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空山不见人
云雾漫山中,天远峰一片飞游飘青云。
烟波浩淼下,隐隐一片欲燃海棠花。
临窗照海棠。
不渺睁眼看着垂丝叠影的海棠,朦胧醉眼走了神。
她唇色泛白,脸色更掺弱症,神色却平稳。
抬起手放至心窝上,梨黄色衣袖微皱,抚着自己的心跳。
她泛难受。
尝试着运转天地灵力安抚,却还是作用不大。
她垂下头,想着自己大限将至,但这也太折腾她,这种生命的流失让她的身体退化,枯竭,开始力不从心。
呼吸不畅和乏累是她的感受,倒没有多疼,只是这种细小又漫长的难受让她感至一丝郁闷。
不渺如今是金丹初期,已活一百四十多年,天地法则筑基一甲子,结丹一佰年。
她再不突破,剩给她的时间就不多了。
而她二十多岁数时筑基,这相比从小修行的同辈已经落后许多,可见她资质并不乐观。
如果不是倚靠自身的坚持和天远峰的眷顾,可能还要再差一些。
云水苍茫一望中,不渺已经与道途和寿命作了太久的斗争,她想,已经百余年,足够了。
是的,不渺已经活腻了。
一阵狂风过,花枝乱颤。
她渐感呼吸顺畅,于是起身行至门前,花瓣与幽香共袭来,一片恋恋春光。
心情不禁又愉悦许多。
天远峰是一座烟雨朦胧笼翠山,却种了一大片華紛稠丽的海棠,不是峰主喜欢,是她喜欢。
想到这片海棠树还是兄长亲自给她栽下的,她眉眼更添了几分温情。
不渺一生与命对抗,咸少与人相处,故而感受的人情冷暖也少,而她人生大部分的温暖都来自于兄长。
不渺的哥哥,空舟,亦是天远峰的峰主。空舟只比她大三年,但在修练上两人天渊之别,很难想象天才与平庸是一对兄妹。
空舟身背霞明剑照霜,行走人世间,继承了师父的扶倾济弱宗旨,惩奸除恶,誉满天下。
她来到了兄长的住处。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
窗牖大开,光线一缕缕扎进,濯清气,唯余不见人影。
屋子一旁的古树受天地灵气灌养,悟飘渺之空道,生灵有肆拾朝暮。
她很自然地问:“你知道兄长在何处吗?”
树声婆娑,往屋后边伸展了一下枝叶。
不渺上前,把手放到树干上轻拍了一下,“多谢你了槐树。”
枝叶愉悦地抽了一枝嫩芽。
屋后几径路,往前云开雾散鸟声啼。
她梨黄淡衫掠过花簇锦攒,沾湿了一些小水珠,清新自然的凉气。
路转春风。
朦胧荷池携人影入眸来。
空舟转身看她,落落远红尘,眉间一段春。
不渺站在几尺远处,对上兄长的视线,挽唇笑了笑,“兄长。”
算起来,她与兄长有半个月没见。
倒不是离别难舍,她和兄长向来各有所求,聚少离多,性子偏独立多,最久的一次有两年不曾相见。
但正因为他们相似,所以心思相通,不须多言,他们是对方世界彼此最紧密的存在。
那缕看不见,望不穿,斩不断的血缘相连。
空舟站于池边,身姿亭立,伸出手袖,“过来。”
声如轻舟逐水云。
不渺走了过去,边问道:“兄长这些日子忙吗?”
他将她从上至下看了一遍,本来平靜的面容起了波澜,眉峰蹙了些,“你怎么了?”
她想了想,以兄长的境界肯定瞒不过他,而且本来也不打算隱瞒,于是轻轻开口:“兄长,我病了。”
“我越感二竖为虐,体不从心,天命如此为之奈何……”
话音未落,她的右手就被兄长牵起,紧接着脉搏处搭上修长的骨指。
她愣了一下,又垂下头,心中微叹。
春风吹皱水波平,荷葉倾,花摇曳。
除却,再是一片寂靜。
空舟眸光微闪,緊緊攫着她的面容,方才没看清,眼下一看她这隱在平静下的尪羸,摸着她脉搏的手不禁一滞。
兄长面容媲美公子王孙,从执了俗妄后,原来温润的气质也变得冷傲孤狂,已有了一方尊者的模样。
他撤回手,冰蓝衣袖边擦过她指尖。
未感凉风,起裳,一枝新葉横枝染冷香。
不渺正要说些什么,不料兄长速度更快,一眨眼便消失眼前,辗转银光往天霄云宗的天云殿去。
她惊,心下顿感不太妙,即刻提气运功追上去。
天云殿
恢宏宫阙大殿伫立顶端。
仿佛仙家遇,浮云宫阙上神洲。
殿内云宫梁上笼香界,银光破绽陷入云层下,神圣清靜地普照千片屋瓦,殿中纤月帘影動照玉鼎。
今日恰巧有人在,紫芝上人正拿起侧边架案上的卷轴,突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不禁放下了手里物,侧头一看,清隽孤孑的身影落地。
紫芝上人眉目有点稀奇,“空舟峰主,好巧啊。”
空舟向来不多废话,这回更是,直接问她:“打拢了,我想问紫芝上人可知道有什么能助长修士寿命的法子。”
她莞尔,道:“突破啊。”
这不是显而易见嘛,但是她不认为这么简显的问题空舟看不透,其中想必有玄机。
随即便听得他又说:“若是来不及呢?”
紫芝很快回应:“那只能等待湮灭了。”说完,她怔了一下,连忙打量空舟,“怎么了,问这种问题,你出什么问题了?看着也不像啊。”
湮灭……
彻底消散于世间,不复存在。
何其残忍,但当人踏上修行一路,舍弃凡人百年命数,追求飞升长生便要接受这天地法则,善,则安之五百余年,败,则湮灭世间,不入轮回。
空舟的面容隱现苍白,苍云淡绣的衣袖下长手不知用了多大力才藏住那从经脉迸发的颤抖感。
浅褐眼眸停在一处,眨都不眨。
紫芝观他有点不对,皱眉,“嗯?”
他缓慢用力地抬眼,隱隱透出寒星,声音折玉,“没有例外?”
他这问题倒独特,但紫芝也不好说什么玩笑话了,仔细回想了一下,才说:“我倒是听过一个说法,不至于这么无情,有湮灭的士魂若一生不作恶,得机缘巧妙,或可入轮回。”
“但真不真可就不知道了,毕竟没人见过,指不定空穴来风。想来就算有,也极少。啧。”
空舟闻言敛下了尾睫,左手置于身侧,又问:“同生共死真的存在吗?”
紫芝一听,菱目微瞪,唇动了动。
她也活了忒久,心思活跃,结合前边的话术,不难发现他的意图。
空舟前几年刚突破肯定不会是自己出事,而且他就站在自己眼前,观摩起来也不像道行有阻的模様。
心中更是惊,一时话都不太连续了,“你,你要做甚?”
“这种东西只是传说而已,谁真的见过用过,而且……”
而且命数自有天定,生死皆修行,私自强改他人命数这种大不逆的做法会遭天谴的。
赶来的不渺也如是这般想。
她一时顾不得仪容,跑起梨黄黛裙,踏上金殿,宛如急蝶冲向兄长,然后一把抓住他手臂。
“兄长!”她声含责气,细听之下还覆有无奈与心疼。
空舟侧身,侧颜冷玉,沉默地看着她。
似悯似苦,又好似只是这样看着她。
她只好挪开目光,朝着紫芝上人微微示意,“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紫芝一笑,只作无碍。
只是心下更闪过一个念头,原来是为了他妹妹,但这身体看起来确实入疴了,怕是,听天由命了。
倒是惋惜,她一边转身朝后堂走去,想来他们还有很多话要说开。
不渺收回视线,吸了一口气,拉着他的手往外走,“兄长我们先回去。”
极快,他们穿过云雾回了天远峰,路上只有风声鹤唳,二人都未开口。
直到落了地,不渺脸上少有的纠结,她转身抬头,“兄长,我话还没说完,你怎么可以……!”
空舟面容过于平靜,他轻抬手抚摸她发髪,恍若当年海棠花落满头。
她本来有点忿气,只是她实在见不得兄长这般,心下不知什么情绪,那点气就如小石掉入冬冰涧水叮咚,不见踪迹。
仔细想想,她真可恶啊,明明以往的日子就没怎么对兄长上心,如今还对他生气。
她换了几息气,觉得这样不好,于是软下了心,道:“兄长,是我错了,我一时没考虑你的感受……”
“但是兄长你知道的,我早就病了,今天不过是再犯,你不要担心。”
“自从病了后,你也为我奔波劳累太久了,四处搜寻的奇珍异宝为了我能好转,花费的精力不知何其多……”
“说到底就是命吧,我也努力了,兄长也很好,所以,我们不勉强,顺其自然就好。”
她一番长话说得贴心解意,极慰人心,话音里也未有不甘,仿佛真的想开了。
远望,山边水天一色。
但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垂眸注视着他的妹妹,余温指尖一点点抚过她的面容,又替她将发丝顺向耳后。
只余天地间他二人的呼吸。
不,是他的错。
他还是不够强大,霜刃磨一剑,往后把君示,谁有不平事?呵,执剑人不平。
何为生离死别,风一吹,坠叶飘花难再复。
“不渺,不准死。”
海棠居——
烛光铺几净无瑕,入夜点灯。
不渺身着素净亵衣,乌黑的秀发四散。
她提笔,宣纸平铺于案几上,却不知道落笔会写什么。
屋外,声轻入夜繁,泉声入夜独潺潺。
她茕茕孑立于夜色下,望着颗颗璀璨的星茫,心境又是几番辗转。
生死,生生死死,生生世世,让天下所有人追逐看重的东西…真的有那么难舍吗……
前有亿万年,后有亿万世,岁月总长河。
壮老互沦谢,百年如奔霆。
有人视人生如尘埃,短促如瞬,恰如一场幻化。
亦有贤达人洞察生死,超然物外;有人却留恋尘世,醉生梦死。
逆旅人追求己愿,不被年岁的车轮碾压,人生苦短,及时圆满。
而自己叩心而问,活着一世是图什么,追求什么,又走的什么道?
轻风摇瘦影,袅袅送幽香。
时有海棠落花至,她目光远随。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一生的修练成了痴,但她不悔,有何可悔?
现如今的放手不过也是痴,但何错之有?
不明不白之人亦有己乐,此乐不得与人通,却是痴狂醉乐,不明于面,心中一点明,便是圣人矣。
她被眼前的景象迷醉了眼,心中越想越畅快淋漓,似有沉阖多年的灵魂欲出窍。
冲破她眼前那一弯醉月。
不质何人能晓我,万里星云困心锁,人生能有几次狂?
只愿,共我飞花携满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