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密密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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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人有一个梦想

顾晓音的办公室在CBD(中心商务区)一栋著名写字楼里。君度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颇收获了一些年轻员工的不满。顾晓音也是其中之一。她最早加入君度时,君度还在东二环附近,办公楼虽然没有这么人尽皆知,但好在靠近旧居民区,吃饭方便又实惠。搬到这里之后,顾晓音陡然发现楼下随便一个快餐都得五六十起步,更别说坐在餐厅里吃饭。这对她这种每月全部收入加在一起都不能保证过两万的小律师来说,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

把那天文数字的租金发给我们多好,顾晓音想。就算自己在办公室坐拥价值千万的景色,还是不如每个月多一千块饭补实在。

当然,老板们是不会这么想的。正是因为有顾晓音这样的员工存在,君度才能够保持现在这样的利润水平。像顾晓音这样只有本土学历的律师,向客户收的小时费用只比陈硕这样在海外镀过金又有外资所经验的低一些,但一个陈硕的成本可以抵上八个顾晓音。所以君度的策略一向是由合伙人带一个陈硕这样的律师去谈项目,拿到之后再配上三两个顾晓音把活儿给干了。

有的人充的是面子,有的人充的是里子。顾晓音何尝不想当那个充面子的人,然而那一摞薄薄的信封实实在在地告诉她:你不配。

顾晓音走在一号线国贸站的通道里,总觉得自己应该做点打算,却又不知要从哪里打算起。她穿过通道,穿过一间间店铺。上大学的时候,国贸桥对面有个中服大厦,里面有个挺著名的川菜馆。她宿舍里那个重庆来的女生经常拉着全宿舍从海淀斜穿过一个北京城来打牙祭,因此,那个川菜馆见证了宿舍里每一个女生的男友正式登场的历史时刻。每一个——除了顾晓音。吃完饭,她们有时会过街去国贸商城逛上一圈,美其名曰“自我激励”。那时候她们满怀希望地认为律师是一个镀金的行业,就像她们的师兄——君度的创始合伙人来学院演讲时鼓励她们的那样:“中国的法律服务还是一片蓝海,你们这一代的顶级律师一定会像美国的律师一样,既有社会地位,又有经济地位。”

没想到顾晓音现在离负担国贸里那些名品店的商品还遥遥无期,就连负担国贸里的一顿午饭都有点够呛。

顾晓音进了办公室,拿上自己的杯子,先去会议室附近供客户使用的茶水间做了一杯咖啡。这虽然有那么一点不合规矩,但谁让内部茶水间里只有速溶咖啡呢。顾晓音觉得自己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偶尔打个秋风,也是为了能挤出更多的奶。

她回到自己办公室,正遇上手里端着两杯星巴克的陈硕。陈硕看到顾晓音手里的保温杯便是一副“还是晚来一步”的痛心表情。他把一杯咖啡往顾晓音的办公桌上一搁。“难为您今早咖啡因要过量了。”

顾晓音立刻掉转方向。“不会,我把手里这杯放冰箱里,下午热热再喝。”

等她从茶水间回来,陈硕已经走了。顾晓音拿起陈硕给的咖啡喝了一大口——花钱的和不花钱的到底不一样,手里这杯就是童叟无欺、咖啡因管够的味道。她一口气喝完,扔掉杯子,又打开办公桌抽屉,把里面那些学校寄来的大的小的信封一股脑也扔进了垃圾桶。

既往不咎。她深吸一口气,登入了办公室电脑。

这一天一定是财神眷顾顾晓音的日子。早上喝上了免费的咖啡,临近中午,还没等她开始想今天去哪里买午饭,蒋近男给她发了一条信息,约她在楼下吃饭。

顾晓音说下楼吃饭,一般也就是楼下的茶餐厅。蒋近男说下楼吃饭,意思可就不一样了。果然,蒋近男见到她就说:“走吧,我在中国大饭店·夏宫订了个位子。”

这却是忒隆重了些。顾晓音不由得想到自己这个表姐前两天领证结婚才选了个社区底商吃饭,今儿平白无故地却要上中国大饭店,不禁在心里感慨一句:有钱人的世界咱是真不懂。

不懂也可以勉强装懂。顾晓音故作镇定地端起服务员给她斟的茶,刚要放到嘴边,只听蒋近男悠悠说了句:“我怀孕了。”

顾晓音放下茶杯。直觉告诉她,这就是蒋近男今天要见她的原因,而且恐怕还不是来听自己恭喜她的。

难怪选在这么贵的地方,原来是一场鸿门宴。

但鸿门宴也没办法,自己的姐姐,难道她约我在一茶一坐,我就不帮她排忧解难了吗?顾晓音这么想着,对蒋近男说:“姐夫的效率可真够高的,这领证才几天啊。”

“快两个月了,我发现怀孕才跟他领证的。”

顾晓音在电光石火间串起了前因后果。她忽然想到了一种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可能性:“你不会不想要这孩子吧?”

蒋近男端起茶来喝了一口。顾晓音想说“孕妇不是不能喝茶”,又觉得表姐都在想要不要了,纠结这干吗。果然,蒋近男放下茶杯说:“我也没想好,这不是找不到人商量——只好找你吗。”

顾晓音在心里暗暗叫苦,这位姑奶奶找自己肯定是为了寻求支持,可自己要是支持,回头大姨要是知道还不把她给吃了。但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顾晓音只能循循善诱:“你俩都已经结婚了,有孩子也没什么不好吧?”蒋近男也知道结了婚便立刻可以生孩子乃是普天之下都深以为然的道理,然而道理好讲,别人是不会代替她生的。她发现即使是对着顾晓音,她也无法坦然讲出自己那些对朱磊、对婚姻和对做母亲这件事的恐惧,也许在潜意识里,连她自己也觉得那些可能是对的,自己可能是错的,而她无法理直气壮地说“我才不管你们怎么想,我自己开心就行”。

她正陷在自己的思绪里,顾晓音倒是叹了口气:“你真不想要,好好跟姐夫说一下也没关系吧?朱磊对你言听计从,你说一,他还敢说二?”

蒋近男苦笑。“可能吧,但去年年初我也意外中过一次招。当时我同时在做两个项目,一个在广东,一个在西安。可能太累,压力又大,我还没来得及跟朱磊说,就流产了。上周我去看了医生,医生说,如果这个孩子我再不要的话,以后再要孩子可能会困难。”

顾晓音在心里咆哮:“那您二位倒是做点保护措施啊!”话到嘴边变成了:“哎呀,这听起来是有点麻烦,毕竟你也不是想丁克,只是觉得时机有点不赶巧。要不你再找个医生问问?姐夫那边现在是不能说了,好歹你多搜集点信息,自己参考。”

蒋近男也确实觉得自己把事情搞砸了。来找顾晓音前,她咨询过好几家医院,公立医院的医生怕担责任,口径一致地数落她把风险不当回事。北医三院的一位中年女大夫直接跟她说:“你去隔壁生殖中心看看,人家想要要不上的,吃了多少苦头,对家庭关系造成多大影响。你这还纠结时机不时机的,要还没到二十,那时机可能是不对,你现在这年龄,都够上大龄产妇了,还纠结什么?胡闹!”

私立医院就委婉点,虽然口径也不差太多,但好歹安慰她现在人工辅助手段发达,若是未来受到影响也不是不可补救。

她忽然觉得自己非拉着顾晓音商量是挺自私的。顾晓音除了担忧自己,又能实际做些什么?她一个基本没谈过恋爱的小孩,还没学会走路,又怎么可能跑得起来。想到这里,蒋近男主动转变了话题:“我听说朱磊成功完成我妈的任务,找了个医学世家出身的男医生给他做伴郎。”

“没听说朱磊有当医生的好朋友啊。”顾晓音不解地说。

“是没有。他最磁的那拨朋友都结婚了,反正剩下没结婚的关系都那样,他就干脆按照给你找男友的标准选了一个。”

“嗬,”顾晓音不由得分辩,“对丈母娘布置的任务可真上心哪。就是不知道姐夫心目当中我的标准男友啥样。”“我也真没见过。”蒋近男坦白说,“这医生叫沙楚生,广东人,在中心医院心脏外科工作,据说他爸是中山医科大学的知名教授。”

顾晓音“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杀畜生’?!你确定叫这个名字的人能当医生?我听着可像是随时要下手草菅人命的主儿。”

蒋近男不由得也笑了。“瞧瞧你这张嘴!还不认识就能编出这么一大套来。人家广东人讲粤语,想必就是没想到普通话的谐音罢了。”

顾晓音却忽然正色道:“朱磊和这个‘杀畜生’怎么认识的?”

蒋近男却是有点不好意思。“他俩打游戏认识的……虽说这认识的方式不太正经吧,但两人据说经常聊天,也见过面……”

“不熟好。”顾晓音打断了蒋近男,说。

蒋近男明白她的意思,叹了口气:“我看你连这医生的长相都不问,就觉得约莫没戏。”

顾晓音却又变回嬉皮笑脸的样子。“嘿,那也难说。也许这沙医生人如其名,长了张张飞似的脸,而我因为太过震惊,审美观一下子就被扭歪了,自己打脸也未可知。”

吃完和蒋近男的这顿饭,顾晓音回到所里,把早上放进冰箱的那杯咖啡热了热。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喝了一口。本来就不怎么样,复热以后是真难喝,顾晓音想着。一边小口酌着这难咽的咖啡,一边咀嚼自己的心事。终于,她放下杯子,俯身从垃圾桶里把早上扔进去的那些信封通通都捡回来。玉米地学校的黄信封上已经洒了几个早上的咖啡斑点。顾晓音把那些薄信封都塞进黄信封里,起身把黄信封塞进了墙上书架里看不见的地方。

蒋近男结婚的前一天晚上,顾晓音睡在了律所里。北方的风俗,婚宴得放在午饭时间。化妆师凌晨三点半上门给新娘、伴娘和邓佩瑜化妆,八点迎亲,十点敬茶,十一点十八分婚宴开始。邓佩瑜给顾晓音下了三点必须到的任务。顾晓音算了算,那几天刚好有项目死线,与其自己干活儿干到半夜,回家爬完楼睡上两小时,再摸黑爬下楼去表姐家,还不如干完活儿在办公室眯一会儿直接去。

同样纠结的还有赵芳。朱磊家过去住在城里的大杂院,拆迁之后搬去了石景山附近。因为距离太远,朱磊和蒋近男跟酒店打了招呼,把新婚套房提前给打开,就在酒店里走这个流程。赵芳不大满意,觉得敬茶必须得在自个儿家里,那才算是老朱家娶媳妇。可这北京的交通着实不给她长脸,她反反复复演算了许多遍,发现迎亲这个环节得能在七点开始,七点半结束,蒋近男才来得及去一趟石景山。

她喜滋滋地把自己推演出的时间表跟老朱商量。老朱这一辈子,没对老婆说过一个不字,然而饶是如此,他觉得在婚礼这天非得把其他事都压缩,就为了能来趟家里,好像也有那么点说不过去。但老朱绝不会为此破坏他全面服从老婆的光辉形象,于是他对老婆大人说:“他们小的要是愿意,时间上看起来也能凑合,不过还是跟朱磊商量商量吧?”

果然,朱磊一听他妈的意见,立刻表示反对:“酒店的套房都给订好了,现在怎么又出这幺蛾子?按现在的安排我都得五点半起来准备,您再给提前一小时,我还睡不睡觉?”

赵芳在老朱家的面子和自己儿子的睡眠之间摇摆了一阵,迟疑地倒向了后者。但老朱家的面子也不能吃太多亏,为了防止儿子立场不够坚定,赵芳直接给邓佩瑜打了个电话,用她一辈子在国企做办公室主任练就的柔软身段和灵活话术,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蒋近男从她妈那儿听说赵芳要求她敬茶的时候穿套大红的衣服,下跪敬茶,立刻表示不干:“要跪让她儿子跪,衣服我早就选好了,没法临时换。”

邓佩瑜劝她:“毕竟是你婆婆,你就让着她点,以后你们又不一起过。”

蒋近男冷笑一声:“共产党员不是不搞封建迷信这一套吗?合着为了拿捏媳妇,共产主义信仰都不要了?”

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要求既然是跟邓佩瑜提的,让邓佩瑜去处理好了。因此,她在朱磊面前提都没提。结婚前一晚,她住回父母家,一家四口吃完晚饭,又坐着聊了很久。蒋建斌说起蒋近男小时候,自己怎样带她去北海公园玩,又怎样差点在地坛庙会上让她走丢了,满头大汗地找回来。蒋近男回想起那些自己还是独生子女的年月,不禁也觉得黯然。正说着,邓佩瑜回房间拿出一件大红旗袍给蒋近男看。“前两天我去逛街,逛到这条旗袍,本来我想明天穿,左试右试还是不大适合我这个年龄,不如你拿去敬茶穿吧?”

蒋近男不接。“你这怕是为了完成我婆婆的任务专门买的吧。”

邓佩瑜还没来得及回答,蒋建斌先开口了:“我让你妈去买的。你做人家媳妇,要有个人家媳妇的样子。婚礼是大事,长辈的意见要尊重。”

“没道理的意见也要尊重吗?”

蒋建斌本来就声如洪钟,多年公司老总当下来,开口更加是说一不二的笃定:“你婆婆的这个要求虽然传统了些,但不是没有道理。而且就算没有道理,这么重要的事情也要尊重长辈,以长辈的意见为主。”

蒋近恩眼看着姐姐和爸爸就要顶上,连忙打圆场:“我也觉得非得让我姐下跪敬茶不应该。要非得跪的话,那我看姐夫来迎亲的时候得先跪您二位。”

蒋近男心领了蒋近恩的好意,却不打算这么糊弄过去。“蒋近恩你别帮忙了,我说不会跪就是不会跪。姥爷我都没跪过,绝不可能给个外人下跪。”

“要按照三纲五常,你姥爷才是外人!”蒋建斌受到蒋近男的刺激,有点口不择言起来。

蒋近男的心凉了半截。她早知道父亲的心里还笃信几百年前那一套,三纲五常,妻贤子孝。小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名字挺响亮,等蒋近恩出生,她才明白,原来父亲不过是碍着新的时代,不好意思给她取名蒋招弟,只得迂回行事而已。这名字寄托着他对她是女儿的遗憾。那些小时候蒋建斌把她捧在手心里的记忆并不是假的。然而弟弟出生之后,她慢慢懂得,那是因为当时的父亲没有选择,中年得子才是蒋建斌的恩典。

她不由得在脸上浮出一个冷笑,正要开口,邓佩瑜看情势不对,连忙插进来:“我看小男明天见机行事就行。她说得也没错,这都21世纪了,孝顺长辈也不体现在这一杯茶上。”说着,她使劲儿给蒋近男使眼色。“明天你还按原计划穿着白纱裙出门,到酒店把旗袍换上,敬一杯茶就脱!”

蒋建斌没说话,邓佩瑜忙把旗袍塞到蒋近男手里。“就这么着,明儿你三点就得起,赶紧去睡吧。”

顾晓音披星戴月地赶在三点差五分踏进大姨家的门,自觉颇有点红拂夜奔的气氛。邓佩瑜见到她,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蒋近男从昨晚不欢而散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邓佩瑜两次试着想进去,蒋近男都说自己睡了,然而门缝里她的台灯千真万确地亮着。蒋建斌也比平时更早回了卧室,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邓佩瑜劝他几回早点休息,蒋建斌摆摆手说自己再看会儿电视,如果邓佩瑜要休息了,自己挪到客厅去看就是。

老蒋今晚心里怕是比女儿更不好受。邓佩瑜叹了口气,下厨房炖上了一锅冰糖银耳雪梨。

是以顾晓音一进门,邓佩瑜连忙盛了两碗送到她手上。“小男可能有点紧张,晓音你开导开导她。”

“表姐还有紧张的时候啊。”顾晓音嬉皮笑脸地接过托盘,推开蒋近男的房门。

蒋近男坐在窗边,仿佛外面在演一出好戏。然而从顾晓音的角度看过去,外面不过是黑洞洞的夜空,对面楼有一个窗户里亮着灯,不知是哪一家的未眠人。白色的纱裙和红色的旗袍静静躺在床上,但蒋近男脸上的神色实在算不上喜悦。顾晓音不由得怔住,从前姥爷邓兆真写字台的玻璃台板下总压着一张邓家两姐妹在1976年拍的合影,是邓佩瑶出发去安徽前拍的。顾晓音无数次在写作业发呆时和这张照片对望,慢慢品出照片里大姨的意气风发和母亲的沉静并不完全是两人性格的直接反映。穿透重重的时光,顾晓音觉得她看见了几十年前照片里的邓佩瑶,在命运的洪流即将到来时惘然的脸……

这让她开门时嬉皮笑脸的态度一下子严肃了起来。

“想什么呢?”顾晓音把甜羹递给蒋近男,自己也坐了下来,“你不会是想临阵跑路吧?”她貌似漫不经心地抛出这句话,蒋近男没有否认,这让顾晓音心里“咯噔”了一声。

“姐,您不是来真的吧?”顾晓音跟蒋近男一起厮混了十几年,当然明白自己这表姐是来真的,然而箭在弦上,顾晓音决定自己只能像每一个纯正的中国人一样,做个和事佬。因此,她没等蒋近男回答,便继续说:“咱中国这婚礼也就走个形式,你跟朱磊都扯过证了,今儿就算你跑了,回头还得去民政局离婚不是?”

正如顾晓音所料,蒋近男听完这话,像是陷入短暂的沉思,接着便端起银耳羹,吃了几口递给顾晓音。“我先去洗澡,一会儿化妆师就该来了。”她走到卫生间门口,不忘回头叮嘱顾晓音:“楼下咖啡店六点半开门,要是蒋近恩六点还没起,你把他叫起来给咱们买咖啡去,这大早上的,咱俩得在出门前喝点黑咖啡消消肿。”

顾晓音忙不迭地应承下来,能想到给自己和蒋近恩派这些细枝末节的活儿,蒋近男心里这一关,算是过去了。蒋近男还没洗完澡,有人在门上敲了两声,没等顾晓音回应便推开了门。邓佩瑜带着一个姑娘走进来,不见蒋近男,倒有些讪讪的。“化妆师到了,我带她进来。”说完向顾晓音使了个眼色,顾晓音自然明白大姨这一趟进来的真正目的,便体贴地回答:“表姐在洗澡,说一会儿把小恩叫起来给咱跑腿买咖啡呢。”

邓佩瑜稍稍放下心来,暗想,幸好她早早让顾晓音来家里,这些年她能感觉到蒋近男和她慢慢疏远开去,邓佩瑜从生气到无奈,渐渐地,跟蒋近男说话也小心起来,有什么事倒是通过顾晓音旁敲侧击的多。晓音这孩子各方面都不如小男,但脾气倒确实随和可亲,邓佩瑜想到朱磊前段时间跟她汇报,他特意找了中心医院年轻有为的心脏外科大夫做伴郎,就是为给顾晓音牵这条线。她觉得自己这姨妈当得算是可圈可点了。

蒋近男洗完澡,像没事人一样开始化妆。顾晓音按照指令,一大早把睡眼惺忪的蒋近恩叫起来去买了咖啡。家里的每个女人都仔仔细细地化了妆,邓佩瑶原想没自己什么事,也被邓佩瑜死活叫来,让化妆师给上粉抹了口红。八点还差着一刻钟,朱磊带着伴郎和发小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就来了。顾晓音刚帮着表姐和姨妈收拾停当,刚想歇一口气,便听到门铃响。她自个儿在心里叹口气,倒没忘叮嘱蒋近男别心软,要让她拿足未来姐夫的红包才行,这才带上卧室的房门,率领客厅里早已等着的一班小姐妹上前设路障去了。

蒋近男穿着白纱裙坐在床上等,只听得外面人声鼎沸。她时不时能听到一两个自己熟悉的声音忽然从声浪里冒出头来,有时是朱磊,有时是晓音,还有时候是小恩。蒋近男平日自认是个全无废话的人,她不喜欢在无意义的事上浪费时间,然而她笃定外面这一重重的声浪全是毫无意义的话——若是有意义,也不会留到结婚当天在这鼎沸人声里说了。蒋近男像忽然发现什么有趣的事那样轻笑了一下,她索性从床上站起来,走到窗边去看外面。

她发了许久的呆。忽然门开了,顾晓音和她的小姐妹们冲了进来,又大力关上房门上了锁。蒋近男唬了一跳,连忙快步走回床边。顾晓音喘着气向她汇报情况:“朱磊今天可超水平发挥呀,平时没觉得他这么能打,可见得是多么迫不及待要见到朱太太。”她秀出随身包里的一把红包。“你看,出血都出到这程度了。”

没等蒋近男回话,只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正似渔阳鼙鼓动地来,顾晓音连忙带着其他姑娘前去应门,不忘回头给蒋近男使个眼色,那意思是:你看,我说的吧。

外面的人高声叫喊,里面的人奋力抵抗。蒋近男字字句句听着他们说的话,却没有一句真的入了脑子里。她茫茫然看着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随即有无数只手伸进来,朱磊一条腿顶进门里,又用半个身子撞开了门。

所有的人如潮水决堤般涌进来的那一刻,蒋近男想,朱磊后面站着的这些人里,哪一个是沙楚生呢?

朱磊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到蒋近男面前单膝跪下,后面有人递给他一张字条,朱磊接过来,不知道是准备不够充分还是句子写得太拗口,他念得结结巴巴的。

蒋近男听出来了,是许多年前张柏芝还年轻的时候演的电影里的台词。她在别人的婚礼上听过几回,每次都觉得烂俗且天真得近乎蠢,谁能想到自己还得在结婚这一天听朱磊念一遍。早知道有今日,她倒是该在婚礼上多花点心思,免得出这个丑。

正想着,朱磊把纸窝成一团丢给了背后的某人。回过身来,仍旧跪着抓住她的手。“小男,这些都是虚的,我也说不好,但我保证一辈子对你好。”

蒋近男想笑他一句“平日里舌灿莲花似的今天怎么露怯了”,却到底没有说出口,她忽然明白为何爱近乎慈悲,从这点上讲,她确实不算不爱朱磊。

于是她握着朱磊的手,带着他向前拥抱了自己。朱磊身上出了汗,一阵热气混着汗味往蒋近男的脸上扑过来,然而她罕见地没有介意。

新娘终于到手,两人去给蒋建斌和邓佩瑜敬茶。蒋近男心里早有打算,顾晓音刚把茶端来,她先拿过一杯,向蒋建斌深深鞠躬。“爸爸您喝茶。”朱磊不明就里,立刻跟着有样学样。蒋建斌自是看懂了女儿的心思,然而他心里虽然恼火,此时却不便发作,只好接过两人的茶,让流程顺利往下走。蒋近男和朱磊也同样给邓佩瑜敬茶,邓佩瑜笑呵呵地喝了,摸出一个厚红包塞到朱磊手里,听他响亮地叫了一声爸妈。

众人欢笑,有人起哄让蒋近恩背姐姐下楼,蒋近恩欣然应允,立刻蹲下身来,随时等待姐姐起驾。有人赶去楼梯口拉纸炮,顾晓音连忙去卧室拿上东西,准备跟着走。

蒋建斌本想找机会再叮嘱女儿两句,盼得她也许会回心转意。这时只能眼看着儿子背起女儿往门外走,他深深叹一口气,却听邓佩瑶在旁边说:“我还记得你们那时候结婚,我姐非要学外国风俗穿白色礼服,把两家长辈气得够呛。转眼小男都结婚了,真快呀。”

虽是邓佩瑶无心说的话,蒋建斌却听了进去,并且释然了。他记得当年的事,他和邓佩瑜结婚后,一桩桩一件件类似的琐事,家庭关系也颇鸡飞狗跳过一阵,然而几十年终究过去了,他和邓佩瑜过得不错,儿女双全,那些小事无伤大雅,就让孩子们自己做决定吧。

赵芳真没生气。倒不是因为心愿得偿——蒋近男最后还是去酒店新娘房换上了大红旗袍,没想到旗袍太紧,朱磊在车里听说蒋近男得因为他妈的要求专门换一套衣服敬茶,已经觉得小题大做耽误时间,看到蒋近男被旗袍勒得有点喘不过气来的样子便有些心疼,再看到赵芳专门在沙发前摆好的蒲团,索性走上去把蒲团捡起来扔去一边。“什么年代了,搞这劳什子!”

蒋近男本来盘算好的办法没用上,她不知道朱磊是觉得她旗袍太紧跪不下来,不由得心里一热,觉得夫妻二人还是有些默契。赵芳对儿子一贯言听计从,就算是蒋近男预先吹好的枕边风,朱磊真来了这么一招,赵芳也只能秋后慢慢算账。好在蒋近男好歹是穿着大红色的衣服,不算完全驳了她的面子。她顺势下了台阶,顺顺当当地吃了茶。

顾晓音忙活了一上午,觉得做伴娘可比上班累几倍不止。难怪人说做了超过三次伴娘是结不了婚的——真这么累了四回,谁还敢结婚哪。尤其到了十一点,简直跟她的大项目到死线似的,司仪催着赶紧入席,留出足够时间走仪式流程。“要是到十二点还没开酒席,那可就奔着二婚去了……”然而,总有贵客姗姗来迟,大家只好一次次商量哪些机动环节可以拿掉。

终于入了席,司仪开始贫,朱磊的领导作为证婚人讲话,蒋建斌讲话,赵芳讲话。司仪笑说,看来朱家有老婆当家的良好传统,蒋建斌和邓佩瑜可以放心把蒋近男嫁过去。赵芳的脸当时就有点挂不住。十一点五十,司仪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一婚的时间段里让大家吃上了饭。顾晓音靠着夜里那一碗甜汤和早上的咖啡打底,这会儿是真饿了。她囫囵塞了几口食物,赶去陪蒋近男换衣服敬酒。这一环节倒没有她什么事,跟着就行。倒霉的是新郎,当然,还有新郎准备介绍给她的伴郎沙楚生。

其实这一早上顾晓音跟沙楚生没说过几句话,这让顾晓音几乎觉得自己涉险过关,不必理会大姨和姐夫的乱点鸳鸯谱。然而她还是太天真,婚礼终于结束,朱磊把蒋近男的车钥匙塞进顾晓音手里。“晓音哪,沙医生喝大了,我们没法送,只好麻烦你开小男的车把他送回家。”

至少载一个喝大的人是没有尴尬相亲的风险的,顾晓音这么想着,把满身酒气的沙楚生塞进了蒋近男的车。一路上沙楚生都非常安静,直到顾晓音把车停在他家楼下,这位一路乖巧的沙医生开了口:“姑娘,你知道你姐夫想撮合咱俩吗?”

顾晓音正不知道如何回答,沙医生继续说:“我好心给你个建议,千万别找医生当男朋友。别被美剧骗了,觉得我们医生就跟你们律师一样多金,其实啊,国内的医生跟美国医生一样没日没夜,但咱没钱。今儿多谢你送我,但愿咱后会无期。”

没等顾晓音回答,沙楚生推门下车走了,顾晓音只听见他不成调子的唱腔:“有人安眠锦帐里,有人漏夜[1]赴抢救……”

倒是个有意思的人。顾晓音一边重新启动汽车,一边想,谁说我们国内律师也多金的,美剧看多了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注释

[1]粤语中的深夜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