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4

祝家庄是个渔村,地处胶东半岛的最尖尖,老天赏饭吃,渤海、黄海在此交汇,一半的村民靠打鱼为生。祝长生也包了一条小流船,不过他只偶尔到近海处捞捞海货,从不远行。

祝长生是个惜命的人,尤其是有了一双儿女后,癫痫也很少大发作了,偶尔小发作,也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他很满足这样的生活,他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如此平淡苟且地过一辈子。他年轻的时候,跟着村里的二叔做过屠户,可他实在心太软,杀猪宰牛时,老是下不去刀。二叔说:“你这样犹豫,它们死得更受罪。”长生说:“我夜里常常做梦,梦到它们流着眼泪凄惨地号叫,求我不要杀掉它们。”二叔长叹一口气:“牛吃稻草人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都是上辈子的命,你可怜它们,谁可怜你?”

可长生还是下不了刀,他只能帮二叔烧沸水、切熟肉,打打下手。又过了些年日,长生年纪大了,愈发受不得这些牲口死时凄惨的叫声,他放下屠刀,拿起锉刀,又改行去学做了木匠。长生觉得木头也是有生命的,但好歹它们不会声嘶力竭、挣扎哭闹,它们默默忍受着,任由他剥了它们的皮,晾干它们的汁液,锯断它们的棱角。祝长生有时望着这些树木发呆,他幻想自己上辈子应该也是一棵树,一棵被悲苦欺压了一生的树,打碎了牙齿也只会往肚子里吞咽的树,任捶任打却不知该如何向命运反抗的树。

所以他做起活儿来就格外仔细些,他对这些树木充满了深深的同情,偶尔,当他下手重了时,他还会轻轻抚摸着这些藤蔓枝条嘀咕几句话:“我下手快点儿,你们就没那么疼。”工友们笑他真是魔怔了,怎么和木头说起话来。长生只是垂下眼,又摸一摸那刀疤满身的木头。二叔说:“你拿不了刀,不如出海。”可他宁肯一辈子都和刀刀锯锯打交道,也不愿出海——出过海的人都知道,大海里,人命最不值钱。

每个月的初一到初四、十五到十八,是渔民赶海最好的时节,那个当口儿的潮最有劲儿,潮退得越大,海里面带的东西就越多,海螺、小蟹、蛎子……淘不尽似的。这几天,祝长生也会带着瑛姑,开着自家的小流船跟着乡亲们去赶海。长生敬畏大海,他教会了瑛姑很多赶海的规矩。譬如出发前,一家子必得磕头烧香祭海神;平日煮饺子,全家必得一起喊一句:“漂饺子喽!”谁都不能提“下饺子”这三个字;晒被子也不能说“翻被子”,必须说“划被子”;吃饭时,筷子不能平放在碗上和桌子上,必须一头着地后往前滑一段再落下来才行……诸如此类的规矩,全家一体执行。祝欢过了十岁生日后,长生偶尔也带着她出海。祝欢每每欢天喜地地爬上小船,弟弟祝乐就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嗓子都哑了,长生也绝不带他上船。渔民里有个死规定,父子严禁同船,大海之上,若是遇到海难,一家男丁都遇到不幸,实在是难以承受的打击。

比起赶海,瑛姑最钟爱的活动是打蛎子。祝家庄眼前便是西至乳山口、东至浪暖口的开阔水域,这一水域,潮流畅通,风浪较小,乳山河和黄垒河给牡蛎带来了大量的营养饵料。在沿海的礁石上,野生牡蛎比比皆是。蛎子是个好东西,既可鲜食,“生吃蛎子活吃虾”,也可将牡蛎壳洗净后放在锅里蒸煮,熟后剥食,味道鲜美极了。

长生既是木匠,他便自己动手给瑛姑做了一把上好的蛎钩子。中间一根结实的橡树木头,一头用电钻钻出个大粗眼,又找到一根有劲道的铁棍,使劲儿折曲一下,对折出两个头,用火把两头烧尖,再把铁棍的腚部插进粗眼里,一把利器就落成了。瑛姑是打蛎子的一把好手,她从不去抠蛎头,专门挑蛎子肉。她右手拿着蛎钩子,一歪一下钩子嘴儿,牡蛎的上壳就“啪”的一下被撬开了。瑛姑打的蛎子总是浑浑溜溜的,刮着刮着,白肚是白肚,蛎子黄是蛎子黄,蘑耳边[1]是蘑耳边。她把蛎子肉先都装进大玻璃罐子里,罐子满了,再倒进塑料袋里,打一个钟头就能顶上别人一整天。一些人眼红了,挤眉弄眼地朝着瑛姑喊:“谁说俺们瑛姑傻了,这么多蛎子肉,长生吃了阳都壮爆了!”一群女人嘻嘻哈哈地在她身后笑。瑛姑偶尔也笑,但她管不了这么多,她急着往家赶,一心想要把这些牡蛎卖个好价钱。

一九九五年,一斤野生蛎子肉五块钱。回了家,瑛姑把蛎子肉倒进善水[2]里,它们就像海蜇一样跑,都伸展开了。在淡水里泡上一会儿,蛎子肉就能吃进很多善水,有一斤涨一斤。渔民们为了涨秤多卖钱,都是这么干的,瑛姑聪明,学得快。这样打一天,瑛姑能卖二十几块钱,她仰着脸笑,把钱交给长生,长生也咧着嘴笑,枝条横生的脸上全是弯弯绕绕。

日子就在长生和瑛姑的脸上一刀一刀地划着,偶尔生疼,但大多时候不痛不痒,平缓自然,有时还能雕出几道美丽的纹。他们在命运里不知不觉地往前走着,一年又一年。

临近春节,是祝家庄的女人们每年最繁忙的时候。靠海的人,都不愿意吃夏天的牡蛎,倒不为别的,主要是夏日里气温高,蛎子过肥,浆了一样,咬在嘴里面面的,行家一品,还有些涩涩发酸的味道。蛎子只有到了冬天才肥得鲜美,“蛎子蛎子”,寓意儿孙大吉大利,这时家家户户都去打蛎子,男的忙着干重活儿,都是一群女人成群结伴地去打蛎子。

这年祝欢与祝乐姐弟都已三十多岁了,两人均已结婚生子,婚嫁都在祝家庄。祝乐在二十七岁那年,在工地干活儿被吊车轧断了一条腿,养了一年多,命倒是保住了,走路却一跛一跛的。祝长生平日里人缘好,他大多时候话不多,只知道低头干活儿,村里谁家需要刷漆上瓦、电器维修,他都能帮上大忙。各家有个婚丧嫁娶、乡宴摆酒的,也都愿意叫上他。祝长生以前总是摆摆手拒绝,偶尔来了,也只顾着闷头吃,吃完就去帮忙干活儿,可自打祝乐瘸了一条腿后,人们就常常在这些酒席上见到他的身影。他稍一喝多些酒,便会拉着人抹眼泪:“俺杀牲口造了孽,才让俺一家子三个都不正常。”

他俯首低耳,异常卑微,见者无不垂怜,人们只能拍拍他薄薄的脊背,劝慰他:“可不该胡说!瞧瞧你们家丫头长得多好,嫁得也好,村里这么多丫头,哪个比你家欢欢孝顺?”

祝长生这才多少得了些安慰,微微抬起头颅来。

祝欢长得好,瑛姑圆润的鹅蛋脸、水灵的宝石眼、含羞的柳叶眉,全都复刻在了她身上。她嫁给了祝家庄卖面粉的老钱家,日子过得也算殷实。祝欢念家,不嫌母穷,三天两头地往娘家跑,带点儿这个,带点儿那个,打点打点父母,帮衬帮衬弟弟,婆家人良善,也从不多言语半分。

这日早上十点多,邻居刘婶来唤瑛姑一起出海,瑛姑却不知早上吃了什么,正闹肚子。祝欢在院子里搓衣服,她净了净手上的泡沫,笑着说:“俺娘闹肚子哩,刘婶,你带俺去!”

说着,她朝里屋喊了一句:“娘,俺跟刘婶打蛎子去嘞!”也不管瑛姑有没有听见,两人便胳膊挽着胳膊,说说笑笑地往外走了。

一共七个女人,在船上七嘴八舌地谈笑着,聒噪得很。刘婶的丈夫刘叔开着船,船身黄绿相间,在碧蓝色的水面上“咚咚咚”地跑着,卷起的浪花唱着悠扬的歌。海中间一些礁石滩在潮水退去后显露了出来,石头泵上,满是牡蛎。女人们兴奋着,拿着各自的蛎钩子匆匆下了船,一个个打红了眼。

刘叔把船往回开,刘婶笑着说:“老头子,恁[3]中午自己熥点儿饭,下午两点可别忘了来接俺们。”

刘叔也不回话,捣鼓着船上的麻绳往回走。

刘婶见他不说话,又拔高了嗓子叮嘱他:“恁听见没有?恁别去打麻将,下午早点儿来接俺们,回去都还忙活着弄年货哩!”

几个同来的媳妇儿也笑嘻嘻地附和着,刘叔这才不耐烦地嚷嚷着:“你们就赶紧挖吧,迂迂阔阔的。俺怎么可能忘了?出了一辈子海还能忘了?”

女人们就笑:“瞧瞧,这就急了,哈哈哈。”笑声在大海上清脆爽朗,伴着海鸥的啾鸣,一个宁静的冬日亘古不变地重复着它的故事。

刘叔回去后并没有回家,他路过村口的小卖铺,里面人群熙熙攘攘的,几个老爷们儿在打麻将,刘叔进去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临近中午,一位老汉要回家吃午饭了,便让刘叔替一会儿。刘叔说:“俺下午还有事儿,恁早点儿回来。”老汉卷着烟就往外走,满口应承。刘叔牌运不好,打了一下午,直输钱,他心里恼怒得很,一心急着要把钱赢回来。到了快五点,天都要黑了,有人憋不住尿起来上厕所,刘叔望向窗外,才猛地一拍大腿:“糟了,俺家那口子还在海上呢!”

一群汉子全慌了神,拔起腿就都往家里跑,开着各家的船齐涌涌地往海里去。冬日暮色早已将整片大海吞噬了,天海相连,没有一处光亮,轰天的巨浪声打在每个人心里,一声声、一重重,吼得人心惊胆战。数十艘船在暗夜里的海面上点起了希望的灯,人们呼唤着自家母亲、媳妇儿、女儿的名字,呐喊声此生彼响,在无边的大海上摇摇荡荡。

那白日里退潮后露出的岩礁早就没了影子,海水一个浪头一个浪头地往上涨,岩礁被涨起的潮水吞没了。大海上,茫茫无踪迹。

祝长生和瑛姑也在船上。祝长生下工回了家,问瑛姑:“丫头今儿个不是回来了吗?”

瑛姑手里正团着白白的大面团:“是嘞,好像去刘婶家玩去了,俺给她蒸些馒头好带走。”说着,她迅速地抬起手,用一块蓝色的小手帕擦了擦嘴角往下淌的口水。

祝长生洗过手,接过面团,跟她说:“你去歇会儿,俺来弄。”

瑛姑就把面团交给他,憨憨地在一旁笑。

天都黑了,祝长生嘀咕着:“丫头咋还没回来?”他正起疑,却听见门外一群人疯叫着,乱成一团地厮吵。他快步走出去一问,才知道祝欢还在海上。

瑛姑说什么也要和长生一起来,老两口在海上呼唤着女儿的名字,却像一颗颗投进深海的巨石,咕咚、咕咚地一块块扔进去,却得不到一丝丝回响。

“在那儿!你们看那儿!”有人扯着嗓子大喊。数十艘船闻声而至,船灯、手电筒的灯齐刷刷地打亮到一处,在海上升起一层幽远而神秘的光。

只见那光照处,七个女人漂浮在海面上,她们用解下的腰带把彼此绑在一起。

全死了。

也许是想自救,也许是怕死后被冰冷的海水冲走了尸身,七个人用腰带紧紧地捆扎着彼此。村里的老人们说,人死在海里,尸体漂上来以后就认不出谁是谁了,只有他的家人去辨认,尸体才会显灵,鼻子才会流血,让亲人带他回家。

长生抱着祝欢的身子,瑛姑号啕的哭声与这汪洋大海上其他男人、女人的哭声连成一片。祝欢的鼻子流血了。

注释:

[1]蘑耳边:胶东方言,蛎子肉的边缘。

[2]善水:胶东方言,淡水。

[3]恁:胶东方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