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司令庄庄有,副官遍地走
饭后,由于淅淅啦啦的又下了起来,解世泰老人没事干,就和孙子、孙女坐在一起,打发时光。
孙女解玲子靠在窗台前绣着花,爷爷歪身躺在土栏杆旁,看着门口,抽着水烟。解旺子则靠在炕角,爷孙三人坐在这热乎乎的炕上,聊起来天。
爷爷说解旺子已经十七了,如果不是年馑,该娶媳妇了。他打算在这两年之内,给解旺子把媳妇娶下。说玲子眼看都十五了,能找对象了,他已经托了人,给她在南沟找了一个对象,秋收后,带去看看。
玲子有点羞涩,说她才十五岁,还小呢。老人说着,想起了他离家出走的大孙子,都三年多了,一点音信都没有,不知去了那里。“最近不知为啥,我心里老想起你哥,有时候醒来,想的睡不着。也怪你爹,不该把杏子的事说给他,年轻人,在气头上,跑去打死了那个梁老汉,当时在气头上,现在想想,咱们把吃人的人告到官方,让他在牢狱里受受罪,最后还是一死,干嘛要背这个人命呢?年轻轻的,背上这个人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梁家人也没好下场,老的小的都死光了……”
老人说到这里,深深叹息了一声,脸上的皱纹虫子似的爬动,一种难言的忧愁和思念从他浑浊的眼里体现了出来。解旺子发现,爷爷的神态上有种明显的脆弱感,和他早上吼段子那种神态截然不同。他感觉爷爷就像高山上的一盏灯,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危险。为此,他赶紧转移爷爷的话题,让他别说不高兴的事了,讲讲故事。因为邵喜才说的事,还在他心头萦绕。既然邵喜才知道陇东的许多人和事,那邵喜才的爷爷经常跟爷在一起,爷肯定也知道不少。因此就说道:“爷,你给我们讲讲古经(故事)吧,我爱听你讲古经。”
解世泰老人问道:“你爱听哪方面的古经?”
解旺子想了想,本来想让他讲讲谢子长、刘志丹的事儿,因为邵喜才算讲的,打搅了一下,没了下文。正在思考中,无意中瞟到了对面墙上挂着的那三根鸡毛上,突然想到那三根鸡毛,插在那个用五色布块拼接成的布插里,现在布插都变色了,那三根鸡毛还在。小时候他曾经想要下来拿着玩,爷爷不给,他自己又取不下来,鸡毛就悬在一个多高的地方,悬了好多年了。现在提起古经,就提起了鸡毛,说从他懂事起,就发现那个东西插在那里,现在他都十八岁了,还在那里插着。问爷爷为什么要收藏那三根鸡毛?是不是鸡毛的背后,有啥故事?
老人抬头瞧了瞧那个鸡毛,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个说起话长了,这些年爷爷只给你们讲了许多神话传说,咱们这个地方的现实情况,爷正儿八经的地还没告诉你们呢。”
由鸡毛这个话题,老人先讲起了当地的社会背景,说咱们是个陕甘宁交界处,比中心地带,本身就比较乱一些。在咱们这里,驻守着三种部队,一个是清政府被推翻后,袁世凯的北洋军,清末叫武卫军,袁世凯当了直隶总督后,改成了统一番号。这个军队在咱们这里,叫甘军;一个是冯玉祥的国民革命军。和北洋军比起来,这个部队思想比较先进一点,是革新派。而北洋军是守旧派,是清政府的产物。因此咱们陇东被这两个正规部队交替控制着;第三个军队就是地方民团,每个县都有,有的乡镇都有一两个民团。其中最有名的民团是庆城的谭世麟部,听说有几千人,实力比较大。
一个地方的兵,就要靠一个地方来养活。吃喝拉撒,要靠百姓往出拿。为此,每年收军饷,甘军收后,国民军收;国民军收后,地方民团又来收。有实力有背景的人,应付一下过去了,没实力没背景的人,硬生生地得往出拿。如果百姓硬抗不交,就被拉到县政府大牢关押起来。
就拿民国四年来说,那一年,天大旱,几乎没有啥收成。当时的甘军驻陇东镇守使陆洪涛以禁烟筹饷为名,专门成立一个验契局,征收各种杂税。给每亩地加征二两银元。地多家厚的人加收这点银两算不了啥,但那些地少家境困难的人本身都过不了年馑这一关,加上政府这么一勒索,连度日子都难了。
“当年,你还没出生,咱们全家和你大爷一家在一起过活,你大爷家里已经饿死了三口,没办法了,你大爷出面和陆洪涛委派的警备队队长魏锋据理争辩,因此发生了口角。魏锋为了杀鸡给猴看,将你大爷以刁民野夫为名,吊在树上一顿毒打。当时围观的群众很多,因为你大爷平时老实本分,在村里影响不错,这样一来一下子激起了民愤,人们都开始扔石头土坯打魏锋。魏锋在慌乱之中开枪打死了一个朝他扔石头的人,这一下群众更像炸开锅似的,当场就把魏锋给打死了。”
“百姓见把事情弄大了,也豁出去了,男男女女们手拉手,聚集到乡验契局,砸坏门窗,在乡里大闹了一顿。那天,警备局也抓了不少群众,为了解救那些被抓的人,人们都商量到县城示威游行。为了不暴露发起人的姓名,有人就想出了用鸡毛传信的办法。”
解旺子听到这里,好奇地问道:“鸡毛信?用鸡毛咋当信呢?”
爷爷说:“写信不方便嘛,多数人不识字,而且还不安全。用鸡毛信,既方便又安全。就是给传单上插上三根鸡毛,秘密插到另一家的树上或者门缝,收到鸡毛信的人就知道有人搞活动了,如果愿意,就把鸡毛传贴到另一家。这样一来,还真灵验,等到出发的那天,所有收到鸡毛的人都上阵了,他们抗着头等农具,包围了县城,农具堆积得像山样。当时的县长李维叫来一名团总维守现场,被群众抓住剥了衣服,用枣木棍子打死后举在空中,在群众头顶上传递。”
“县长见抗税的人越来越多,只好站在城墙上,向群众告饶,说将请求上级停止办新税。抗税的消息传出后,各县都采取了这个办法,那势头像水一样一下子席卷了咱们陇东。咱们环县的张九才还为此成立了一个抗税起义军,在民国五年攻打庆阳县城。虽然张九才后来失败了,可鸡毛传信引起的事件人们是无法忘记的。从那时候起,一旦遇到官压百姓、土匪入侵的事情,家家户户都赶紧通过鸡毛信互通信息。咱们家坐落在山头,住得高,看得远。虽然太穷太偏僻,土匪入侵得少,但人们还是留个心眼,叫我平时多注意点,有啥事情,就给村后传鸡毛。为这,你大爷手里制作的这个鸡毛信,我一直留着。”
解旺子又问:“我大爷那么闹了一场,最后把税降下来了没?”
解世泰老人说:“降了一点,但没过几年,又涨上去了,每亩地还涨到了八元。你大爷有了上一次那个经历,这一回就豁出去了,主动带头抗税,还联合了华池、合水的群众,很快就形成了几千人的队伍。各县县长调集了兵力,来镇压群众,那一次,你大爷作为农民暴动的头子,被抓去吊在树上,活活给打死了。”
提起老父亲,解世泰老人眨巴着眼睛说道:“从你大爷的事上,我总结出,人要和政府硬碰,是碰不过的。尤其咱们老百姓,风头出得太狠了,就成了刁民土匪,随便一个帽子扣下来,你就是罪人。在这样的压榨下,百姓真是苦不堪言,有的人受不了,就组织一帮人反抗了起来,举旗拉杆,成立了小队伍,上了山头,烧杀打抢,成了当地的一霸;有的结伙起来抢个地主,弄个财东,过后又散伙了。上了山的那些队伍,有的还有点良心,有的就没良心。就像陈珪璋手下的几个土匪头子,在柔远一次就杀了25人;在宁县盘克,杀了37人;在平子朱家城和尚家村,杀了39人;破了合水城,抢劫了不少粮食和银元;还在镇原抢劫了三天,烧毁了许多民房,绑架了二百多群众,逼得镇原县长出面给土匪下话。”
解旺子听到这里,吃惊地问道:“是真的吗?”
解世泰说:“是真是假,我也是听说。反正这几年,光咱们陇东跑贼的队伍很多,䦆头队,斧头队,挖挖队,大大小小有五十几个,还别说甘军、国民革命军和驻守在各县的政府兵团。总的一句话,咱们这个地方是队伍多,贼多,战争多。百姓有个口头禅,说司令庄庄有,副官满街走,土匪多如狗。可见咱们这里的队伍有多少。为抢占地盘,甘军与国民军打仗,民团与土匪打,有的土匪与土匪之间还相互打,咱们这个地方又是三省交界之处,这个地方的乱象不用说了。”
“这么乱,怎么就没有一个替百姓着想的队伍?”
“有啊,有个叫陕甘游击队的队伍,就是就是专门打击土豪劣绅,为贫困百姓伸张正义的队伍,领导人是刘志丹和谢子长。这个队伍对穷人比较和善,不像其他队伍,征粮赋税时暴征横要,不管你有没有,都要往出拿。这支队伍虽然也征集粮食,可他们的做法跟的别的队伍不一样,他们在穷人跟前是买,在地主财东跟前是借。因此,这两个人在老北山的群众中间,影响好,口碑好。”
解旺子想起邵喜才说,谢子长和刘志丹好厉害,故事很多,禁不住要求爷爷给他讲一讲刘志丹与谢子长的事儿。
解世泰往炕边敲了敲烟灰,说道:“有啥可讲的,虽然陕甘游击队名声不错,可也经受了很多打击,尤其那些闹红的头头,有的连命就丢了。”
“谁丢了命?”解旺子好奇的问道。
“王孝锡啊。听说这人读国立西北大学时,就加入共产党,进了冯玉祥的部队后,曾在兰州国民党党部干过特派员的工作。后来先后在宁县、长武、泾川当党支部书记。成立了农村地下党组织,吸引了不少年轻人。他在百子沟组织煤矿工人暴动,影响很大。民国17年(1928)那年,王孝锡回到宁县,准备组织百姓暴动时,被驻守在宁县的一个国民军团长给抓了,这个人叫郭辉。”
说起郭辉,解旺子立即问:“是不是前年咱们去给唱戏的那个郭辉?”
解世泰说:“就是啊。郭团长的儿子满月,咱们去他家演灯影……”
解旺子哦了一声,立刻想起了自己当年与那个姓郭的团长见面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