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鸣海老师
敬启
抱歉突然写信给您。
信封上的姓名是假的。如果写下我的真实姓名,您也许就不会读了。对不起,我说谎了。我的谎言到此为止。
接到我写的信,您一定吓了一跳吧?保护司[1]原田老师曾严厉地警告过我:绝不能给被害人写信或以其他方式和对方取得联系,要是这么做了,会被抓回牢里的。但我实在很想给您写信,最终还是写了。请您不要扔掉这封信,一定要读到最后。
去年,我从仙台监狱出狱。听说扣去拘留的时间,我在仙台监狱待了二十二年八个月零十二天。时间过于漫长,以至于我都记不清到底待了多久,准确的天数是保护司原田老师告诉我的。
坐牢的时候,我就想着有一天要给您写信,于是借了很多书来学习,可只记住了一丁点儿汉字的写法和词汇。狱警和同一间牢房的狱友们都说我脑子不好使。总之,我写不好汉字。我在监狱里总受欺负,也干不好活儿,经常住进监狱里的医院。这应该也是我记不住日期的原因之一。
现在,我在原田老师的介绍下,在一家医院做清洁工。医院总务科有一个叫木村的人,像狱警一样可怕。他命令我叫他“木村老师”。我稍微惹他生气,他就对我拳打脚踢。但我可以自由地到院子里去,所以和监狱相比,我并不讨厌这里的生活。这里的冬天会下很大的雪,非常冷,但雪冷不过钢筋水泥。我住在医院旁边的宿舍里,三餐就在医院的食堂吃。食堂里有个叫熊谷的老太太对我很好,我很喜欢她。前两天她还偷偷给我布丁吃,只给我吃。我问她为什么要给我布丁,她说:“今天是你五十岁的生日吧?”熊谷人很好。
我的工作主要是打扫院子和医院后面的仓库。打扫仓库的时候要戴口罩。他们告诉我,扔注射器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不然就会被针头扎破手指。所以我有点儿害怕处理它们。我戴着手套,但针尖仍会透过手套的织线缝隙扎进来。这时木村就会说:“你的手要是铁的就好了。”他的意思是,如果手是铁的,就不会被针伤到了。但我不禁想起以前在钢铁工厂干活儿的事,突然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为什么我会哭呢?我想,一定是因为我想起了您。您不想听我说这些吧?如果不想听,我就不写了,虽然我很想写。
到了叶落的季节,我每天都扫出很多枯叶,可第二天,同样的地方又堆满了落叶。我觉得,这真是奇怪。就这样,我和住在监狱里时一样,渐渐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我搞不清楚昨天、前天、大前天以及更早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且现在天黑得早了,天一黑,我就有点儿难过,不知不觉变得很忧郁。到了冬天,一下雪,哪里都是一个样。那时候,我就又弄不清楚日子的变化了。
我一直想给您写信,却一直没有写成。现在我之所以写了信,是因为见到了您的照片。有一天,木村老师边吃便当边看报纸,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您的脸。无论过去多少个十年,我都不可能忘记您的脸。我激动地问木村老师这个人是谁,他笑着说:“这是一个很活跃、很了不起的小说家,名叫小海鸣海,跟你半点儿关系也没有。”那张报纸被木村老师扔进垃圾箱,还在上面倒了茶叶。虽然湿了,后来我还是把它捡出来晾干,保存起来。
您改掉了以前的名字,这让我很不习惯。以前您是小美,现在却成了小海鸣海。还有,小说家就是写小说的人吧?我不太喜欢小说家,因为我没读过小说。坐牢的时候借过一些书来读,但读不明白。我问同一间牢房里的前辈:为什么我读不明白呢?前辈说:“因为小说都是假的,你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因为你脑子不好使。”
我知道我不聪明,可您为什么要说谎呢?我真的不懂。难道您把和我的过往也变成谎言写出来了吗?想到这里,我就担心得不行。我难过极了,几乎要发火了。
在监狱里,我经常想起您来。不是那种下流的想。我想的是:自己做过的那些究竟算什么。另外,我还想向您道歉。我知道,您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的所作所为,但实际上,我不太明白您为什么不肯原谅我。而且,您长大了,写着这种我看不太懂的小说,这也令我难过。您好像变成了一个会说谎的大人。
保护司原田老师告诉我,我是偿还了罪行才出狱的。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偿还了。唐泽律师批评我,说我反省得还不够。也不知道为什么,和之前相比,我的脑子好像真的差了许多。所以,这是我给您写的最后一封信。您放心,我不会再写了。
老师,真的很对不起。但是,您不必原谅我,我想,我也不会原谅您。请多保重。
安倍川健治
[1] 保护司:根据日本法务大臣的委任,为帮助罪犯改过自新,并努力预防犯罪而从事保护观察工作的民间人士。——译者注(本书中注释若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