科尔沁二部的格格,未敢告知您。不料他们收了聘礼却不给人,成为我的耻辱!
他向昔日的盟友求婚,却被狠狠打脸,不以此为耻,还恬不知耻地再向曾经的强敌求婚:“我既蒙恩养,乞宥罪,再降以女,当每岁偕两公主来朝!”(《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三,癸卯春正月戊午)
乌拉贝勒家族,有饱暖思淫欲的传统。布占泰不以大哥满泰父子夜淫村妇被杀为戒,却对这家那家贝勒的女儿有着浓厚的兴趣。
在利益面前,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努尔哈赤谋夺乌拉有长线计划,不惜祭出家族的女儿。他宽恕了侄女婿布占泰的朝三暮四,再次以弟弟舒尔哈齐的二女儿额恩哲许配之,并派大臣带着丰厚的嫁妆送去。
建州二号首长舒尔哈齐,也因此同乌拉老大布占泰亲上加亲。他好色的大舅子布占泰,娶了他两个女儿。这样的几重关系,也助长了他图谋老大位置的野心。
因此在四年后的一次双方较量中,布占泰派出重兵偷袭建州护卫队。舒尔哈齐的严重渎职,差点灭了努尔哈赤元妃所生的两个嫡子:老大褚英和老二代善。
事情发生在万历三十五年正月,东海瓦尔喀部蜚悠城主策穆特黑拜谒努尔哈赤,说自己隶属乌拉,遭到布占泰虐待,希望归附建州,寻求新的保护。
东海女真为女真四大部之一,分布在乌苏里江及其以东沿海地区。努尔哈赤的统一伟业中,自然包括这一片疆域。策穆特黑不请自来,努尔哈赤求之不得,于是命舒尔哈齐带队,带着褚英、代善和大将费英东、扈尔汉、扬古利,领兵三千,前往蜚悠城护卫投诚者。
队伍即将抵达的当天夜里,天昏地暗,军中大旗却有光亮。于是,建州兵将大旗降下,仔细查看,却没什么,重新树起,又光亮如初。
大家惊诧。
主帅舒尔哈齐发话:这不是吉兆!他跟努尔哈赤起兵,东征西讨,从未见过这般异象。
他主张原路返回,不再接纳蜚悠城民。
褚英和代善反对:不论吉兆还是凶兆,既然来了,就必须把归附者带回去!
褚英兄弟的决心得到了诸将的支持。舒尔哈齐只能默许,接纳后返程。
扈尔汉和扬古利率兵三百,护送五百户归附民众,作为先头部队途经乌碣岩时,遭遇了布占泰叔父博克多所率的万人部队拦截。
风声走漏!
是舒尔哈齐泄密,还是布占泰察觉?史料未载,在此存疑。舒尔哈齐的消极,也有不少疑点:一、他不想挖女婿布占泰的墙脚;二、他不想大哥努尔哈赤再壮大;三、他不想与乌拉正面交锋。他料定布占泰会派出重兵围追堵截,却没料到先行的扈尔汉和扬古利竟以抽调的三百人,吓住了数十倍于己的强敌。两人毫不畏惧,分兵一百人护卫归附民众,另率二百人分据高地,携手抗敌。扬古利主动迎击,奋力争先,以伤一人的微弱代价,立斩乌拉兵七人。结果,乌拉兵立即退回,畏惧不敢向前。
狭路相逢先亮剑。
待到援军赶至,舒尔哈齐又虚与委蛇,而褚英兄弟策马向前,在阵前发布决战宣言,激励大家不要畏惧手下败将兼豢养家奴布占泰,鼓动将士摩拳擦掌,报名敢死队。
褚英和代善各率五百人,迅速渡河,分兵追击,结果乌拉兵大败。
代善追到乌拉统兵贝勒博克多,左手抓住其甲胄,右手手起刀落,使之身首异处。
天色陡变,刚才还是晴天,忽然变得晦暗,降下大雪。乌拉兵主场作战,却被途经的建州兵打了一个落荒而逃。
《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三统计战果:“是役也,阵斩博克多父子,生擒贝勒常住父子及贝勒胡里布,斩三千级,获马五千匹、甲三千副。”
如果不是舒尔哈齐阻击不力,加之地形不熟、大山阻隔,褚英兄弟和费英东诸大将,自是“多斩获”。
这是额外的收获!
努尔哈赤封赏儿子时,将舒尔哈齐列为首功,赐号达尔汉巴图鲁。但,他又对陪舒尔哈齐在山下观战的大臣常书、护卫纳齐布,以不随两贝勒冲锋杀敌、无所斩获的借口,要对他们处以死罪。事实上,努尔哈赤要将常书等论死,是在警告舒尔哈齐!
很快,舒尔哈齐被边缘化,被努尔哈赤幽禁,死于非命。
毕竟,有明廷支持的舒尔哈齐,也在暗中拉拢布占泰,想做在后的黄雀,却被不怕虎的牛犊褚英兄弟破了阴险的计中计。
3
乌碣岩一战后,努尔哈赤并没有立即乘胜追击乌拉,对布占泰进行严厉惩罚。
毕竟,布占泰的侄女阿巴亥在建州,很得努尔哈赤宠爱,很快成了大妃。努尔哈赤驾崩后,掌权的四大贝勒逼殉阿巴亥时,曾称她“饶丰姿”“有机变”。据此寥寥数语,可见十二三岁嫁人的阿巴亥深具美人心计。
两部的结盟已然是名存实亡。
努尔哈赤曾在万历三十六年正月,即乌碣岩之战胜利一周年之际,派褚英领兵五千袭击乌拉,攻克一城,斩首一千,获甲三百,以示周年庆。
这是警告,也是威慑。布占泰邀来蒙古科尔沁贝勒翁阿代助阵,翁阿代却畏缩在乌拉城外二十里处不敢向前。
布占泰派人求和,擒获叶赫贝勒纳林布禄的属下五十人,交予建州使臣斩首,作为重修旧好的投名状。
布占泰还新写了一份求婚信,写道:“吾数背盟誓,获罪君父,诚为汗颜。若再以亲生之女妻我,抚我如子,吾乃永赖以生矣!”(《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三,戊申秋九月乙酉)
布占泰不甘心做侄女婿,而要做亲女婿。他在埋怨努尔哈赤不把他当亲人看。
努尔哈赤决定满足他的请求,将十三岁的第四女穆库什嫁给布占泰做侧福晋。
互为翁婿的利益联盟,似乎已更加亲近。努尔哈赤满以为这样的姻盟绑架,可以得到布占泰的绝对忠诚,却没料到布占泰招兵买马,加紧训练,并以鸣镝之箭射伤新婚的穆库什,以示对努尔哈赤的不满。
穆库什是一个悲剧女人,所换得的幸福,远远不及娘家继母兼夫家侄女阿巴亥。对阿巴亥疼爱有加的努尔哈赤,不顾穆库什的痛苦,两次发动征讨乌拉之战。
努尔哈赤原本期待以豢养之恩、翁婿之情、再盟之义,换得布占泰的臣服,却不知他得了努尔哈赤家族三个少女后,仍一直惦记着叶赫许配给努尔哈赤的叶赫老女,即所谓的东哥。
为了东哥,布占泰攻伐建州。
东哥难嫁,却看不上布占泰。
万历四十年十月,努尔哈赤第一次亲征乌拉,连下六城,焚烧房屋。
这个月的二十五日,阿巴亥给努尔哈赤生下了第十四个儿子多尔衮——后来领导清军入关、成就清朝的摄政睿亲王——真正实现努尔哈赤天命的王者。
布占泰没准备做叔外公,却准备整兵迎战,哪知隔河望见努尔哈赤的队伍人强马壮,又胆怯了。布占泰舟行河上,跪下求饶:乌拉就是君父之国,请莫尽焚庐舍、粮草!
努尔哈赤狠狠地将布占泰骂了一通。布占泰称被人离间,导致他和努尔哈赤“父子不睦”,哭天抢地地发誓表效忠,躲过了一劫,并答应送子入质建州。
当努尔哈赤宽恕他、返回建州后,布占泰立即拘禁穆库什姐妹。同时,他不但不往建州送人质,反要将自己的女儿萨哈廉、儿子绰启鼎和十七位大臣的儿子都送到叶赫做人质,再次请求叶赫将东哥改嫁给他。
布占泰的这种行为不但是打脸,而且是侮辱,激怒努尔哈赤再次统兵征讨乌拉。
这回,布占泰胆子大了,组织了三万人马,决意与努尔哈赤决一死战。
说来也巧,布占泰本定好吉日,将人质送往叶赫换东哥,却不料努尔哈赤提前一天兵临城下。努尔哈赤还想只做一次威慑,继续招抚布占泰,却遭到了儿子代善和侄儿阿敏,以及费英东、何和礼、扈尔汉、额亦都与安费扬古的极力反对。他们纷纷请战,要求一鼓作气拿下乌拉,擒获布占泰。
二贝勒和五大臣的理由很充分,布占泰背叛盟约、囚禁格格、送子质叶、逼婚东哥。无论哪一条,他都是罪不可赦。更何况,建州人强马壮,厉兵秣马,兵临乌拉城下,就不能“舍此不战”。诸贝勒大臣热血沸腾,努尔哈赤只能顺势而为:既然你们众志成城,那就决战吧!
两军对决,努尔哈赤身先士卒,诸贝勒、大臣奋勇向前。乌拉大败,损失十之六七。努尔哈赤攻入乌拉城,坐镇西门楼。布占泰损兵折将,单骑投奔叶赫,但不再是唯利是图的叶赫的座上宾,而只是一条苟延残喘的丧家狗,很快抑郁而卒。
乌拉亡了。
此时,阿巴亥为努尔哈赤生下了多尔衮还不足三个月。
仅仅八十多天,努尔哈赤两次征讨乌拉,以此作为多尔衮的新生礼。
母国被灭,亲叔逃亡,阿巴亥只能强颜欢笑。
努尔哈赤给叔岳父兼亲女婿做总结:“乌喇贝勒布占泰,朕擒之于阵,厚加恩恤,纵令归国,乃不思报德,恃其才力,嗜酒妄行,遂被天谴,国以灭亡。”(《清太祖高皇帝圣训》卷二)
努尔哈赤没有说布占泰要抢他的女人,但心里早早地惦记着乌拉的土地、民众、牲畜和财物。这是姻盟和誓约无法解决的。
倘若古勒山一役,建州士卒当即斩杀布占泰,断了努尔哈赤豢养的幻想,那么布占泰就没有以降虏而得国、以姻盟而做强的机会。然而努尔哈赤心存侥幸,导致布占泰恩将仇报,血腥厮杀,让几个可怜的女人成了政治祭品。
所以说,在那一场纷争的原始叛乱中,互为翁婿的利益绑架,是绑不住既得利益者的野心和情分的。
对于此,《清史稿》评论扈伦四部时,说得一针见血:“疆场之事不以婚媾逭,有时乃借口以启戎,自古则然,不足异也。”
建州与扈伦,以及扈伦四部之间,利益之下血拼不断,不论打不赢打得赢,动不动联姻为盟,只是表面功夫。稍有一点蝇头小利,就拼一个你死我活,此前的一纸婚约或几重姻亲,都是不值一提的。
这是血的教训。
叶赫之战:乘龙快婿也被终极追杀
1
叶赫联姻努尔哈赤时,已是海西女真四部的霸主,而努尔哈赤不过是明朝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小跟班。
联姻,是叶赫主动的,是盛情的、真诚的。
事情发生在明万历十年(1582)。
努尔哈赤的祖父觉昌安、父亲塔克世,虽然有明廷敕封的建州左卫都指挥使之类的官职,品级与李成梁相当,都是正二品,但在权势方面,不过是李总兵使唤的走卒。
八年前,即万历二年,李成梁对建州首领王杲称雄不称臣很不满意,于是,利用觉昌安父子与王杲的姻亲关系,命觉昌安父子为向导,成功俘获异类分子王杲。万历皇帝亲临午门城楼观赏献俘,王杲被磔杀于京师。尔后,李成梁又令觉昌安父子前往逃脱的王杲之子阿台驻地说和,待到城门大开时,又是一出阴谋,阿台死于非命。
尚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努尔哈赤,一次途经叶赫部,被叶赫贝勒杨吉努盛情款待。
推杯把盏时,杨吉努直言:我有幼女,等她长大成人后,想让她嫁给你。
努尔哈赤已经娶妻佟佳氏,且生了一子一女,即褚英和东果,但杨吉努不介意女儿将来去给这个青年人做小。
努尔哈赤答道:你要缔结姻盟,为何不现在就把大女儿嫁给我?
努尔哈赤生母喜塔腊氏早逝,外祖父王杲已被诛杀,父亲塔克世听信继母那拉氏谗言,对他和弟弟舒尔哈齐很是刻薄。他十九岁时,塔克世提出分家,努尔哈赤兄弟仅获少量家产,不得不以挖人参、采松子、摘榛子、拾蘑菇、捡木耳等为生。
有明朝官方文书记载,努尔哈赤还是入赘的佟家,所以有佟努尔哈赤或童努尔哈赤一说。只是后来创建国家,成为大汗,肇启清朝,后继之君们要为尊者讳,在实录、会典、宗谱、通志……官方文书中,为努尔哈赤正姓:爱新觉罗。
钦定,御制,都是最大的胜利者的特权。
所以,为父所不容、寄人篱下的努尔哈赤,需要强大的外家力量,作为有效的政治资源。
杨吉努知道努尔哈赤是别人家的上门女婿,仍坚持说:我虽有长女,但不能匹配你成为佳偶。但我的小女儿不同,“仪容端重,举止不凡,堪为君配”(《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二,丁亥秋九月辛亥)。
幼女年仅八岁,而努尔哈赤二十四岁。
盛情难却,只能等待。
努尔哈赤妻妾成群,有名分者、有姓氏者十六人,但唯有这一段姻缘有着奇妙的缘起。
这是因为杨吉努的女儿孟古哲哲,几年后嫁给努尔哈赤,给他生了一个杰出的儿子皇太极。三十五年后,皇太极继承了努尔哈赤的汗位,也继承了钦定和御制的特权。
皇太极称帝后,第一时间追谥努尔哈赤为太祖武皇帝,也不忘将其生母追尊为孝慈武皇后。
如此看来,杨吉努先知先觉,给小女儿找了个真命天子,将会母仪天下。
清朝史官们将杨吉努勾勒成慧眼识人的形象,“识上为非常人”(《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二,丁亥秋九月辛亥)。
《清史稿》也大肆渲染这一段奇缘,礼赞“杨吉努顾知为非常人”。只是把事件延迟至太祖起兵时。
太祖凭借祖父遗甲十三副和数十个部众起兵时为万历十一年。而当时杨吉努正伙同其兄、叶赫大贝勒清佳努对姻盟兼世仇哈达部多番用兵,引来了明廷的强烈谴责和武力威胁。
他们对哈达明袭暗罚,却对明军投鼠忌器。他们需要一个理想的间谍人员。
最有可能的是,杨吉努以幼女联姻为筹码,诱惑在李成梁麾下任事的努尔哈赤为己所用。
幼女未长成,你得等待,你得在等待中创造条件。素有吞并哈达、统一海西野心的杨吉努,曾娶妹夫、哈达首领王台之女结为姻盟,待到王台年迈,杨吉努又迎娶哈屯恍惚太贝勒家的格格,合围哈达,气死王台。
联姻,在杨吉努的眼里,只是一种政治手段,而不是一种和睦的方式。努尔哈赤还只是一个小喽啰,其祖父也不过是女真几十个部落中的一个小部头人,完全不可能作为人多势强的大部首领寄望一统女真的非常人物。
杨吉努这样做,无非是看重觉昌安父子与明朝在辽东的最高军事长官李成梁关系甚密,而第三代努尔哈赤近身服务在李成梁的身边。
所以,杨吉努用幼女待嫁须假年,诱惑努尔哈赤深入敌营当内应。
当然,他也会防范努尔哈赤,可能像其祖父,愿为向导,成为铲除姻亲的利器。
2
叶赫部本为蒙古后裔,姓土默特氏,灭那拉部后占据其地,以地为姓,于永乐初年归附明廷。
当时还没有叶赫一说,他们被称为“女直野人”,即女真野人。
永乐四年(1406)二月,他们的首领打叶率一个七十人的队伍,来到南京朝拜永乐帝。永乐帝决定设置塔鲁木、苏温河、阿速江、速平江四个卫所,册封各卫的指挥、征抚、千户和百户等官,并按等级赏赐不同的诰印、冠带、袭衣和钞币。
奴隶社会中的野人,因那一拜,归附有功,被纳入了国家军政体系的正式编制。
打叶成了塔鲁木卫指挥,成了明廷在松花江北岸的地区领导人,世袭罔替。成化十九年(1483),打叶后人无能,被另一家族的奇尔噶尼走了门道,出任卫指挥使。
正德八年(1513),奇尔噶尼被杀,有入寇被杀之说,也有为祸被斩之说。其子褚孔格很聪明,接受招抚,入朝进贡,请求官职、印信和敕书,主动在嘉靖三年(1524)率一个由三百七十八人组成的庞大朝贡团,进京向初登大宝的嘉靖皇帝献马,这对正在闹大礼议改小支为正统,尊藩王为皇帝的嘉靖来说,是来自边疆的支持。
嘉靖皇帝龙颜大悦,金口大开,赐宴,赏钱,赏袭衣,赏官职。褚孔格被封为海西塔鲁木卫女真都督,官居正一品。
褚孔格率部南迁,至斩杀其父的开原城北的叶赫河地域定居,以河为名,叶赫之名由此开始了。然而,这位褚孔格都督很快因为镇压兵变,为哈达部首领旺济外兰所杀,还被夺走了明廷赏赐的敕书和不少村寨。
据《清史稿》杨吉努本传记载:“永乐初,赐海西诸部敕,自都督至百户,凡九百九十九道。至是,畀哈达、叶赫分领之,以哈达效顺,使赢第一。”谁抢得了任命状,谁就是朝廷御封的卫所指挥官。
你争我抢,互不相让。一纸任命,几代仇杀。
叶赫与哈达之间的恩怨,愈演愈烈。
褚孔格的儿子太杵不出众,但,太杵生了两个好儿子,能力超强,有服众能力,大的叫清佳努,小的叫杨吉努,此外还有一个女儿,叫温姐。
清佳努和杨吉努兄弟,筑东、西二城,各守一处,互为犄角,安抚百姓,做大做强。
此时的哈达,也换了领导人,由旺济外兰的侄儿王台继位,此人忠诚于明廷,被允许称汗,即万汗。
清佳努兄弟也很聪明,不忘祖仇,谨慎行事,主动将妹妹温姐嫁给万汗做汗妃(其实是间谍),同时由杨吉努迎娶万汗的女儿。
但是,万汗奉明廷之名,纠合诸部落,向建州女真王杲进攻,清佳努兄弟敷衍着拒绝参与,同时他们在等待万汗垂老衰颓。他们不时挖墙脚、拉支持,使万汗忧愤而死后,一边以武力支持挑动哈达的汗位之争,一边以联合进攻攻伐哈达的部众村寨。
他们疯狂复仇,罔顾明朝辽东巡抚李松和总兵李成梁的严厉禁止。
所以说,杨吉努以许婚拉拢李成梁的近侍努尔哈赤,目的是要了解明朝的军事机密。他对努尔哈赤寄予厚望,但厚望的绝不是努尔哈赤日后成大器,成为天命汗。不是提前购置原始股,而是以婚姻为利益的诱惑,期待努尔哈赤向其传递李成梁对他们复仇的干预机密。
结果,对清佳努兄弟的变本加厉,李松和李成梁采取了紧急措施与非常手段。
他们定下了历史上著名的市圈计。
3
万历十一年十二月,明朝辽东巡抚李松和总兵官李成梁决定:彻底解决不受管束的叶赫贝勒清佳努和杨吉努。
他们的办法是:诱之以利,请君入瓮,进行诛杀!
这就是明末著名的市圈计。
何为市圈?《清史稿》杨吉努本传说:“明制,凡诸部互市,筑墙规市场。”
女真地区盛产人参、皮张、马匹、东珠和海东青等,而严重缺乏关内汉人所拥有的铁器、耕牛、布匹、食盐等。女真人不同于蒙古人,耕猎并重,所以对于大明朝廷允许的“马市”“贡市”之类的商贸活动,很是看重。
女真人离不开明朝官员掌控的互市活动!倘若明朝的官老爷们一时不高兴,关闭了贸易的市场,那么他们就很难得到日常生活的急需品,而且自己丰富的产品也会因大量滞销,出现大范围的腐坏,断了重要的经济来源。
史料记载:万历三十五年,明廷决定限制努尔哈赤的发展,意图培养建州二号首长舒尔哈齐取而代之,便打起了贸易牌,暂时关闭辽东马市,导致女真人的人参在两年内腐烂十万余斤,使那些主要以采集人参为生的建州民众处境更为艰难。
商品交换严重制约了女真人的社会生产。虽然人参悲剧发生在后来,但女真人对于明朝互市的依赖由来已久。
李成梁向清佳努和杨吉努传话:朝廷有赏赐,请你们兄弟在开原举办商贸节期间亲自来领取。清佳努兄弟对哈达进行复仇,但还是希望和明朝廷,尤其是和手握重兵的李成梁搞好关系。他们邀约恍惚太部,共两千人马前往开原参加互市,显摆声势浩大的排场和受奖身份。
他们忘记了,建州左卫、建州右卫、建州卫这“建州三卫”的掌卫都督董山提请开设马市后,勾结蒙古,归附朝鲜,吃里爬外,作乱一方。成化三年,明廷派出军队对其血洗:毁其巢穴,绝其种类,焚毁屯寨,擒斩一千七百余人,释放奴隶千余人。董山为靖虏将军、总兵官、武靖伯赵辅所擒,后被诛杀于京城。
他们也不知,此次李成梁已把他们当成了忘恩背义的豺狼,迎接他们的是锋利无比的刀枪剑戟——李成梁在距离开原城四十里处,为叶赫兵准备了精干的伏兵。
无疑,这一道贸易战的陷阱,杨吉努处心积虑所寄望的准女婿努尔哈赤,并没有起到传递谍报的作用。因为此时的努尔哈赤,已经因为年初祖、父死于李成梁与尼堪外兰的阴谋,离开李成梁,打出了复仇的旗帜。
当清佳努、杨吉努浩浩荡荡经过镇北关时,守备霍九皋派人拦截,说:你们既然来接受朝廷的招抚、皇帝的恩赏,又何必带来这么多披甲战士?
人数必须限制。
清佳努和杨吉努决定只带三百人入城。他们期待着朝廷能像对待他们祖父褚孔格那样,不但赏钱给布,还加官颁敕,却不知道城墙的背后,参将宿振武、李宁等已经带队在环城四周张弓搭箭,只待信号发出便动手。
明军定下了两种信号:“虏入圈,听抚则张帜,按甲毋动;不则鸣炮,皆鼓行而前,急击之勿失。”(《清史稿·杨吉砮传》,杨吉砮即杨吉努)
李松坐镇南楼指挥,他希望被他们称为“二奴”的清佳努兄弟俯首称臣。
哪知清佳努兄弟,请李松颁发敕书,并终止哈达对叶赫的托管。
剑拔弩张,僵持不下。
李松吹胡子瞪眼,厉声呵斥。
清佳努兄弟金刚怒目,出言不逊。
霍九皋命清佳努一干人等下马。杨吉努给手下白虎赤使眼色,白虎赤拔刀砍杀霍九皋。
九皋躲闪不及,被微伤右臂。顿时,连环炮响,伏兵杀入,很快将没有防范的清佳努、杨吉努、白虎赤等三百一十一人(应该有内应),诛杀殆尽。
城外,叶赫兵卒群龙无首。明军在悍将李成梁的带领下,对被扣下的叶赫人马进行血腥杀戮。又是战果辉煌,斩杀甲士一千五百二十一人,夺取战马一千七百零三匹。
李成梁不满足于此,他一路向北,深入叶赫腹地烧杀劫掠一番,再次强调:叶赫必须听从哈达贝勒孟格布禄的指挥!
兵部尚书兼蓟辽总督张佳胤向万历皇帝报捷:阵斩“二奴”,诸将有功。
曾经被万历首辅张居正格外看重、破格提拔的李成梁,冲锋陷阵为首功,加官晋爵、荫及儿子那是自然。就连稳坐中军帐中的辽东巡抚李松也被加兵部左侍郎衔。张佳胤被累加太子少保、太子太保。
叶赫经历此战,遭到了几近毁灭的打击,所以在数年内“不敢出兵窥塞扰哈达为乱”(《清史稿·杨吉砮传》)。
4
叶赫差点毁在清佳努和杨吉努手中,差点被李松和李成梁给灭了。
但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躲过一劫的清佳努之子布寨、杨吉努之子纳林布禄,刑白马立誓,成就死生门,很快重整旧部,谋划如何向哈达复仇。
叶赫二号首长纳林布禄,是后来成功继汗位、称皇帝的皇太极的亲娘舅,然清朝官修史料对他的评价,完全不为尊者讳,而称“纳林布禄尤狂悖”(《清史稿·杨吉砮传》)。
这是一个恶评,被毫不避讳、毫不留情、毫不躲闪地留给了后世。
事出有因。
杨吉努被明军诱杀于开原中固城后,纳林布禄还是履行了其父当年许下的婚约,于万历十六年九月送妹妹孟古哲哲至建州,给妻妾成群亦子女成群的努尔哈赤做侧福晋。
努尔哈赤张灯结彩,率诸贝勒大臣迎之,大宴宾客,把酒言欢。
努尔哈赤的后宫,由发妻佟佳氏哈哈纳扎青主持,其下为继福晋富察氏衮代。叶赫贝勒家的格格孟古,到了建州只是主人家的小妾。她是否在意?史料未载,只是多次强调努尔哈赤把她称为“爱妻”。从她十四岁嫁给努尔哈赤,四年后才生下第八子皇太极的事情来看,她并非努尔哈赤的专宠。努尔哈赤对她的爱,还不及以寡妇身份携子再嫁的富察氏衮代。
妹妹是否幸福,纳林布禄并不在意。他另有所图。
他正在加紧向哈达复仇,利用其姑姑温姐是哈达前领导人王台遗孀的关系,武力支持表兄弟孟格布禄及其同父异母兄弟康古鲁,与明廷继孟格布禄之后重新指定的新任贝勒岱善缠斗不休。
康古鲁死于仓促,岱善死于阴谋。孟格布禄再次统领哈达,却屈服在纳林布禄的淫威之下。
暂时解决了哈达问题,纳林布禄利用新的姻盟关系,对妹夫努尔哈赤发号施令。
纳林布禄派人给努尔哈赤传话,海西与建州语言相通,可以“合五为一”。
他以未来总盟主的口气号令:属地你多我寡,我看中了额尔敏、扎库木两个地方,你最起码要给我一个。
统一,各管各的。纳林布禄却要分割努尔哈赤的土地。
努尔哈赤说:“我乃满洲,尔乃扈伦。尔国虽大我,我岂肯取?我国即广,尔岂得分?且土地非牛马比,岂可割裂分给?”(《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二,辛卯春正月戊戌)
纳林布禄不甘心,于是邀约哈达贝勒孟格布禄、辉发贝勒拜音达里会商,一同派出大臣出访建州。努尔哈赤不好拒绝,摆酒招待。他的欢迎词和祝酒词还没说完,叶赫大使图尔德便急不可耐地站了起来。
图尔德说:我主有传话,要让您不高兴了,但请不要发怒!
努尔哈赤很坦然:如果你主是善言,我且听之。如果你主是恶语,我也派人到他面前回过去。你尽管说,我不会责罚你!
图尔德说:我主说,既然要您割地您不干,那么让我传令,命您归附。如果您又不从,那我们将对您宣战!
图尔德强调本部的实力,耀武扬威:我能侵入贵部,但您能进入我境吗?
这是赤裸裸的武力威胁,毫不客气的外交恐吓。
虽然努尔哈赤承诺不发怒,但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只见他拔出佩刀,斫断几案,厉声说:“尔叶赫诸舅,何尝亲临阵前,马首相交,破胄裂甲,经一大战耶!昔哈达国孟格布禄、戴善,自相扰乱,故尔等得以掩袭之。何视我若彼之易也?况尔地岂尽设关隘,吾视蹈尔地如入无人境,昼即不来,夜亦可往,尔其奈我何?昔吾以先人之故,问罪于明,明归我丧,遗我敕书、马匹,寻又授我左都督敕书,已而又赉龙虎将军大敕,岁输金币。汝父见杀于明,曾未得收其骸骨。徒肆大言于我,何为也?”(《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二,辛卯春正月戊戌)
努尔哈赤即刻作书,派巴克什阿林察作为特使,前往叶赫进行严厉的抗议和谴责。
努尔哈赤警告叶赫的诸位舅哥,不要把他当成无能的哈达贝勒孟格布禄。他蔑视布寨和纳林布禄,未经大战,还口出狂言,何不想想叫板明朝廷的结果各不同。
努尔哈赤的祖父与父亲死于李成梁的阴谋,但他愤而起兵灭了参与者图伦城主尼堪外兰后,得到了明朝的道歉和赏赐。而布寨之父清佳努、纳林布禄之父杨吉努死于李松和李成梁的市圈计,叶赫却只能屈服于明廷的强制性指令。
努尔哈赤嘲讽布寨和纳林布禄,连父仇都不能报,还敢对他颐指气使。
其实,努尔哈赤得到的明廷待遇,不同于布寨兄弟,无非是因为其对明廷的辽东管理者们,如李成梁,如李如柏,甚至是普通的游击守备,都主动称臣,而不敢称雄,百般奉承,殷勤送礼,力表效顺,不惜屈膝,甚至将亲弟弟舒尔哈齐的女儿送给李成梁之子李如柏做侍妾。只是后来清廷取代明廷,故而豪言彰显他表面称臣、暗地称雄的大汗风范。
另外,努尔哈赤炫耀明廷给了他龙虎将军的敕书,这是后世清朝史官们将史实杂糅,将敕书之事提前了几年。
《明神宗实录》内阁文库本卷二十记载,万历二十年八月丁酉,“建州等卫都督等官努尔哈赤等进上番文,乞讨金顶大帽服色及龙虎将军职衔。下所司议行”。但,并没有得到万历皇帝及时批准,故努尔哈赤年年向明朝的大皇帝叩拜表忠心,直至万历二十三年,才被“加龙虎将军,秩视王台时”(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建州》)。
这可以说是努尔哈赤在万历二十一年九月古勒山一战的结果。古勒山一战,努尔哈赤大败叶赫纠合的九部联军,阵斩布寨,俘虏布占泰,打得纳林布禄、孟格布禄、拜音达里等落荒而逃。努尔哈赤继而灭了参战的长白山的朱舍里、讷殷二部,成为辽东女真实力最强的大酋长。
5
明廷需要努尔哈赤的忠诚效顺,需要他稳定辽东,故不惜在册封其为左都督之后,又赏了一顶龙虎将军的金顶大帽。
这样的高帽,并非由努尔哈赤始,哈达王台及其儿子扈尔干、孟格布禄相继戴过。
万历二十五年正月,海西四部同时遣使,同努尔哈赤签订新的友好条约。然而纳林布禄却暗地里威胁哈达、辉发,及建州扶持的乌拉布占泰政权,背叛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愤而出兵,相继惩罚背叛者时,纳林布禄只作壁上观,坐视盟友们一一国亡身灭。
狂悖的纳林布禄,不敢明火执仗地干架,郁郁而卒。继任者金台石、布扬古积蓄力量、重新布局,意图对努尔哈赤发起最后一战。
这一场女真两大阵营生死较量的持久战,在纳林布禄生前便已拉开了帷幕。努尔哈赤派人袭击蒙古,纳林布禄黄雀在后,劫获了战利品,且俘虏了建州人马。纳林布禄以武力威胁被努尔哈赤吞并的哈达,使其新女婿吴尔古代不能顺利继位。
尤其在万历三十一年九月,努尔哈赤的老婆、纳林布禄的亲妹孟古哲哲病危,想见生母最后一面。夫兄的生死缠斗,导致了她的生命悲剧。努尔哈赤派人前往叶赫迎请,遭到纳林布禄横加阻拦,结果好说歹说,只让一个叫作南太的仆人到建州慰问。
孟古哲哲带着亲人的寡情走了,却留给努尔哈赤决心灭叶赫的理由。
努尔哈赤总结与叶赫的恩恩怨怨:一、叶赫纠合九部之师,对自己发动了古勒山之战;二、叶赫主导缔结旧好,却又将已许婚于他的叶赫老女嫁往蒙古;三、孟古临终想见老娘,被纳林布禄剥夺人伦之礼。
努尔哈赤发话:“是终绝我好也。汝如此两国已复相仇,我将问罪汝邦,城汝地!”(《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三,癸卯秋九月甲寅)是为宣战书。
联姻的人死了一个,但姻盟的路已然隔绝。
努尔哈赤高度评价孟古“仪范端淑,器度宽和,庄敬聪慧,不预外事,词气婉顺,誉之不喜。纵闻恶言,而愉悦之色,弗渝其常。不好谄谀,不信谗佞,耳无妄听,口无妄言。殚诚毕虑,以奉事上,始终尽善”(《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三,癸卯秋九月庚辰。此文有可能为其子皇太极即位后的加工粉饰),之后于第二年正月,亲率大军进攻叶赫,攻克二城,劫掠七寨,俘虏二千余人而还,并安排大贝勒代善率五千人马进行时刻监控。
两大部落的小战大战不断,努尔哈赤不惜“送子质明”,率四万大军联合蒙古喀尔喀部贝勒介赛强攻叶赫。
介赛本是金台石的亲女婿,却借岳父杀了老婆的养母、纳林布禄的妻子,打出复仇的旗帜。
虚情假意被粉饰为捍卫正义的师出有名,都不过是攫取利益的冰冷借口。介赛为努尔哈赤助战,也是想得到那位曾经许婚建州却被建州变相利用的叶赫老女。叶赫老女又是誓死不从,宁愿以三十三岁的大龄嫁给喀尔喀另一个贝勒之子,也不情愿给重兵压境的强敌做陪床女人。
这位著名的叶赫老女(又称“北关老女”),不愿作为政治牺牲品嫁给杀父的努尔哈赤与帮凶的介赛,她的骨气倒比努尔哈赤礼赞的伟大善女孟古哲哲要强过几分。遗憾的是,她的骨气,照样不能改变故国叶赫的灭亡。
就在她最后正式嫁人不久,努尔哈赤称汗建国了,成了大金(史称后金)政权的覆育列国英明汗,又称天命汗。几年后,天命汗又以她的不嫁为借口,丰富了征明檄文“七大恨”的内容。
天命四年(1619)八月,努尔哈赤借萨尔浒之战大胜辽东经略兼兵部左侍郎杨镐数十万明军的余威,趁势对叶赫用兵,将坚固的东、西二城死死围住,分兵作战。
努尔哈赤要对叶赫下死手了。金台石欲向建州复仇,对明朝主动示好,积极响应杨镐之命,出兵阻击后金兵,其子德尔格勒率人偷袭建州一个寨子,俘虏四百零七人,斩首八十四人,得到了明朝两千两白银、二十匹彩缎的奖赏。
愤怒已激化,仇恨算不尽,奖励也无用。
面对强敌,金台石坚城固守,发出誓死不降的豪言壮语:“吾非明军比等丈夫也,肯束手归乎?与其降汝,宁战而死耳!”(《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六,天命四年八月己巳)
既然不降,那就死战。
地面打不进,努尔哈赤就改为地道战,终于破城,围住了金台石及其妻儿老小。
金台石想见一次外甥皇太极,得到了努尔哈赤的允许后,金台石说:“我与甥四贝勒未识面也,真伪乌能辨?”
娘亲舅大,金台石突然想起了努尔哈赤的四贝勒为“吾妹所生也”。族群为敌,亲情冷漠,近三十年来,舅甥缘悭一面,更是人性在利益驱使下的莫大悲哀!
这是他们舅甥俩见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魁梧奇伟”的皇太极劝降。金台石说:“我生于斯,长于斯,则死于斯!”
金台石还是不降,想纵火遁逃,不料被俘,被缢杀。
布扬古开城请降,“请盟无死”,要求平起平坐,也被稳操胜券的努尔哈赤吊死。
此时,距离孟古病逝已有十六年。她的死,只是努尔哈赤的借口,阻挡不了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必灭叶赫的雄心。
世上已无叶赫部。
世上还有叶赫人。
叶赫部的子孙却被努尔哈赤及其后人善待,如金台石的孙子明珠做过康熙的首辅。
后世传闻“吾子孙虽存一女子,亦必覆满洲”,被与对清朝灭亡该负最大责任的慈禧——来自叶赫那拉氏家族的女人——联系在了一起,似乎印证了这一句不知是出自金台石还是布扬古之口的临终所言。
是遗训,抑或谶语。
或许是捕风捉影!
努尔哈赤一女三嫁的荒唐
1
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但在政治联姻面前,皇帝的女儿也是很可怜的。最是无情帝王家,用到努尔哈赤的第四女穆库什身上,也是最恰当不过的。虽然她活了六十多岁,然而一生都是不幸的。穆库什为努尔哈赤的庶妃嘉穆瑚觉罗氏所生,与第九子巴布泰、第十一子巴布海同母。嘉穆瑚觉罗氏,为明际建州女真苏克苏浒河部嘉穆瑚城寨的部主之姓氏,也译为嘉木湖、家穆瑚,是“驿站河谷”之意。嘉穆瑚觉罗氏,是觉罗氏中的大支。明清之际觉罗氏逐渐分化成诸多觉罗氏,主要有国姓“爱新觉罗”与民姓“伊尔根觉罗”,而嘉穆瑚觉罗氏即民姓觉罗之一种。
从嘉穆瑚觉罗氏为努尔哈赤所生子女的政治命运来看,她和她的孩子并不得太祖和皇家尊崇。至努尔哈赤改元建国时,巴布泰已有二十四岁,但他的政治起点则是十年后的天命十年(1625),偕阿拜、塔拜伐东海北路呼尔哈部有功,次年获命打理正黄旗事务,终其一生不过宗室爵位第五等的镇国公。巴布海在父亲称汗时,位不过牛录章京,后来以镇国将军传一代而绝嗣,远不及大他一点的十哥德格类和小他一点的十二弟阿济格,更不消说比他更小的、备受尊荣的多尔衮和多铎兄弟。
同样是太祖亲子,而所得的政治待遇天壤之别。后来,摄政睿亲王强调的“贵宠之列”的区别,就是从太祖妻妾之分、诸子有别中沿袭来的。
平民出身的嘉穆瑚觉罗氏,只是太祖众多侍妾之一,为生育工具而已,故而她的女儿也将继承工具的性质。
当然,太祖的女儿,即便是元妃佟佳氏所生的长女,也不免成为政治联姻工具的命运。而庶妃所生的穆库什,更要为父亲的宏图伟业做出牺牲。
2
明万历三十六年(1608),不到十四岁的穆库什嫁给海西女真乌拉部贝勒布占泰。早在十五年前爆发的那一场著名的九部联军攻建州的战争中,布占泰跟随时任乌拉国主的兄长满泰,在利益的驱使下,参与了叶赫部发起的讨伐努尔哈赤的部落大战。
努尔哈赤在古勒山一战(明万历二十一年),俘获布占泰,赏赐财物,进行豢养,为日后让乌拉屈服、以其取代逃走的满泰做准备。
三年后,满泰被部属村民所杀,努尔哈赤派部将率兵护送布占泰回乌拉部继位,击败了与其争位的叔侄等人。乌拉与建州结盟,布占泰将异母妹嫁给努尔哈赤的同母弟舒尔哈齐,首次成为姻亲。五年后,布占泰将其兄满泰之女、年仅十二岁的阿巴亥嫁与比她大三十一岁、已有七位妻妾的努尔哈赤。不久,阿巴亥成为大妃,为努尔哈赤生下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此为后话。只是电视剧《太祖秘史》设计阿巴亥几次要把处子之身给叔叔布占泰,却不无离谱。
努尔哈赤与布占泰由于两次联姻,关系也变复杂了。努尔哈赤由布占泰的妹夫兄长,变成了他的侄女婿。关系已然乱了,努尔哈赤索性再来两次联姻,将舒尔哈齐长女额实泰和自己的四女穆库什嫁给布占泰。由此一来,布占泰又成了侄女婿努尔哈赤的侄女婿兼女婿。
努尔哈赤与布占泰为翁婿。在半开化状态中的部落之间,野蛮人是没有文明人的伦常可言的。他们只有利益之争,或为了共同的利益,而不惜拿出最亲爱的人来作为祭品。电视剧《康熙王朝》中康熙亲征准噶尔杀掉噶尔丹后,蓝齐儿说她的父亲当初为了稳住噶尔丹,不惜将最爱的女儿远嫁千里之外,一旦时机成熟,他又残忍无情地将女儿已经爱上的男人杀死,正是这一关系的写照。
穆库什是否爱上了布占泰,那只留给了历史的天空。而早在穆库什嫁往乌拉前一年,乌拉布占泰与建州努尔哈赤的同盟关系已经名存实亡了。
布占泰羽翼丰满,为配合明总兵李成梁对建州女真的分解,参与孤立日渐强大的努尔哈赤,将女儿嫁给建州的二号人物舒尔哈齐,互为翁婿,助力太祖兄弟内讧。同时,布占泰对已许婚努尔哈赤的叶赫老女的美艳垂涎三尺,不惜铤而走险。
万历三十五年春,东海女真瓦尔喀部蜚悠城主策穆特黑前来拜见努尔哈赤,称其部在投奔乌拉后,屡遭布占泰羞辱,希望归附建州。于是,努尔哈赤命令舒尔哈齐、褚英、代善率费英东、扈尔汉、扬古利三员大将,以三千兵马即刻赶至蜚悠城收服部众。布占泰闻讯后,派其叔博克多率军一万余兵马前往截击。双方在乌碣岩展开激战。乌拉军大败,代善阵斩乌拉主将博克多父子,副将常柱父子及胡里布被俘。此战,建州军斩杀乌拉军三千余众,获得马匹五千余,获甲三千余。
努尔哈赤在同盟关系濒临破裂的情势下,还是将穆库什嫁给了布占泰。穆库什成了父亲的叔岳母,努尔哈赤自甘沦为女儿的侄女婿。但是,两部之间并未因混乱的政治联姻而停止相互攻伐。四年后,布占泰对无辜的穆库什以鸣镝射伤,被努尔哈赤率兵将其接回。万历四十一年,努尔哈赤再征乌拉,正式吞并,逼走布占泰,将其部众编入正白旗,下令恩养。布占泰两年后客死叶赫。努尔哈赤说:“乌喇贝勒布占泰,朕擒之于阵,厚加恩恤,纵令归国,乃不思报德,恃其才力,嗜酒妄行,遂被天谴,国以灭亡。”(《清太祖高皇帝圣训》卷二)
三百年后,清史大家萧一山在《清代通史》中对这一对翁婿的利益之争,说得一针见血:“布占泰以降虏而得国,反恩为仇,屡谋抗逆。大城既下,社稷为墟,只身逃亡,亦可哀已!”(《清代通史》卷上第一篇《后金汉国之成立与发展》第三章之《努尔哈赤之建国》)
3
布占泰无情地以苍头箭射杀穆库什未果,导致不到二十岁的穆库什第一次成为寡妇。然而,这个不幸的女人,并没因为父亲怜爱式的接回,而改变其不幸的命运。
努尔哈赤给了穆库什一个和硕公主的封号,将她作为奖品重新许配给五大臣之一的额亦都。是为妻,还是为妾,史料未载,但在此前努尔哈赤已“妻以宗女”(《清史列传·额亦都传》)。天命六年,六十岁的额亦都病逝,太祖哀痛不已,又下令将穆库什再嫁额亦都的第八子图尔格。穆库什大图尔格一岁,但在太祖的敕谕之下,无可奈何地嫁给继子为妻。此前,她已经给第二任丈夫额亦都生育了第十六子遏必隆。如此一来,关系再次因太祖的决定而混乱,图尔格由遏必隆的异母兄成了小继父,穆库什在作为遏必隆生母的同时成了儿子的嫂子,而遏必隆也在后来成了母亲新生女儿的亲叔叔。
政治强制之下,是没有亲情可言的。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混乱的关系,图尔格与继母穆库什这一对夫妻虽然生育了儿女,但始终不合。
图尔格与其父额亦都一样,是一员猛将,是太宗初年的镶白旗都统、满洲八大臣之一,《清史稿》卷二百三十三《图尔格等传》评价:“太宗与明战,下大凌河,克锦州,皆以全力争。壬午之师,间道深入数千里,如行无人之境,为前此所未有,则图尔格之绩也。以是战多踵为功宗。”但是在太宗时期,他与妻子穆库什的关系却越来越僵。
崇德二年(1637),图尔格与穆库什的女儿嫁给褚英第三子尼堪,因不能生育,遂将女仆所生之女冒为己生。事情败露,穆库什被革除和硕公主封号,图尔格也被免职。是年,太宗下令,穆库什与图尔格离婚。穆库什转由同母兄弟巴布泰、巴布海养赡,顺治十六年(1659)病逝。
顺治二年,因军功复职、积功晋三等公的图尔格病逝。他是有清一代同公主离婚的第一人。他的死,虽对穆库什在精神上是一种解脱,但在事实上也存在着伤害与被伤害。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却是穆库什的亲生父亲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之死莫猜测
1
天命三年(1618)正月,努尔哈赤对诸贝勒宣布:“吾意已决,今岁必征大明国!”(《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五,天命三年正月丙子)四月十三日,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起兵反明。他先后攻陷沈阳、辽阳,入侵辽东,不能攻破。
天命十年三月,努尔哈赤决意迁都新攻下的沈阳。
他的决定,不是没有遭到一些女真贵族的反对。诸贝勒认为,东京辽阳刚建成宫室,大规模建设民居还没完善,加之年成不好,如果再行迁都,势必导致劳民伤财,损耗国力。
这已不是天命汗第一次迁都!
四年前,努尔哈赤曾迁都一次,即由赫图阿拉(兴京)迁至辽阳,就遭到了一批议政大臣的反对。赫图阿拉是努尔哈赤的龙兴之地,毗邻抚顺,地近辽阳,因山河阻隔、关山封闭,成就了努尔哈赤的做大做强、建国称汗,但并不利于他的雄图大志、一统女真。
尤其是他于天命三年以“七大恨”告天,对明开战后,他不再需要向明朝驻辽东的大大小小官员卑躬屈膝,不再需要摇尾乞怜地恭请万历皇帝赐予官职和封号,不再需要对明朝打击异己势力进行效顺障眼,而是直接同明军较量,加快统一女真的进程。
他的政治主张,很明显是要向辽西汉人地区逼近,但受到了只满足于抢掠奴隶、牲畜、财物和粮草的保守势力的强烈抵制。
为此,努尔哈赤及时惩罚了一批议政大臣:贴身侍卫兼镶黄旗旗主阿敦之死,即同此事有关。
明万历十一年(1583),努尔哈赤起兵复仇,攻击图伦城主尼堪外兰,引起家族分裂,形成两派。其三祖(即三伯祖)索长阿的第四子龙敦挑头,纠集长祖德世库、次祖刘阐、三祖索长阿、五祖宝实子孙,对神立誓,欲杀努尔哈赤以归附尼堪外兰,但两次刺杀努尔哈赤未成功。
从弟阿敦不顾家族的反对,毅然加入族兄努尔哈赤的复仇队伍。万历十四年,龙敦率众偷袭努尔哈赤,情势危急,阿敦果断跳出,与龙敦一伙展开搏杀,将其擒获。
阿敦以忠诚勇武换得努尔哈赤的绝对信任,成为其近侍侍卫,并在创制八旗时,被安排接管最强大的镶黄旗,同时受命为都堂官,负责军政要务。
天命元年正月,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举行开国大典,进行登基仪式,阿敦与巴克什额尔德尼侍立在旁。
阿敦没料到,努尔哈赤的倚重、与大贝勒代善的密切往来,会被四贝勒皇太极阴谋利用。
天命六年,努尔哈赤意欲迁都,阿敦表态不积极,被皇太极唆使大臣进言,指责他与代善暗结集团。努尔哈赤刚刚因代善与继母有绯闻,又陷害自己的嫡子,废其储位,所以担心阿敦与代善结成攻守同盟,篡夺汗位。努尔哈赤忘了救命之恩、侍卫之情、兄弟之义,不惜处死了忠心耿耿的侍卫长阿敦。
至于阿敦反对迁都,应该是莫须有的罪名。或者说,代善的保守也影响了阿敦的态度。
阿敦被严惩不久,努尔哈赤又将侍卫兼养子扈尔汉投入监狱。扈尔汉为清初五大臣之一,隶属皇太极执掌的正白旗,曾在此前坐实大妃与代善大贝勒的奸情,立下了汗马功劳。皇太极未必会对这位大功臣设计陷害,但五大臣在努尔哈赤草创天命汗权之时,确实有掣肘、制约的力量。
在此前后,五大臣之额亦都、安费扬古、扈尔汉先后病逝。扈尔汉是否因反对迁都而被努尔哈赤边缘化甚至下狱,抑郁而卒,不得而知。额亦都死时六十岁,安费扬古寿享六十四岁,而扈尔汉只活了四十八岁,壮年早逝。即便努尔哈赤亲临祭奠,叙其功勋,亦难免欲盖弥彰。
努尔哈赤力排众议,不惜铁拳出击,实现迁都辽阳。但让诸贝勒大臣意想不到的是,四年未过,他又要迁都沈阳。
诸贝勒大臣不想重蹈阿敦覆辙,而且此时的努尔哈赤虽然推出八和硕贝勒共治国政,但实际上已独操生杀予夺大权,让大伙不敢直接与滥施威权的努尔哈赤叫板。
对于诸贝勒大臣的不情愿,努尔哈赤给予了新的解释:“沈阳形胜之地。西征明,由都尔鼻渡辽河,路直且近;北征蒙古,二三日可至;南征朝鲜,可由清河路以进。且于浑河、苏克苏浒河之上流伐木,顺流下,以之治宫室、为薪,不可胜也。时而出猎,山近兽多,河中水族亦可捕而取之。”(《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九,天命十年三月己酉)
他要把战斗的旗帜插到战场前沿,称沈阳为风水宝地,进可攻,退可守,左右逢源,进退有据,强调新的核心地区,有利于向西进攻明朝、向北征讨蒙古、向南攻击朝鲜,十分便捷;同时,此地物产丰富,照样可以狩猎和捕鱼。
无疑,努尔哈赤对沈阳的军事位置和土产风物,做了详细的了解。
所以,他强调:我筹划此事已经成熟了,你们无须多言!
努尔哈赤先后五次建都,而这次却是定都,改名为盛京。这完全是配合他的扩张战略。
他之所以最后选择从辽阳迁至沈阳,原因有四:
一、辽阳经济实力下滑,而沈阳的经济正处于上升阶段。
二、沈阳地势平坦开阔,粮食出产富足,有林有兽,有水有草,符合女真人狩猎的生活条件。三、辽阳出现了激烈的族群间的骚动,而沈阳是一个中等城市,人口便于管理,迁都可以使他进一步推行防止汉人反抗的压制政策。
四、沈阳一直是一个军事要地,是所谓的形胜之地,进可攻,退可守,既便于护卫新宾老家和铁岭、开原等国土,又便于轻快地渡过辽河,南下进攻明朝,还可以控制东南的朝鲜,向北两三天可以抵达蒙古。
努尔哈赤在萨尔浒一战大胜杨镐,席卷辽东,用兵辽西。迁都沈阳,虽是一个转折性的战略部署,但也为他轻敌冒进、兵败宁远埋下了伏笔。
2
明天启五年(1625),内忧外患的大明王朝内部斗争加剧。
正反两方,各以枢辅大学士孙承宗、司礼秉笔太监魏忠贤为代表。他们都是昏聩的天启帝格外亲近之人。孙承宗为天启帝师,最被倚重;而魏忠贤为太监头子,极受宠信。
魏忠贤极尽手段,侵害百官,却对孙承宗百般示好。魏忠贤想方设法赶走了三朝首辅叶向高,却派人前往辽东,向督师孙阁老示好,希望分一份战功。孰料,孙承宗毫不理会,甚至不与使者一语。
魏忠贤恼羞成怒,将与孙承宗往来密切的东林党领袖杨涟、赵南星、高攀龙等驱逐出京。正在蓟州视察的孙承宗闻讯后,以向天启帝贺寿为名,计划弹劾魏忠贤。
依附魏忠贤的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魏广微,是一个极其阴险的小人,他向魏忠贤进言,孙承宗要进京清君侧,杀了他。
魏忠贤赶紧找到天启帝,哭天抢地,大呼冤枉。
吏部尚书兼建极殿大学士顾秉谦为内阁新任首辅,仰承魏忠贤鼻息,即刻弹劾孙承宗不请圣旨、擅离防区,该议罪严惩。
内阁与内监同时发力,若放在其他人身上,早已逮捕下狱、抄家灭门了。
一向昏庸、放任魏忠贤的天启帝,此时变得格外清醒。他避开魏忠贤,通过兵部派出三个可靠之人,赶紧出城,拦截孙承宗,命他返回辽东。
孙承宗无可奈何,只好遵旨。
这次事件差点成了他的生死劫。因为魏忠贤已矫诏命令九门宦官,一旦孙承宗赶至,就将其绑缚下诏狱。
倘若孙承宗被魏忠贤秘密逮捕,必定在劫难逃。就因天启帝突然清醒,让孙承宗闯过了死生门。魏忠贤仍不罢休,命党羽李蕃、崔呈秀、徐大化等集体弹劾,迫使孙承宗上书请辞。
偌大的大明朝堂,都是魏忠贤拥趸,唯有吏部尚书崔景荣支持孙承宗。
天启帝对魏忠贤集团成员的连番轰炸仍不予理会,仍命孙承宗主持辽东防务。不幸的是,是年九月出现了马世龙派人袭击耀州失利的事件,给了魏忠贤继续弹劾孙承宗的借口。
马世龙是孙承宗督师辽东时举荐出镇山海关的总兵,孙承宗还为其请功加了左都督衔,此次却因听信后金降将之言,导致四百将士死于陷阱。
孙承宗督师不力,该负责任。于是,他再次上书请辞。
天启帝仍不情愿,最后迫于满朝压力以及孙承宗的执意担责,只好将孙承宗召回,批准其辞职,但将其特进光禄大夫,晋级正一品,且命其子世袭中书舍人,还给孙承宗赏赐了蟒袍和银币等。辽东督师出缺,天启帝命兵部新晋尚书高第出任辽东经略。
高第虽然在兵部做了几年侍郎,但并无实战经历,更谈不上有指挥经验。他上任后,下令将两百里守兵全部撤回,退守山海关。
3
努尔哈赤闻讯,率领大军西渡辽河,抵达宁远。经略高第和总兵杨麟拥重兵于山海关,不去救援宁远。袁崇焕得知后,随即写下血书,与大将满桂,副将左辅、朱梅,参将祖大寿,守备何可刚等将士盟誓,以死守城。
《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卷四记载:“放捉获汉人,入宁远往告:‘吾以二十万兵攻此城,破之必矣!尔众官若降,即封以高爵。’宁远道袁崇焕答曰:‘汗何故遽加兵耶?宁、锦二城,乃汗所弃之地,吾恢复之,义当死守,岂有降理!乃谓来兵二十万,虚也,吾已知十三万,岂其以尔为寡乎!’”
努尔哈赤以十三万兵力号称二十万大军,并将抓到的明朝百姓放回宁远,让他们带话给袁崇焕,恩威并施地劝降,但遭到袁崇焕拒绝。
两军激战的过程,《明史·袁崇焕传》有记录:“崇焕更刺血为书,激以忠义,为之下拜,将士咸请效死。乃尽焚城外民居,携守具入城,清野以待。令同知程维楧诘奸,通判启倧具守卒食,辟道上行人。檄前屯守将赵率教、山海守将杨麒,将士逃至者悉斩,人心始定。明日,大军进攻,载楯穴城,矢石不能退。崇焕令闽卒罗立,发西洋巨炮,伤城外军。明日,再攻,复被却,围遂解。”
袁崇焕一面坚壁清野,一面让同知程维楧盘查奸细、通判金启倧守护粮草,并传檄给前屯守将赵率教、山海守将杨麒,如果有将士逃到这里,可将其全部斩杀。袁崇焕不做短兵相接,而是直接炮轰后金大军。
后金军在巨炮的攻击下溃不成军,连续攻城两天,损失惨重,努尔哈赤只得下令退军。
这里并未写努尔哈赤受伤。《明史》为清大学士张廷玉等在乾隆初年修成,自然会为清太祖隐讳兵败受阻的一些事情。
电视剧《太祖秘史》最后一集,努尔哈赤在宁远大战中被明军的红衣大炮击中,受了重伤,归途病逝。
此事,写得详细的是朝鲜人李星龄所著的《春坡堂日月录》:“我国译官韩瑗,随使命入朝。适见崇焕,崇焕悦之,请借于使臣,带入其镇,瑗目见其战。军事节制,虽不可知,而军中甚静。崇焕与数三幕僚,相与闲谈而已。及贼报至,崇焕轿到敌楼,又与瑗等论古谈文,略无忧色。俄顷放一炮,声动天地,瑗怕不能举头。崇焕笑曰:‘贼至矣!’乃开窗,俯见贼兵,满野而进,城中了无人声。是夜,贼入外城,盖崇焕预空外城,以为诱入之地矣。贼因并力(攻)城,又放大炮,城上一时举火,明烛天地,矢石俱下。战方酣,自城中每于堞间,推出木柜子,甚大且长,半在堞内,半出城外,中实伏甲士,立于柜上,俯下矢石。如是层(屡)次,自城上投枯草油物及棉花,堞堞无数。须臾,地炮大发,自城外遍内外,土石俱扬,火光中见胡人,俱人马腾空,乱堕者无数,贼大挫而退。翌朝,见贼拥聚于大野一边,状若一叶。崇焕即送一使,备物谢曰:‘老将横行天下久矣,今日见败于小子,岂其数耶!’奴儿哈赤先已重伤,及是具礼物及名马回谢,请借再战之期,因懑恚而毙云。”[(朝)李肯翊《燃藜室记述》卷二十七]
朝鲜译官韩瑗随使团来明,碰到宁前道参政袁崇焕。袁很喜欢韩,带在身边,于是韩瑗经历了宁远之战,身历目睹了这场战役。宁远战后,袁崇焕曾派人带着礼物,前往后金营寨“慰问”努尔哈赤,说老将努尔哈赤横行天下久矣,今日被小子袁崇焕大败,难道不是天数?!努尔哈赤先已负重伤,还是备好礼物和名马回谢,约定再战的日期,最终因懑恚而毙。
《春坡堂日月录》该是一本笔记小说而已,算不得真正的史料。李星龄并未亲历宁远之战,也没见过袁崇焕,顶多是根据翻译官韩瑗回国后的传言,写了宁远战况。
韩瑗得天朝大将喜爱,加之当时的朝鲜多受努尔哈赤的八旗兵打击,自然希望努尔哈赤被明军重伤而死亡。
无论是韩瑗传言,还是李星龄所记,难免有因遭八旗兵欺凌而对后金怀有敌意的情绪,故而所述之事恐有虚构泄愤之词。
4
努尔哈赤真的是在宁远兵败负伤暴毙的吗?
明朝的官方史料和民间史书,都有一些蛛丝马迹。
《明熹宗年都察院实录》记载,天启六年二月五日御史周应秋疏云:“酋大举过河,攻宁远,几震京师,幸仗皇上之威灵,袁崇焕之方略,将士奋击,贼负重伤遁去。”贼酋是努尔哈赤吗?难道六十八岁的努尔哈赤还在冲锋陷阵?
《明熹宗实录》天启六年四月辛丑记载:“登莱巡抚李嵩疏言,天启六年四月十五日,准平辽总兵官毛文龙揭回乡张有库等口称,‘新年老汗于二十四日在宁远等处攻城,不料着伤。’”这是直指努尔哈赤在宁远负伤。
也许正是获悉努尔哈赤的伤况,故而有了“五月,毛文龙兵袭鞍山驿即萨尔浒”,但是偷袭失败。明人张岱在《石匮书后集》中也提道:“炮过处,打死北骑无算,并及黄龙幕,伤一裨王。北骑谓出兵不利,以皮革裹尸,号哭奔去。”红衣大炮击中了黄龙幕中的裨王努尔哈赤。
满人也以黄色为尊,努尔哈赤生前统率两黄旗,衮服、车辕之类的御用物品都是黄色。张岱是明清之际的文学家、史学家和大玩家,明亡后在西湖边做了一个著名的晚明遗老,曲终人散,月冷风残,对清朝始终不感冒。这也决定了他要为故国明朝说话,而对清太祖并无善意。如果努尔哈赤犯明而死,在他看来或许是一种天命的恶报。
5
努尔哈赤之死,应该与其发动的宁远大战失败有一定的关联,毕竟他当时已是六十八岁的老人了。宁远之败,努尔哈赤不算大败。他命人偷袭宁远南十六里外的明军关外囤积地觉华岛,全歼守军,并以“焚其船二千余,及粮草千余堆”(《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卷四,天命十一年正月二十六日),及尽焚右屯卫粮草的战果班师。
二十五岁起兵,征战四十多年,自然是伤痕累累、年迈体衰。
但是,《清史稿·太祖本纪》未载其受伤,却写到三个月后,他又御驾亲征蒙古喀尔喀五部,攻城略地,擒获其首领,掠夺其牲畜。
如果他在宁远遭炮轰重伤,不论清朝皇家和史官如何避讳不提,他也不可能还有精力领兵去对蒙古部落作战!
明王朝大厦将倾,但还很强大。即使如此,在努尔哈赤的眼里,就作战而言,蒙古骑兵丝毫不逊色于明军洋炮。喀尔喀五部背弃盟约,故而努尔哈赤要亲自领兵征战。
只有解决了蒙古的威胁,他才有力量与明军抗衡。也许正因为他使喀尔喀五部臣服,科尔沁贝勒奥巴才立即来朝谢恩。
而《清史稿》写到努尔哈赤患病养病,则是宁远之战的半年后,“秋七月,上不豫,幸清河温泉”。八月二日,明东江将领耿仲明向朝廷报告:“老奴背生恶疮,带兵三千,见在威宁堡狗儿岭汤泉洗疮。”(《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五)这个谍报是与清史记载努尔哈赤死于“身患毒疽”完全吻合的。
常年征战的人,是很容易得毒疽的。《明史》记载,开国名将徐达于洪武十七年(1384),在北平留守时得了背疽,不久稍微好些,次年二月病情加重,随后去世。
故而说,努尔哈赤死于突发性毒疽,而不一定是明军的直接炮伤。
但是,不论努尔哈赤是死于炮伤,还是年迈体弱的疾病,袁崇焕的出现与阻击,确实给了努尔哈赤沉痛一击。
努尔哈赤起兵之初,虽然有志挑衅大明,却因实力不济,而以苏克苏浒河部图伦城主尼堪外兰为复仇的对象,三次追杀,抵挡过各种各样的阻击,并开始四处征战,历大小战役十余次,且本人多次遭重创,险被流矢毙命。他待羽翼丰满,一统建州五部后,征服长白山诸部,在古勒山一战大败九部联军,灭海西四部,讨东海诸部,且在抚清之战、萨尔浒之战等对明战役中,击败明军。统一女真且称霸辽东的努尔哈赤,一旦成熟,就成了常胜将军。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最后差点折在袁崇焕之手。
返回盛京的努尔哈赤,曾扼腕长叹:“朕用兵以来,未有抗颜行者。袁崇焕何人,乃能尔耶!”(《清史稿·太祖本纪》)
清朝官修的太祖实录,不论是《清太祖武皇帝实录》,还是《清太祖高皇帝实录》,记载都大同小异,说:努尔哈赤自二十五岁起,征讨辽东各处,皆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然而“惟宁远一城未下,遂大怀愤恨而回”(《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卷四,天命十一年二月),或“惟宁远一城未下,不怿而归”(《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十,天命十一年二月壬午)。
挥之不去的心病,加速了痼疾在身的努尔哈赤的死亡。
谁给努尔哈赤戴上了绿帽子?
1
电视剧《太祖秘史》的创作者会来事,像煞有其事地将努尔哈赤和叶赫东哥扯在一起,演绎了一出贯串始终的情感纠葛,让他们爱得死去活来、天翻地覆,使努尔哈赤正式的老婆、生了皇太极的叶赫另一个女人孟古哲哲吃尽了醋。
吃醋是现代艺术的精心安排。而在历史上,努尔哈赤并未一睹“女真第一美人”叶赫老女的天姿国色。
叶赫老女不愿意做叶赫贝勒布扬古的政治联姻牺牲品,不甘心伺候杀父仇人努尔哈赤(她和布扬古的父亲、叶赫老贝勒布寨在九部联军大战中,被努尔哈赤的大将劈成两半),不惜撕毁婚约,再次挑起建州女真和叶赫部落的决战。
天命三年(1618)四月十三日,努尔哈赤在著名的讨明檄文“七大恨”中称:“北关老女,系先汗礼聘之婚,后竟渝盟,不与亲迎。彼时虽是如此,犹不敢轻许他人,南朝护助,改嫁西虏。似此耻辱,谁能甘心?所谓恼恨者五也。”(《金国汗攻永平誓师安民谕》)北关老女,就是叶赫老女。
曾在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九月打赢了以叶赫为首的九部联军的努尔哈赤,不稀罕许婚若干家的叶赫老女了:“此女之生,非同一般者,乃为亡国而生矣!以此女故,哈达国灭,辉发国亡,乌喇国亦因此女而覆亡。”(《满文老档》“太祖皇帝”第四册《叶赫以努尔哈齐所聘女改适蒙古》)
叶赫老女拒绝仇人貌似很有骨气,但她的一生也是很不幸的。她九岁时被许嫁哈达部贝勒岱善,结果哈达内贼与叶赫外兵在迎亲路上伏击岱善成功。随后,叶赫又将她许婚给乌拉贝勒布占泰,条件是布占泰率九部联军攻打建州。联军失败后,叶赫将她许婚努尔哈赤,同时答应了哈达贝勒孟格布禄的求婚。此后,叶赫老女又先后被许给辉发部首领拜音达里、乌拉部贝勒布占泰和蒙古喀尔喀部贝勒巴噶达尔汗之子莽古尔岱。最后,叶赫老女真正嫁人之时,已是三十三岁高龄。而努尔哈赤借着她的一再拒婚和四处许婚,相继灭了海西女真最强的哈达、辉发、乌拉和叶赫四部。找了借口的努尔哈赤还卖乖:“此女用谗挑唆诸申国,致启战端。今唆叶赫勾通明国,不将此女与我而与蒙古,其意使我为灭叶赫而启大衅,借端构怨,故与蒙古也!我即得此女,亦不能长在我处,无论聘与何人,该女寿命不会久长。毁国已终,构衅已尽,今其死与将至也。我纵奋力夺取此女,亦不能留于我处。傥我取后迅即殒命,反流祸于我矣!”(《满文老档》“太祖皇帝”第四册《叶赫以努尔哈齐所聘女改适蒙古》)
他要做全女真的覆育列国英明汗,身边自然妻妾成群,差一个叶赫老女也不少。
女人多了,问题也就多了。史料记载,努尔哈赤就曾两休老婆。
《满文老档》“太祖皇帝”第十四册《天命汗废大福晋》记载,天命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努尔哈赤侍妾塔因查告发近身侍女与人通奸事件之后,又故作惊奇:“不仅此事,更有要言相告。”
什么“要言”啊?
努尔哈赤欲知究竟,小妾如说秘闻。
小妾说:“大福晋曾两次备办饭食,送予大贝勒,大贝勒受而食之。又一次,送饭食四贝勒,四贝勒受而未食。”
大福晋即大妃,给继子代善、皇太极送点饭菜,本是继母的关心,本无可厚非。
但是,塔因查继续说:“大福晋一日二三次差人至大贝勒家,如此往来,谅有同谋也!”更有甚者,“福晋自身深夜出院亦已二三次之多!”
大福晋去了哪?半夜出宫,而且二三次。这是大事!
努尔哈赤大怒,责令侍卫扈尔汉、巴克什额尔德尼和副将雅荪、参将蒙噶图四人调查。
调查团很快回报,塔因查所告属实:大福晋不但送了美食,还经常私会代善。
努尔哈赤慌了,因为他曾经说过:“待我死后,将我诸幼子及大福晋交由大阿哥抚养。以有此言,故大福晋倾心于大贝勒。”
女真旧俗,儿子继承父亲的政治遗产时,可以继承父亲留下的后母。
大福晋早早地倾心于代善,努尔哈赤自然强烈不满。
这是背着努尔哈赤的通奸。
让努尔哈赤更加恼火的是,每当诸贝勒大臣在汗宫聚餐时,大福晋穿金戴银、浓妆艳抹,频频向代善献媚。大臣们敢怒不敢言。
天命汗不甘心早早地戴上绿帽子,于是他组织精干力量,最后以“私藏金帛”的罪名将大福晋休弃,送回了娘家,同时剥夺了代善的储位。
当然,他也奖励给告密者塔因查与他同桌吃饭的殊荣。
2
天命汗废大福晋一事,发生在努尔哈赤建立后金政权的第五个年头之初。
此时的天命汗“非一二人之父,乃举国之父也”(《满文老档》“太祖皇帝”第十四册《天命汗废大福晋》),努尔哈赤独操后金全体臣民的生杀予夺大权,是八旗旗主不得违命的最高统帅,凌驾于众贝勒大臣议政会议之上。然而,这一起有根有据的大福晋与大贝勒的私通事件,直接冒犯了他的大汗权威。
涉案者,是大汗极其倚重的儿子和妻子。
建国前夕,他曾经冷酷无情地处死了冒犯其权威的长子褚英和爱弟舒尔哈齐。虽然他后来强调不再处死亲人,要把犯事者交由天谴,但在此事上,他仍不免会大开杀戒。
就私通事件的具体情况来看,关键性的人物有三个:一个是大福晋,一个是大贝勒,一个是四贝勒。
四贝勒是正人君子,似乎很不近人情。而涉事的主犯,大福晋和大贝勒都得到了惩罚。
代善丢失了储君之位,“此后,立阿敏台吉、莽古尔泰台吉、皇太极、德格类、岳托、济尔哈朗、阿济格阿哥、多铎多尔衮(多铎与多尔衮只占一席)八贝勒为和硕额真,为汗之人,受取八旗之给予,食其贡献”(《旧满洲档·昃字档》)。这为两年后努尔哈赤推出八和硕贝勒共治国政制奠定了基础。
而这个大福晋,究竟是谁?
有人说是努尔哈赤的继妃富察氏衮代。
她和努尔哈赤的关系很复杂。她的同父异母长兄王杲之女是努尔哈赤父亲塔克世的发妻,就此而言,衮代是努尔哈赤的姑奶奶姻亲。另,衮代的侄子阿泰娶了塔克世大哥礼敦的女儿,那么衮代是努尔哈赤堂姐的夫家姑姑。
不仅如此,衮代嫁与努尔哈赤前,曾适其三伯祖索长阿的孙子戚准,并生有一个儿子昂阿拉。戚准早逝,衮代按女真旧俗,以寡居的堂嫂身份嫁给努尔哈赤。她先后为努尔哈赤生育了第五子莽古尔泰、第十子德格类和第三女莽古济,又不失为一个出得主意、安得民心的贤内助。
有人说是努尔哈赤的大妃乌拉那拉氏阿巴亥。
她是乌拉国主满泰的女儿。万历二十一年,乌拉继任贝勒布占泰参加九部联军攻打建州女真的大战被俘,监禁三年后释放归国,还被努尔哈赤赐婚舒尔哈齐之女。他感激努尔哈赤的不杀之恩,于万历二十九年十二月将十二岁的侄女阿巴亥送给了四十三岁的努尔哈赤做侧福晋。
这又是一起汉人礼教观念不容、女真文化司空见惯的辈分混乱的婚姻关系。风姿绰约的阿巴亥只能认命,生育了汗十二子阿济格、十四子多尔衮和十五子多铎。
结合努尔哈赤的休弃诏书:“该福晋奸诈虚伪,人之邪恶,彼皆有之。我以金珠妆饰尔头尔身,以人所未见之佳缎,供尔服用,予以眷养。尔竟不爱汗夫,蒙我耳目,置我于一边,而勾引他人。不诛之者,可乎?然念其恶而杀之,则我三子一女犹如我心,怎忍使伊等悲伤耶?不杀之,则该福晋欺我之罪甚也!”(《满文老档》“太祖皇帝”第十四册《天命汗废大福晋》)
阿巴亥生育三子,不曾生女。衮代生二子一女,与“三子一女”很容易笔误。唐邦治辑《清皇室四谱·后妃》记载继妃富察氏“天命五年二月以窃藏金帛迫令大归,寻莽古尔泰弑之”。难道被儿子弑杀的富察氏,就是与代善私通的“大福晋”?
从努尔哈赤派出的调查四人团来看,扈尔汉为五大臣之一,隶属皇太极所率的满洲正白旗;额尔德尼为努尔哈赤的心腹亲信,却极力拉拢皇太极;而雅荪、蒙噶图,都是皇太极的正白旗属人。这样的调查团,调查的结果自然不利于皇太极的主要夺嫡对手代善,而大福晋只是一个被借力打力的牺牲品。
如果大福晋为衮代,无疑皇太极希望子凭母贱,间接打击三贝勒莽古尔泰。这一起继母继子涉嫌乱伦案,野心勃勃的皇太极是真正的胜利者。
家丑不好外扬。这毕竟是新建的后金汗廷宫闱丑闻,一旦传入民间,或传至明朝,那都是英明的天命汗和爱新觉罗家族的奇耻大辱。当然,努尔哈赤不好加罪于大贝勒代善,一是他有言在先,只是被代善提前预演;二是严惩储君,必然引起国家动荡。
于是,调查团秉承汗意,重新制定大福晋的诸多罪状,“乃以大福晋窃藏绸缎、蟒缎、金银财物甚多为词,定其罪”(《满文老档》“太祖皇帝”第十四册《天命汗废大福晋》)。
最高奴隶主家的女主人绸缎和金银多了点,就成了很不好听的偷窃,就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行,这不啻一个可悲的笑话。
3
天命汗决意废黜大福晋。为了坐实罪行,暗通皇太极的调查团仰其鼻息,又秉承大汗旨意,将大福晋所谓“分藏各处,分送各家”(《满文老档》“太祖皇帝”第十四册《天命汗废大福晋》)的赃物,设计了四个“窃藏”的窝点:
一、调查团负责人扈尔汉的界藩山上居所,赃物为“三包财物”,藏于居所西屋。
扈尔汉是努尔哈赤的养子,多有战功,隶满洲正白旗,职掌镶白旗,赐号达尔汉虾(即后来代善认罪时说的“虾阿哥”),所以扈尔汉又称达尔汉侍卫,与费英东、额亦都、何和礼、安费扬古组成了清初著名的开国五大臣。
扈尔汉称不知情,于是同大汗差人回报:我既然不知道,又岂有收纳大妃私藏财物之理呢?
并无人证,只有赃物。扈尔汉力辩无辜,自证清白,于是杀了一个女仆作为窝藏犯,来了一个杀人灭口、死无对证。
二、阿济格阿哥家,藏了两个柜子,藏有绸缎三百匹。这是蒙古福晋举报的。
这个蒙古福晋,究竟是何人?努尔哈赤曾两娶蒙古科尔沁贝勒家的格格博尔济吉特氏,一个是万历四十年四月娶的明安之女,一个是万历四十三年正月娶的孔果尔之女,都被封为侧福晋,即侧妃。具体谁是举报者“蒙古福晋”,史料未载。
因为窝藏地设置在阿济格家的私密专柜,而且大福晋“唯恐遭火焚水淋,甚为爱惜”,证明可以随意出入阿济格的宅子,可见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毫无顾忌,故容易使人按图索骥地猜测大福晋为阿济格生母阿巴亥,而非其继母衮代。
三、大福晋的娘家。大汗的老婆给娘家的一点好处,也成为私藏的赃物。
衮代嫁给努尔哈赤三十多年,且其五个兄弟相继死于明将李成梁及其部将之手。她是家族的幸存者。而阿巴亥的故国乌拉虽被灭,但娘家还存在。故而,又为大福晋是谁蒙上了一层隐秘之纱。四、大福晋被蒙古福晋告发,于是她要带出蒙古福晋是窝藏犯。
大福晋说:“蒙古福晋处有一捧东珠。”(《满文老档》“太祖皇帝”第十四册《天命汗废大福晋》)
东珠是非常之物,为大汗御用物品,大妃可以按规格拥有。但为何蒙古福晋举报大福晋窝藏三百匹绸缎在阿济格家时,却不供出自己帮大福晋保管了另一批更有说服力的赃物呢?她难道想大福晋被处理后,私吞这一批僭制物品?最后又不得不承认:“系大福晋交予我收藏之。”(《满文老档》“太祖皇帝”第十四册《天命汗废大福晋》)
另外,大福晋还说自己给一些大臣老婆和村民送了些绸缎和财物。她是为汗夫收买人心,本以为努尔哈赤会网开一面,却没料到罪行反而加重。
大福晋送了总兵巴都里的二夫人一匹精致青倭缎,用于做朝服。另外送了参将蒙噶图老婆一件绸缎朝服。
大臣穿得寒酸,大妃满是体恤。
殊不知,巴都里是扈尔汉佟佳氏家族的族人,而蒙噶图为调查团成员之一,这样的收礼者,很有可能是调查团的精心设计。
于是,“窃藏金帛”成了大福晋必须接受惩罚的罪名。
好一个窃藏之词,女主人成了偷窃者。衮代之外,阿巴亥又被人传闻与代善有染,也有私藏金帛的罪行。作案内容和处置结果如出一辙,只不过告发者换作了努尔哈赤的庶妃德因泽。
德因泽和塔因查是不是一个人呢?《清史稿·后妃传》和《清皇室四谱》中都没有她们的名字,她们都没有给努尔哈赤生育过,无疑受到的宠幸不多,故而具体无考。虽然《满文老档》所载的大福晋私通代善、努尔哈赤休妻的事件,写得很详细,但大福晋究竟是谁,只能算是一个谜。这起乱伦加偷窃事件,应该是其中一人,另一人被讹传。即便属实,如果不是皇太极的阴谋,那么努尔哈赤身边两个有身份、富谋略的女人,也断然不敢在努尔哈赤大权在握、精力未衰时和代善淫乱宫闱。
努尔哈赤大怒,但是最后没有杀掉大福晋,说:“大福晋可不杀之,幼子患病,令其照看。我将不与该福晋同居,将其休弃之。”(《满文老档》“太祖皇帝”第十四册《天命汗废大福晋》)不杀出轨的妻子,理由是“幼子患病,令其照看”,这个幼子应该是少不更事。
至天命五年,衮代生于万历二十四年的幼子德格类已二十五岁;而阿巴亥的幼子多铎生于万历四十二年,还只有七岁,还是个离不开娘的孩子。
史料记载混淆不清,更加难辨,让人各有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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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五年的大福晋被休事件,明眼人都能看出是一场将矛头对准努尔哈赤大妃的政治阴谋。
无论是富察氏衮代,还是那拉氏阿巴亥,只要努尔哈赤将她们休弃,她们身后的大汗之子们自然少了一份夺嫡的资格和支持。
另外,男一号代善的既定储位不保。虽然努尔哈赤实行八和硕贝勒共治国政制时,已经将代善排除在外,而以代善长子岳托入列,并排名在济尔哈朗和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兄弟之前(济尔哈朗为岳托堂叔,而阿济格兄弟三人是岳托的亲叔)。天命汗还命代善对天盟誓,表示对这份决议主动接受,对自己受罚全部认同。
代善说:“因为我不恪守汗父教导之善言,不听三位弟弟、一位虾阿哥之言,而听信妻言,以致丧失汗父委托于我指挥之大政。我乃杀掉我的妻子,手刃我之过恶,日后若仍以是为非,以恶为善,怀抱怨恨和敌意,我愿受天谴责,不得善终。”(《旧满洲档·昃字档》)
这份近乎毒誓的誓词,既是代善的政治表态,也是他的认罪书。从内容上看,代善并没有说与继母的乱伦之事,而是忏悔听信枕边风而做了另外有悖伦常之事。
代善嫡福晋李佳氏早逝,他听信继福晋叶赫那拉氏谗言,对前妻所生的长子岳托、次子硕托很是刻薄。
天命五年九月初三日,硕托因无法忍受代善的虐待而突然失踪。有人说,硕托叛逃投降了明朝。真相未定,代善毫无父子惋惜之情,一口咬定次子叛国通敌,要对硕托发出诛杀令。结果,硕托现身,自证清白。没想到,代善反复跪求努尔哈赤杀掉硕托。
代善之请,让努尔哈赤想到了六年前处死长子褚英之事。努尔哈赤拒绝了代善的寡情要求,释放了硕托,并派人调查代善给予两个前妻之子的待遇问题,结果发现代善给岳托、硕托所领有的资产均比其他的异母弟弟差很多。
努尔哈赤怒斥代善:“你也是前妻之子,为何不想想我对你更亲近?我一直是特选良好的部民让你专管,选你做接班人,为何你就不能像我一样善待岳托、硕托?”
于是,努尔哈赤让岳托、硕托与代善分家,并公开宣布废掉代善的太子之位。
《旧满洲档·昃字档》记载:代善“先前袭父之国,故曾立为太子,现废除太子,将其专主之僚友、部众,尽行夺取”。代善被废除嗣位后,于九月二十八日亲手杀掉继妻,以向汗父谢罪。代善心胸狭隘,听信妻言迫害亲子,受了父责又滥杀嫡妻。他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努尔哈赤剥夺了他的治国大权,又命其发誓,今后如再怀恨,甘愿受天地处罚。
努尔哈赤宽容了代善,尽管废除了他的储位,但仍为四大贝勒之首,参与治理国政。
代善得到了宽大处理,但不再是储君,对于竞争者而言,都有夺储被立的机会。
如果被废的大福晋是富察氏衮代,那么她所生的三贝勒莽古尔泰被立为储君的机会不大。更何况,莽古尔泰在生母失势后,残忍地杀母邀宠,更让汗父不齿。
天命朝议政会议的主要成员为努尔哈赤的子侄,以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和皇太极四大贝勒为主。阿敏为舒尔哈齐之子,虽受天命汗倚重,但毕竟是侄子,在诸子能干、强势的前提下,在舒尔哈齐曾阴谋夺位的阴影里,努尔哈赤只会把立储的机会留给自己的儿子。
待到代善被废,莽古尔泰失宠,努尔哈赤曾经的“爱妻”孟古所生的四贝勒皇太极无疑是最有机会的。
所以说,大福晋私通大贝勒一案,最有可能是皇太极拉拢努尔哈赤身边的女人塔因查(或德因泽),所设计的一起政治大阴谋。
这也为六年后皇太极成功即位打下了基础。无疑,这一起乱伦事件他是唯一的既得利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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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太祖秘史》很明确地将天命一朝的大多数政治阴谋,如褚英谋逆,如舒尔哈齐之死,如代善与大妃阿巴亥私通,都指向了四贝勒皇太极。他是操控者。
这是艺术设计,也是大胆猜测。在重重迷雾遮掩的清初史上,这并不违背历史研究应该提倡“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方法。
回到天命汗休妻一事上来,如果是皇太极处心积虑地设计陷害大贝勒兼储君代善,将他拖入与继母乱伦的政治告密中,那么代善完全有机会申诉。
家丑不可外扬,前提是家丑已经发生,是既定事实,代善和大妃确有苟且之事。
只有一切都是事实。代善和大福晋提前将努尔哈赤的生前安排落实,在安排者的面前,将言语上的照顾演绎成亲密的接触。
这,无疑是有恃无恐,让努尔哈赤感到羞愧。
继福晋富察氏衮代,初嫁与努尔哈赤三伯祖索长阿的孙子戚准,并生有一个儿子昂阿拉。于此,她是努尔哈赤的堂嫂子。万历十三年,戚准病逝,衮代依女真社会兄死弟妻其嫂的风俗,带着孩子改嫁堂弟努尔哈赤,在其原配佟佳氏死后,成了继室大福晋。
而今,努尔哈赤的儿子却在干父未死子妻后母之事,让他感到极大的侮辱。当然,他更怕代善像褚英一样,阴谋弑父篡位,而且加了一条淫秽宫闱的勾结之罪。
努尔哈赤要查个水落石出,又要防患于未然。对于事件举报的幕后主使者,难道努尔哈赤不察吗?《太祖秘史》曾安排了一段剧情:努尔哈赤对皇太极的阴谋表示不齿,表现愤怒,表达警告,但聪明勇武的努尔哈赤还是一步步地陷入了皇太极更大的阴谋中。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努尔哈赤又安排皇太极的正白旗属人扈尔汉(与代善有矛盾)、雅荪、蒙噶图,以及与皇太极私交甚密的额尔德尼组成调查四人团,去装模作样也处心积虑地调查皇太极设计的阴谋,还按结果进行厚此薄彼的处罚。
无疑,努尔哈赤潜在地有意偏向皇太极。
努尔哈赤是有意舍弃能力日衰而贪心见长的代善,而要让有雄图大略且才干杰出的皇太极成为新的领军人物。
毕竟此时的努尔哈赤虽有十万余众,但已经向拥兵百万的明朝皇帝发起了大规模的武力挑战,而女真内部还不乏满足于劫掠财货、奴隶、牲畜、粮食的保守贝勒。他两次立储,意图把汗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这一尝试失败后,又探索八和硕贝勒共治国政制,以实现汗权的顺承和巩固。已是一个成熟政治家的皇太极,最有可能是努尔哈赤重新考虑的汗位继承人。
《清太宗实录》卷一说:“太祖以上为大贝勒,与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共理机务,多所赞画,统军征讨,辄侍太祖,偕行,运筹帷幄,奋武戎行,诛携服叛,所向奏功,诸贝勒皆不能及。又善抚亿众,体恤将卒,无论疏戚,一皆开诚布公以待之,自国中暨藩服,莫不钦仰。上凡遇劲敌,辄亲冒矢石,而太祖深加爱护,每谕勿前往。时帝业肇兴,大勋将集,圣心默注,人望攸归。”皇太极在前线遇到劲敌,身先士卒,浴血奋战。努尔哈赤靠子孙们奋力拼杀,却下令不许皇太极冒险。清朝的皇子皇孙,都以拼军功换爵位为荣,太祖如此“深加爱护”皇太极,似乎有深意。这段文字,虽为皇太极的儿子顺治帝审定,但总得在清朝宗室内部达成基本共识,所以应是凿凿之言。
当然,努尔哈赤在保护皇太极时,又不得不考虑培育第三代岳托和第二代年轻的阿济格兄弟。
如果说天命五年的大福晋被休事件,是皇太极针对大妃阿巴亥的,意图削弱她所生诸子阿济格、多尔衮、多铎的夺储机会,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但当时最大的阿济格年方十六岁,而多尔衮九岁,多铎七岁,都是未立寸功、毫无经验。六十二岁的努尔哈赤断然不会冒险力挺阿济格兄弟,以制约强势的皇太极,造成汗子内讧、削弱汗权的局面。
《满文老档》中说的是“大福晋”,而不是“继福晋”,所以让人更加怀疑努尔哈赤要承袭女真幼子守灶的继承传统,培育阿巴亥大妃诸子,尤其是多尔衮。然值得注意的是,努尔哈赤为长子出身,他最先定的接班人是长子褚英,褚英之后又立了次子代善。如此看来,他看重的是经历和经验,而不是传统和传闻。
即便他把亲率的两黄旗最后留给了多尔衮兄弟,但他对多尔衮兄弟应该只是父子之爱,而非江山之托。
如果他要钦定多尔衮,也不会在最后养病时迟迟不写好遗诏,昭告天下,而给了人望颇高、势力颇强、野心颇大的皇太极机会。
只是最后,皇太极为首的四大贝勒以先汗遗命,强制阿巴亥大妃殉葬,不过是怕“有机变”的阿巴亥待儿子成人后突生事端,后发制人。
努尔哈赤也担心骨肉相残的悲剧重演,所以他在天命六年正月十二日召集四大贝勒及其他小贝勒,焚香设坛,祝告天地,重温一统海西女真、挑战明朝获利、大胜四路大军的事迹后,约定:“吾子孙中纵有不善者,天可灭之,勿令刑伤,以开杀戮之端。如有残忍之人,不待天诛,遽兴操戈之念,天地岂不知之?若此者,亦当夺其算。昆弟中若有作乱者,明知之而不加害,俱怀理义之心,以化导其愚顽。似此者,天地祐之,俾之孙百世延长。所祷者此也。自此之后,伏愿神祇,不咎既往,惟鉴将来。”(《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卷三)
老迈的努尔哈赤对曾经诛子囚弟黯然神伤,故对子孙后代的权力之争十分警惕,恐有杀戮再起。但后世的清朝皇帝们因此动不动囚禁政敌血亲,却开启了另一种残酷、折磨和毫无人道主义的政治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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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尤小刚导演的清宫秘史剧,《太祖秘史》结尾和《孝庄秘史》开场的阿巴亥殉葬案,还是有情节上的出入的。
《太祖秘史》安排皇太极亲自出马,强迫弥留之际的努尔哈赤下遗诏让大妃殉夫。而《孝庄秘史》的设计是阿巴亥被阿敏、莽古尔泰强迫殉夫,皇太极似是无奈的胁从者。
出入归出入,历史是历史。努尔哈赤的大妃阿巴亥殉葬事,皇太极是主谋。
修撰成书于清太宗年间的《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卷四记载:孝慈皇后“崩后复立兀喇国满泰贝勒女为后,饶丰姿,然心怀嫉妒,每致帝不悦,虽有机变,终为帝之明所制,留之恐后为国乱,预遗言于诸王曰:‘俟吾终,必令殉之。’诸王以帝遗言告后,后支吾不从。诸王曰:‘先帝有命,虽欲不从不可得也。’后遂服礼衣,尽以珠宝饰之,哀谓诸王曰:‘吾自十二岁事先帝,丰衣美食,已二十六年,吾不忍离,故相从于地下。吾二幼子多儿哄、多躲,当恩养之。’诸王泣而对曰:‘二幼弟吾等若不恩养,是忘父也,岂有不恩养之理?’于是,后于十二日辛亥辰时自尽,寿三十七,乃与帝同柩,巳时出宫,安厝于沈阳城内西北角。又有二妃阿迹根、代因札亦殉之”。这段文字,应该是很早的版本,其中很多词并未根据后世的名称规范而做删改。如“兀喇”该为“乌拉”,“多儿哄”该为“多尔衮”,“多躲”该为“多铎”。
阿巴亥,那拉氏,乌拉部落贝勒满泰的女儿,十二岁嫁给努尔哈赤,于皇太极生母、大妃孟古哲哲(后被皇太极追封为孝慈皇后)死后,被立为大妃(大福晋),为太祖生育三子:第十二子阿济格、第十四子多尔衮及第十五子多铎。
天命十一年七月,太祖往清河温泉疗养,病情稍缓后,乘舟顺太子河而下,与奉谕而来的阿巴亥相会于浑河。八月十一日,太祖背疽发作,在叆鸡堡驾崩。是时,大妃阿巴亥正在御榻之旁服侍。阿巴亥作为大妃和宠妃,最能知道太祖弥留之际是否有遗言。她完全有可能凭借太祖交予她的两黄旗人马,以及作为第一夫人的声望,扶持自己所生的儿子顺利接班。而且她也一直在为自己和儿子们的将来做准备,故而有了她和继子大贝勒代善的私情说,也有了传闻太祖属意多尔衮的继位说。
努尔哈赤死时,多尔衮还只十四岁,寸功未立。不消说皇太极军功有多大,就只是他那大多尔衮三岁的长子豪格,很早就跟从父亲征讨蒙古董夔、察哈尔、鄂尔多斯等部,战功就不小,也因此被祖父努尔哈赤封为贝勒。天命十一年,豪格跟从大贝勒代善等人征讨蒙古扎鲁特部,更亲手斩杀了扎鲁特部的贝勒鄂斋图。
代善在年龄上为诸贝勒之首,掌管着两红旗,势力与皇太极足有一拼。据后来的大学问家王先谦在《东华录·太宗》中记载,兄弟二人有权力之争,但是代善很识趣,当儿子岳托和萨哈廉力挺皇太极时,他马上站出来大呼:“此吾素志也。天人允协,其谁不从?”
可见,年轻的多尔衮是没有资本对抗皇太极的。这些,聪明的努尔哈赤未必不知道。
皇太极的能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代善主动让贤。阿敏无可奈何。阿巴亥也只能望而生畏。
多尔衮的存在并不会对皇太极构成威胁。皇太极最后的胜出,除了自己的杰出能力摆在那里外,还有一个原因:多方势力竞争时,只有他才能摆平。
皇太极不敢直接对代善下手。但是,阿巴亥的存在,对皇太极的顺利继位和安稳执政,还是一个不稳定因素。应该说,在努尔哈赤死后的夺位战中,阿巴亥有过推出多尔衮的蛛丝马迹。
《孝庄秘史》中,阿巴亥主动找皇太极做交易,称努尔哈赤要传位给多尔衮,阿巴亥为了保住儿子而跟皇太极谈条件。
阿巴亥抬出毫无实力可言的多尔衮,无疑是为自己找死路。皇太极如果答应交易,盟誓作保,留住阿巴亥,那么她就要顺位升为嫡母太后,是大汗的合法监督者。大汗也不能小觑她的懿旨。一旦她的儿子们握有实权,再与代善联手,或者改推新夫代善上位,她都可以抬出所谓的先汗遗诏,让皇太极或其他人下台。
皇太极只能让阿巴亥死,而且冠冕堂皇地打出努尔哈赤遗命的旗帜,让阿巴亥殉葬。封建时代,生殉虽不时被废除,但未禁止,这种严重反人类的恶俗,在明朝皇家常有之,后金也未能改变。据郑天挺的《探微集》记载,满洲人盛行妻妾殉夫、奴婢殉主。孝慈皇后病逝,努尔哈赤就命四婢殉之。大臣雅荪曾发誓要为太祖殉葬,后来反悔,结果也被皇太极抓回杀了。
按明制,妃嫔殉葬君上,要么是先帝生前指定的所谓最爱,要么是没有为先帝留有子嗣的。皇太极假传先汗遗命,逼殉阿巴亥,也有掩人耳目的理由:一、她是先汗后期的最爱;二、先汗要防止她日后乱政。
阿巴亥死了,不论代善是不是同继母有过乱伦,对于新大汗皇太极而言,都已经构不成威胁了。当然,皇太极在昔日政敌代善的拥立下,成了最后的胜利者,但是,皇太极貌似尊重代善,却始终未对这位潜在的对手放松警惕。
王先谦《东华录》记载,天聪九年(1635),皇太极将归顺的蒙古察哈尔汗的伯奇福晋赐予长子豪格,引发豪格岳母即皇太极姐姐莽古济发牢骚。某次,代善请路过家门的莽古济吃饭,皇太极知道后大发雷霆。
原本是一次兄妹之间的交往,在皇太极眼中却变成了代善不该密会怨恨太宗的莽古济。
《清史稿·代善传》也说,崇德二年(1637),有人向太宗报告,称代善前一年征讨朝鲜时,违旨以所获粮米喂马及选用护卫超编,太宗说:“朕于兄礼亲王敬爱有加,何不体朕意若是?”“王等事朕虽至恭敬,朕何所喜?必正身行义以相辅佐,朕始嘉赖焉。”言下之意,太宗爱护代善,而代善貌似恭敬,却不以诚义回报,“阳为恭敬,阴怀异心”。
权力纷争之下,是没有亲情的。不论代善是否与哪个继母有不伦之情,或者只是继母对继子的关爱,都成了最后的胜利者拿去作为击败政敌的冠冕堂皇的遮羞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