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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里的罗汉鱼

曾经遇到一个女事主,她跟我说了她在地铁里神奇的“被抢劫”经历,然后哭得水漫金山,说无论如何请警察帮帮她。

简而言之是这样:晚上她刷卡出地铁时,因为抢闸机和另一个女乘客发生了口角,两人从站厅吵到了站口,冲突升级,互相推了几把,然后她在气急败坏之下干了一件不明智的事情,把自己的手提袋扔到了对方身上。

按照她的说法,随后她就跑到站厅里去找站务员主持公道。没找到,回来后发现对方和自己的手提袋都不见了。

杀敌一百,自损三千。女事主后悔极了。她叫端端。

端端是个圆脸姑娘,穿着毛线裙、小开衫,看人习惯脖子歪着三十度,眼神清澈,表情无辜,虽到不了我见犹怜的程度,但非战斗状态下应该是个有意思的人。

至少不是个惹事的人,这从她低劣的打架套路上就能看出来。

我说:“你这不是被抢劫呀。你把东西砸到对方身上,然后自己跑了,对方那是捡走了呀。”

她想了想,抹了把眼泪:“确实。”

我说:“你砸完了为什么要跑哇?”

她说:“那我还等她砸回来呀?”

这逻辑无懈可击。我只能看她继续抹眼泪,都搓泥了。

一开始端端报的抢劫案,领导很重视,让我一定要问清楚怎么回事儿。

我问她手提袋里装的何物。

她顾不上哭了,放低声音,跟传递情报似的说:“我的戏服。”

我问:“你是演员?”

她答:“不是。我是我们学校动漫社的成员。你知道cosplay吗?”

我说:“烤瓷的什么?”

她花了五分钟给我解释这个名词。虽然她形容得很吃力,但还好我悟性高,算是明白了。只能说她的英文发音真的很差劲。

我说:“你准备cos谁?”

她说:“一个罗汉。”

我看了看这个一米五几的圆脸蘑菇头姑娘,想着怎么优雅地让她出去。

端端又花了五分钟挽回局面。跟我说她要cos的不是《西游记》里的罗汉,而是一种叫作罗汉的热带鱼。

我勉强相信,问:“那袋子里面装的是一条镶满鱼鳞的尾巴?”

她说:“不,是一个大奔儿头,戴脑袋上的,老寿星见过吗?戴上去就是那个样子。”

我说:“那不还是《西游记》吗?!”

她又满头大汗地给我普及罗汉鱼的知识。我才知道罗汉鱼是一种大脑门的鱼,只能单只地养,特别通人性,认主人,简直能和忠犬媲美。

她说她那个“大奔儿头”帽子是特地在东四一个专门给人做特体衣帽的店里定做的,红红的、圆圆的,自己戴上正合适。

我看着她,想象出来一个女版奥特曼。

她说她暗恋的男神养了一只罗汉鱼。她要在社里的封箱演出中演一出罗汉鱼的独角戏,说出对男神满满的爱意。

有点儿意思。我心想,到时候你还不如设计这样一个场景:舞台上电闪雷鸣,男神被一只大怪兽骚扰,你突然双臂摆着九十度的姿势从天而降,和怪兽厮打在一起!

晚高峰时她又来找过我几回,说自己想守株待兔找到那位女乘客,又怕对方不还她东西或者不认账,便拉我过去陪她一起站台。正好我们那站有警务室,我想待着也是待着,就跟她在站口寻找过几次那个拿走她“大奔儿头”的女乘客。

每晚地铁站出站的乘客数以万计,当时那里又没有监控录像,我知道找到那名乘客并且要回东西的概率微乎其微,只祈祷她别因为认错人而节外生枝。结果她还是各种搞事情。

第一回认错了,去拍一个长发女子的肩膀,人家回头,端端特不自信地看着人家,半天挤出一句话:“您……脸上这痤疮是新长的吗?三天前有吗?”

第二回认错了,只能我硬着头皮上,出示了工作证给人解释缘由,结果对方说:“穆日来要!(不知道!)”……是个韩国人。

第三回,她自己都脸盲了,干脆说:“过过过。”

看得出来,她有点儿焦虑。

端端说距离演出的时间不多了,她还没有初演给社长看呢,也不知道这个节目能不能登台。

她男神明年就毕业了,而且他大四基本是不在学校的。要表白就得趁现在,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

我说:“你直接去跟他说呀,费这么大劲演一个这个,既不实际又不靠谱,而且含含糊糊不疼不痒,他吃这套吗?”

她说:“哎呀,不行啦,喜欢他的女孩子那么多,如果直说就体现不出来美感和我自己的优势了。那还不如不说!”

然后她很同情地看着我:“被很多人表白过的感觉你不会懂,那是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

看我没话,她又抱歉地拍拍我:“其实我也不懂,但是他懂,我也是揣摩很久才知道的。”

其实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隐隐感觉,所谓的暧昧都是出于自我保护。在成功率很低的情况下,只能打造一种看破不说破的意境。

何况端端想打造的大奔儿头意境还有点儿雷人。

后来端端情绪有点儿不稳定,有那么两回和她一起蹲守的时候,她开始抱怨我对她的事儿不上心,又或者是说她想去重新做一个大奔儿头,不想再继续这样守株待兔了。

说实话,我也有点儿烦,这叫什么事儿啊?虽然以往也陪事主这样找过逃跑的涉事者,但那毕竟是实打实的治安案件哪。她这算啥?砸人者求助警察苦寻砸人凶器?也许对方发现她袋子里的那个大奔儿头帽子,以为是个脏衣篓子或者剩饭罩子,早就物尽其用了。

后来我也就懒得搭理端端。我觉得这个人心态还是有问题,不通透,而且有点儿矫情,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你就想想,费劲巴拉、形象尽毁地演出一个那玩意儿的人,是不是有点儿妄想倾向?

那年年底端端基本就不再去我们地铁站找那个人了。这基本上符合我在我们辖区经历的真人真事儿的规律,都有着动人或者惊人的开头,然后慢慢地消磨,最后不了了之。我猜,她一定是自己做了另一个帽子,或者干脆是初演在社长那里没有过,放弃了那场演出。

我真是替她松口气。

不过有天晚上我忽然接到了她的电话。她跟我说她还是想找,她不想放弃。她问我有没有其他办法,比如技术定位、人脸追踪什么的。

我很事务性地告诉她:“没有。”

我还很事务性地告诉她:“我现在是非上班时间。”

我觉得可能是我最后的冷漠让端端彻底清醒了,她之后一段时间就没再联系过我。

过年的时候,家里准备养两条金鱼充充景,去了花鸟鱼虫市场,我特意去看了看罗汉鱼,我的天,那个奔儿头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鬼使神差地我买了一条。买回来就放在我的电脑桌上。

这条鱼我分不出公母,我对它的唯一感知就是,一旦我坐在桌边,它就会一直看着我。只要我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它就使劲摇晃尾巴,好像终于等来了什么一样。

我也不知道它是喜欢我还是想吃了我。因为它吃东西真的很凶猛,但是吃饱了又回到那种盯着你一眼不离的“迷鱼”状态。

我很喜欢与它互动。

它只能单养,这是它得天独厚的专宠优势。

我有点儿理解端端为什么非要扮演罗汉鱼了。

就算难以触及对方,那也能作为对方唯一的守望。

独角戏也真算是一种幸福哇。

过年时意外收到了端端发来的拜年短信,礼貌地回过去,又聊了两句。

她跟我说之所以不想找那个东西了,是知道男神在元旦时脱单了。

她还跟我道歉,说之前情绪一直不好,是因为男神在脱单时早有迹象,她一直回避,却又避之不及。

我说:“没事儿。封箱演出还演吗?”

她说:“演,和大家伙儿一起演个关于重生或者穿越的故事。”

我说:“这才是动漫社的画风啊。”

她答:“嗯嗯。”

我问:“你演女主或者配角?”

她说:“不是。”

“路人?”

她说也不是。

“那演什么?”

她说主角穿越或者重生时会有很多大表盘从后台冲出来围着主角转,她演其中的一个表盘。

这次我很轻易地听懂了,但愿她别一时冲动把表盘扔到主角身上。

她笑了。

想起她曾经跟我说的原先准备扮演罗汉鱼的独角戏里的一句台词:

“你以为我那么高兴地等着你是为了吃几口鱼食,其实你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