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与灵魂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推荐序

被遗忘的兰克

我们大多数人知道奥地利的精神病医生、精神分析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这个大名鼎鼎的人物。

大概也会知道他有两个后来与之决裂的得意门生——阿尔弗雷德·阿德勒(Alfred Adler)和卡尔·荣格(Carl Jung),前者提出“自卑与超越”,后者提出“集体无意识”,他们的学说对精神分析理论影响很大,尽管他们不愿把自己的流派归为精神分析学——一个叫个体心理学,一个叫分析心理学。有时,他俩甚至不太承认自己是这位老师的学生,因为他们在与弗洛伊德相识之前,就算是当地比较有名的执业医生了。

但是,奥托·兰克(Otto Rank)和他俩不一样。在遇到弗洛伊德之前,兰克只是一名普通车间工人。是的,他毕业于一所中等职业技术学校。

当然,他们仨也有着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曾是弗氏的得意弟子或同道,但后来都抛弃弗氏而去。

说起来,兰克与弗洛伊德也有些不一样,否则,他可能就不会离弗氏而去了。我们可以这样说,如果弗洛伊德是“一位带有艺术家气质的科学家”,那么,兰克就是“一位对科学感兴趣的艺术家”。个人认为,比起科学家,大概艺术家更能理解人类的存在。

兰克对于人类存在的艺术性理解,部分可以归功于他的自学成才。1884年,兰克出生于维也纳的一个犹太家庭,其家境贫寒,无论在经济、文化还是情感方面,兰克都没有得到足够的营养。1898年,由于其哥哥保罗已经读了大学预科,于是,初中毕业后的兰克,唯一的选择就是进入技术学校。

在技术学校,兰克很不开心,心情郁闷,甚至考虑过自杀。

但那时,哥哥保罗经常能弄到剧院演出的学生票,并带兰克去皇家剧院看戏剧。看了几场戏剧之后,兰克突然对文化开了窍,几乎成了剧院的常客。在技校的最后一年,兰克对剧院的狂热减少了些,却转而对书籍充满了热情。

20岁的兰克,技校毕业,进入车间当了一名钳工,但他很不喜欢这份工作。你知道,他喜欢的是戏剧、音乐以及哲学。在接触弗洛伊德之前,他非常热爱叔本华、易卜生和尼采这些作家。到这里,我要告诉你,兰克其实并不姓兰克(Rank),他祖辈的姓氏是罗森菲尔德(Rosenfeld)。兰克一姓来自易卜生《玩偶之家》中的兰克医生——一位热情却又悲伤的医生。1909年,兰克一姓正式取代了罗森菲尔德,同时,这也表示兰克与父辈脱离,走上了独立之路。

巧合而幸运的是,上文提到的阿德勒曾是罗森菲尔德家的家庭医生,他向兰克推荐了弗洛伊德的著作。20岁的兰克,开始阅读弗洛伊德,并且欲罢不能。之后,他还根据弗洛伊德理论,写了一篇论述艺术家之创造性的文章。

1905年的一个春天,在阿德勒的引荐下,兰克带着他的《艺术家》手稿来见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见到这份手稿,十分惊讶和赞赏。同时,也非常欣赏这位自学成才的年轻人。从此之后,这位年轻人的命运发生了重大转折!

弗洛伊德雇用兰克作为“周三精神分析讨论会”的秘书,负责记录聚会的讨论内容,还付给兰克报酬,这也是精神分析运动中第一个付费的岗位。而且,弗洛伊德还慷慨资助兰克进入大学预科学习,虽然他比他的新同学平均要大6岁,不过,他对文学、艺术、哲学、历史和心理学的把握,显然要成熟得多。1907年,兰克接受弗洛伊德的建议,重新修订《艺术家》(The Artist)并出版。1909年,兰克的《英雄诞生的神话》(The Myth of the Birth of the Hero)出版。1912年,兰克的《文学与传说中的乱伦主题》(The Incest Theme in Literature and Legend)出版。同年,兰克以一篇关于精神分析的论文获得哲学博士学位,成了第一位非医学出身的精神分析家。

此时,兰克与弗洛伊德的感情也日益加深,弗洛伊德深情地称他为“小兰克”。

1913年,在荣格与弗洛伊德决裂之后,在琼斯(Ernest Jones)的建议下,弗洛伊德选取了五位亲信,组成了秘密委员会,以维护精神分析运动的顺利发展,并且,每人发了一个象征凝聚力的金指环。后来又加入一位叫艾廷冈(Max Eitingon)的,组成了一个七人小组。兰克是七人小组中最年轻的成员之一,是弗洛伊德最亲近的一位,同时,也是除了弗洛伊德之外,最多产的一位。

1911年,弗洛伊德曾写信给荣格说道:“这些维也纳人都毫不重要,唯一一个有前途的人是小兰克,他既聪明又正派。”同年,弗洛伊德给亚伯拉罕(Karl Abraham)的信中同样写道:“除小兰克以外,我所有的维也纳追随者都不值得一提。”他甚至还曾打算把他的小女儿安娜(Anna Freud)嫁给兰克。要知道,当安娜去见琼斯时,弗洛伊德还特地写信告诫琼斯,不要打他女儿的主意。

荣格与弗洛伊德决裂之后,兰克越发被委以重任,1912年《潜意象》(Imago)创刊,兰克扮演了创始人和编辑的角色。1913—1924年,兰克创办并一直担任《国际精神分析杂志》(Internation-ale Zeitschrift fürärztliche Psychoanalyse)的主编。甚至在1914年的八九月份,弗洛伊德的儿子服兵役之后,兰克每周都会陪弗洛伊德吃晚饭、散步。由此可见,弗洛伊德对兰克非常器重并完全信赖,实际上,他已经将兰克视为理想的“精神分析之子”。

然而,可能要令弗洛伊德大为伤心的是,事情并非如他想象中那么顺利。不久之后,他对兰克作为继承人的期望恐怕又要落空了。

1924年,兰克与费伦茨(Sándor Ferenczi)在合著的《精神分析的发展》(The Development of Psychoanalysis)中,提出了缩短精神分析疗程的想法——不要过多关注患者的童年经验,而应关注患者当下的情感体验。这时,兰克与弗洛伊德之间大概已经点燃了导火索。琼斯甚至说,他在其中看到了与荣格相似的观点。

同年,兰克又出版了《出生创伤》(The Trauma of Birth),这是他的代表作品之一。兰克在写好这本书还未出版时,就将其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弗洛伊德,献辞写道:“献给潜意识的探索者,精神分析的创立者。”起初,弗洛伊德很喜欢这本书,称赞它是“自发现精神分析以来最伟大的发现”,认为这本书有三分之二是正确的,但他后来只承认其中的三分之一,再后来他简直无法忍受这本书的观点,因为它背离了久经考验的精神分析理论。

兰克认为,出生是一种创伤体验,影响个体发展最重要的因素是出生时与母亲的分离,无论是神经症的还是正常的焦虑,都源自出生,源自与母亲子宫的原初分离。这等于否认了俄狄浦斯情结是精神分析理论中的至上解释,而认为前俄狄浦斯时期的母子关系更为重要。而我们知道,弗洛伊德是何等看重俄狄浦斯情结,他曾经宣称:“如果说精神分析除了俄狄浦斯情结这个发现之外,再无其他可引以为荣的东西,那么这个发现本身就算得上是人类宝贵的新成就了。”

这样一来,我们就不难理解,弗洛伊德为何对出生创伤的理论由部分接受变为完全否定了。在某种程度上,正是这本出版物改变了兰克的职业生涯,使他由精神分析运动中最受喜爱的“儿子”变成了一个引起争论甚至被排斥的人物。

1924年4月,硝烟未散,兰克赴美讲学。这是兰克第一次造访美国,弗洛伊德虽然表示支持,但他的内心充满了担忧与不安。他可能想起了自己1909年的美国之行,那并不是一次愉快的回忆。旅途中,弗洛伊德吃不好、睡不香,最后他还觉得美国人很没文化。然而,更重要的是,他可能想起了荣格,自从共同赴美讲学之后,他们就渐行渐远,最后一拍两散。

同样,兰克的内心也充满了矛盾。此时,他不得不两面做人:在演讲中,他一方面将出生焦虑和短程疗法归功于弗洛伊德的理念;另一方面,他又刻意给听众留下一种印象,即是他带来了令人振奋的新事物。他既是精神分析的代言人,同时也是大胆的修正主义者。

然而,10月份兰克回到维也纳时,面对年迈的弗洛伊德的需要,他似乎又一下子失去了勇气。兰克感到无力承受这种分离之痛,陷入了痛苦和矛盾之中。正如出生创伤导致人们有一种“生的恐惧”,不愿抛头露面,想要回到原来的温暖之所,11月,兰克准备再次赴美,却两次折返家园。12月的第二周,兰克开始每天接受弗洛伊德的分析。兰克甚至还写了一封认错信,信中详述了自己的悔恨、内疚和自责,并说自己处于神经症状态。

然而,这也可能是一个迂回战,虽然“秘密委员会”的其他成员并未轻信兰克,但这些举动深深打动了弗洛伊德。这个单纯的老人家选择再次信任兰克,并同意他第二次访美,然后又有了第三次。最终,在这场残酷的“战争”中,兰克战胜了自己的“出生创伤”,克服了“生的恐惧”,决定去开辟新大陆。

与弗洛伊德决裂之后,1926—1934年间,兰克频繁往返巴黎与纽约,进行演讲、教学和治疗。

居住在巴黎时,兰克吸引了一大批作家和艺术家前来接受分析。其中就有著名作家亨利·米勒(Henry Miller),当时他的《北回归线》(Tropic of Cancer)正在创作之中。米勒认为他们的会面非常成功,说他从兰克那里得到了“像宝石一样的艺术治疗”。

1933年11月,著名女作家、现代西方女性文学的开创者阿娜伊斯·宁(Anaïs Nin),在米勒的鼓舞下去拜访兰克。[1]阿娜伊斯在后来出版的《阿娜伊斯·宁日记》(The Diary of AnaïsNin)中写道:“我内心生长的不是芬芳的鲜花,也不是甜蜜的果实,而是困扰和焦虑。兰克医生不把此类症状称为疾病,而称之为大自然的私生子,与那些出生合法、高贵的兄弟姐妹们一样美丽迷人。兰克医生的这一理念深深地吸引着我。”

在兰克的影响下,阿娜伊斯甚至决定去做精神分析师。1934 年11月,阿娜伊斯应兰克之邀,前往美国纽约,做他的助理秘书。很快,阿娜伊斯就进入了状态。“兰克医生2月底回来,我是他的助理。是的,他在做巡回演讲。”不仅如此,兰克还把他的病人转介给阿娜伊斯,并担任她的分析师和督导师。

兰克为阿娜伊斯的工作和学习提供帮助,阿娜伊斯则为兰克的生活增添色彩。在某种程度上,兰克已经厌倦目前的生活模式,厌倦整天湮没于聆听、分析和阐释,厌倦丝毫没有自我的紧张行医生活。作为一个艺术家,阿娜伊斯建议兰克在工作和娱乐之间寻求更好的平衡。于是,兰克开始控制病人数量,给自己更多时间去剧院,去阅读,去写作。是的,还把一部分病人转介给阿娜伊斯。

1935年,兰克正式定居美国,奔波于费城和纽约之间。像以前一样,兰克受邀到各处进行演讲和授课。前前后后,兰克做过“精神分析作为普通心理学”“出生创伤及其对精神分析治疗的重要性”“罪疚感的起源”“客体关系的起源”“父母的态度和儿童的反应”“超越精神分析”“神经症患者乃是一个失败的创造者”“主动和被动的心理治疗”“现代心理学和社会变革”等一系列演讲。

兰克在美国演讲的内容后来被罗伯特·克雷默(Robert Kram-er)编辑成集,取名为《差异心理学:美国演讲录》(A Psychology of Difference:The American Lectures)。美国存在主义心理学之父罗洛·梅(Rollo May)为此书作序,并在开头写道:“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奥托·兰克是弗洛伊德圈子里最伟大的未被承认的天才。”

这样称赞兰克的并不止罗洛·梅一人。卡尔·罗杰斯(Carl Rogers)是美国最有影响力的心理学家之一。1936年,他拜访了奥托·兰克并邀请他在纽约州做了一系列演讲。这些演讲改变了罗杰斯,他一直感激兰克,认为兰克对“来访者中心疗法”的形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罗杰斯说:“我被兰克的思想所感染了。”

纽约作家、诗人保罗·古德曼(Paul Goodman)与弗里茨·皮尔斯(Fritz Perls)、劳拉·皮尔斯(Laura Perls)等人一起创立了格式塔疗法,他们在这种疗法里应用了兰克关于“此时此地”(here-and-now,即关注当下情境)的思想,并称兰克关于艺术和创造性的后弗洛伊德主义思想是超越赞扬的。

兰克的思想还对社会工作领域产生了重大影响。费城儿童指导诊所的社会工作者阿尔梅纳·道利(Almena Dawley)说,社会工作是“最先认可兰克倡导的个体意志及其同治疗情境的关系的职业”。兰克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社会工作学院创立了社会个案工作的“功能学派”,它被认为是社会工作的四大传统学派之一。

基于兰克思想的功能学派认为,人的行为虽然受潜意识、早期生活经验等因素的影响,但主要是由个人意志决定的,个体是其行为的决定者和主宰者,当他面临发展困境时,能借助专业人员与机构的帮助发挥潜能解决所面临的问题。社会工作的目标在于发展、执行社会服务方案,以满足一些由个体努力无法达到的需求,增进个人的成长与福利。

很多人认识和了解兰克,其实是从美国文化人类学家欧内斯特·贝克尔(Ernest Becker)获普利策奖的著作《拒斥死亡》(The Denial of Death)开始的。贝克尔在其著作中对兰克进行了高度赞扬:“(对于兰克的)大多数工作,光有赞美是不够的。因为那些动人的思想常常那么新奇、出人意料、独一无二,那些深邃的洞见完全就是意外的馈赠。我认为,除了因为兰克的天才,还因为他的思想跨越了几个知识领域……兰克的体系对于社会科学的发展而言有着最为深广的内涵,这些内涵甚至为阿德勒和荣格所不及,它们才刚刚开始被发现。”

然而,天妒英才,兰克在美国生活了不过四年,就撒手人寰了。或许,正如兰克自己关于创造力的理论所说,太具创造力是对神的一种冒犯,他引用席勒的诗句:“如果允许神灵进入你的意志,她便会从她那星光璀璨的宝座走下。”1939年7月31日,兰克开始了第二次婚姻,新的婚姻给了兰克新的活力与希望,他自己说道:“我在55岁半的时候开始了新生活。”但可惜的是,他却无缘无福享受。同年10月31日,弗洛伊德在伦敦去世五个星期后,小他28岁的兰克由于药剂副作用导致感染,在纽约与世长辞。

兰克曾说,当自己足够老时,要写一本社会心理学的著作。《超越心理学》(Beyond Psychology,1941)便是兰克的最后一本著作,在兰克去世后由其朋友代为出版。这本书远远超越了它的时代。兰克认为,无论是精神分析心理学,还是当前的社会意识形态,都是对人类行为的一种理性的解释和建构,而人类存在的基础其实是非理性的。如果我们否认并压抑这种非理性,那么,我们必然变得更为疯狂。当然,兰克也并非一味强调我们释放非理性,他试图调和这种理性和非理性的比例,就如尼采试图调和酒神和日神的关系一样。

兰克晚期的另一部代表作是《心理学与灵魂》(Psychology and the Soul,1930)。这本书探讨了肉体死亡与个人不朽问题。兰克认为,人类终其一生,都不断地在表现意志,只有死亡才会让意志的表现停止,这是人类恐惧死亡的主要理由。面对死亡,一种最常见的防御方式,就是灵魂信仰(soul-belief)。灵魂信仰自古有之。原始人相信,有灵魂这么一种东西,它保有个人的人格特质,且不会随着肉体消灭。借由相信灵魂确实存在,人们可以超越对死亡的恐惧。

兰克,对中国读者来说可能并不熟悉。在某种意义上,兰克被遗忘了;但在另一种意义上,他也在被人们所记起。贝克尔在《拒斥死亡》中对兰克的无上赞誉就不必说了。而兰克本人著作中文版的出版,说明我国心理学界开始探究兰克的思想。2013年,作为“现代社会与人”名著译丛中的一册,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孙林等人翻译的《超越心理学》,并于2018年再版;而此次,郭本禹老师主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西方心理学大师经典译丛”,纳入了兰克的《出生创伤》《心理学与灵魂》等书,这些都说明兰克正在逐渐进入我们的视野。

当然,最后我不能隐瞒这一点,即兰克非常晦涩难懂,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喜欢兰克。喜欢兰克,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喜欢你自己。兰克是一个被遗忘的天才,在自己的内心,你我何尝又不是呢?

郑世彦

写于2013年5月14日

修订于2020年1月20日

参考文献

盖伊.弗洛伊德传.龚卓军,高志仁,梁永安,译.厦门:鹭江出版社,2006.

兰克.超越心理学.孙林,孙苹,孙恺祥,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8.

林明雄,刘时宁,刘慧卿,等.精神分析讲台:自体心理学等(之八).台北:学富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0.

宁.阿娜伊斯·宁日记.祝吉芳,彭桃英,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

司群英,郭本禹.兰克:弗洛伊德的叛逆者.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12.

郑世彦.记奥托·兰克.大众心理学,2007(12):42-43.


注释

[1]阿娜伊斯·宁是亨利·米勒及其妻子的共同情人,有部电影讲了他们三个人的故事,叫《亨利和琼》(Henry&June,又译《情迷六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