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将军情迷乌衣巷 太子爷遭罪溧水城
稍顷,便见黑漆描金的开道红棍由一对对銮仪兵高擎着走过。紧跟着便是浩大乐队弄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涌涌而来。御前乐队身后则是旗幡招展,仪仗威武,一乘乘罩着黄缎的步辇前后相连,络绎前行。最后是百名衣饰鲜亮,甲胄精致的御林军骑兵。庞大辉煌的队伍在徐缓、庄严的乐曲声中静穆前进,像一条彩色缤纷的河流涌荡不息,了无尽头。
刘春儿胆大,抬头偷窥后,带着失望的语气低声对蹇义说:“呃呃,我看清楚了,那黄龙华盖下的御舆上,坐着的是个头戴金冠,长了个难看死了的地包天下巴的老男人。”
蹇义吓坏了:“你敢偷窥龙颜,要让御林军发现,谨防给你来个当街杖毙。”
古老而富有东方色彩的华美卤簿、典雅深沉的乐曲和御林军骑兵组成的浩大庄严的天子仪仗,不一会儿便停在了鸡鸣寺大门前。
銮仪已经过去,耳畔如同雷声轰鸣,眼前正在过涌荡不息的御林军。
就在马队快要过完的当儿,一匹披着饰物的骏马突然扭身跑回来,停在了蹇义跟前。
马背上跳下来一位身穿御林军军服,身披斗篷,英气勃勃的黑靴将军,冲蹇义一拱手,喜不自禁叫道:“眼前果真是名满天下,丰神俊朗的蹇侍讲,真没想到能在鸡鸣寺花会上看见你!”
蹇义怔怔地看着他,陡然叫起来:“你是御前金甲侍卫官!啊啊,我在宫里看见过你好几次了。”
傅添金道:“岂只见过,你在奉天殿上惹得皇上动怒,差点招来杀身之祸,把你拖出去打屁股的其中一名侍卫就是我。蹇先生,你在紫禁城里弄得来惊雷乍响,朝野震动。御花园写字夺魁,谨身殿即兴赋诗,获皇上丹书赐名,我都在场亲眼目睹。哈哈,现在满京城的官场坊间都传了个遍,连我父亲回家后,对你也都是赞不绝口。”
蹇义道:“你父亲?请问令尊大人是——”
傅添金道:“傅友德啊。我叫傅添金。”
蹇义道:“啊,你是颍国公的公子,对了,那天在御花园里,皇上带着王子们种庄稼,我也看见你了,你进来向皇上禀报,说太师李善长前来晋见皇上……”
傅添金道:“你说的那人不是我。”
蹇义道:“怎么不是你?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你穿的鱼尾服,腰里还挎着一把绣春刀。”
傅添金道:“你说的那是我弟弟添银,我们是双胞胎,连府里的家人都经常搞错。”
蹇义道:“哦,原来是这样。”
傅添金道:“哎呀呀,今天皇上带着众嫔妃上鸡鸣寺,为几年前已经殡天的马皇后上香祈福。我现在正当值,不敢耽误,快告诉我,你住在什么地方,等散了差,我再前来登门拜望。”
蹇义道:“拜望不敢。我住在西城天香街一个独门独院。”
傅添金道:“容我稍后前来府上拜会,哦,到时我再叫上添银,自从他亲眼目睹你在紫禁城里才华尽显,和我一样,对弟台便崇敬得紧,早就想寻机会和你认识了。”说罢跃上坐骑,拱手道,“告辞,告辞。”一夹马腹,沓沓而去。
蹇义一行在花会上游得尽兴,待傍晚回到天香街,家里已经来了两位贵客,正是刚刚散差的傅氏兄弟。
蹇义一看添金、添银,就知确是一对双胞胎,长得与父亲颍国公大致不差,一样体貌雄伟,一样浓眉大眼。
此刻,两位军官虽然头带武巾,却全都卸掉了戎装,身着儒生的圆领大袖衫,金带皂靴,按时下京都流行模样,各披一袭外黑内红的斗篷,于英武潇洒中透着一股儒雅之气。
蹇昆去了街上,待他回来,一手拎了一个红漆食盒,一手提了几瓶好酒拿到桌上放下。揭开盒盖,海碗大盘全是鸡鸭鱼、猪耳朵、猪头肉之类。
蹇义将这对双胞胎军官介绍给刘春儿和润玉,兄弟俩均20岁,出自侯门帅府之家,此时哥哥添金在皇帝的鸾仪中担任御林军校尉,弟弟添银是令百官闻之色变的锦衣卫都尉,故而浑身上下,透溢着阳刚孔武之气。
添金开口道:“今天我和添银要反客为主,借花献佛,把这第一杯酒,敬给蹇义弟台。”
蹇义赶紧起身:“不敢,不敢。”
添银也站起身躬着腰,双手执杯言道:“蹇弟台虽然比我兄弟俩还小了一岁,但是既然做了太子师父,地位就理当在大双小双之上。所以这第一杯酒,理当由我兄弟俩敬上。”
小双不单和大双一样体貌出众,声音浑厚洪亮,余音绕梁,有金石之声。
蹇义推托不过,只好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三杯过后,说了许多闲话儿,傅添金把话题落到了当下人人关心的胡唯庸案上,道:“胡唯庸案已逾两年,迄今余波未息,万岁爷惊天一怒,杀了三万余名文臣武将。直杀得大小衙门路断人稀,官员严重不足。眼下好多位置已经补不上缺,甚至出现了官员戴着铁镣一边服刑,一边当差审案的奇观。据我所知,单是在金陵各级府衙中,这种戴罪当差的官员,眼下就有三百多人。”
听了这么多官场上的事儿,刘春儿也有些担心了,开口叮嘱:“万岁爷这一路砍瓜切菜,杀意正酣,你们在万岁爷身边做事,定要小心为妙,千万不要捋了虎须,逆了龙麟,自己往刀口上撞。”
添金将酒杯端起,一仰脖子喝了个底儿朝天,抹抹嘴说:“凡事皆因人而异,最忌一叶障目,好歹不分。因胡唯庸案被杀的所谓功臣,大都是他们身处富贵,骄纵轻狂、急于出头,皇上很难掌控,远之则怨,近之则不恭。当皇帝的不能为了他们破坏法律,迫不得已处罚他们,并非出于私心有意翦除。”
大双骨子里和蹇义透着亲热,对性格开朗,热情健谈的刘春儿也是自来熟,酒到高兴处,竟然大声叫嚷着给未来的兄弟媳妇敬酒。
润玉见天色已晚,敬罢傅氏兄弟的酒,并盛情邀请他俩次日中午也去殷府做客,然后起身离席,带着蓉儿告辞归去。
蹇义吩咐蹇昆送润玉主仆回家,不料小双挺身而出,虎地蹿起,主动前去充当护花使者。
刘春儿已经下席,桌上只剩下蹇义和大双仍在喝酒说话。
大双分明喝高了,提醒蹇义紫禁城中尔虞我诈,枪林刀丛,自古伴君如伴虎,在皇宫中,尤其是在万岁爷和太子身边上传下达,左右穿梭,更需万般小心。并送他一句充满智慧的至理名言:聪明的媳妇两头哄。
蹇义惊道:“两头哄,那不犯了欺君之罪吗?”
“只要是善意的,是为皇上好的,也未尝不可。”
“宫中居然还有这样的说法?”
“宫中除了大双小双,再不会有人如此直言不讳地提醒你。但无论京官外官,大官小官,全都是如此做去。”
“哦?”
大双道:“朝廷的水,深不可测。官场上的人与事,光怪陆离,犹似万花筒。许多事情,你看上去它是这样的,可实际上,它与你眼睛看到的恰恰是南辕北辙,黑白颠倒,风马牛不相及。”
蹇义赶紧致谢:“大双哥这腔肺腑之言,愚弟定会永铭心底。”
待到小双送罢润玉回来,刘春儿笑着拿他打趣:“今晚小双争着做护花使者,莫不是对有着沉鱼落雁之貌的润玉小姐,一见钟情了吧?”
小双也回得直率干脆:“润玉窈窕清丽,漂亮文静,反正,我就喜欢看她那样儿,看了就神清气爽,看了这心里啊,就两个字——舒坦!”
刘春儿拍掌嚷道:“这就是了,分明这就是了!小双哥哥若真是喜欢上润玉妹子了,明天上殷府赴宴,就让我来替小双哥哥扛大刀好了。”
小双一拱手:“那愚兄我就得提前谢过水妹子了!”
秦淮河之南,与朱雀桥近在咫尺的乌衣巷,只因前唐诗人刘禹锡的一首《乌衣巷》,成了金陵城里一个著名去处。
殷绛祖宅,就跻身在这乌衣巷中。
次日中午,蹇义、刘春儿、傅氏兄弟等来到幽静宜人的乌衣巷,被早在大门外恭候的润玉接进府中。
在宽敞的膳房大厅里吃饭的男女老少有好几十口,几扇屏风将一张大圆桌隔成一小块天地。殷绛和润玉、周氏单设一桌,款待蹇义刘春儿和傅氏兄弟几位来客,自然是餐具精美,菜肴丰盛。
主客正入席,便听得外面传来清脆悦耳的女子声音,紧接着,伴着那裙裾摇曳,环佩叮当,于一团扑鼻幽香中进来一个明丽动人的妖娆少妇。
这少妇一领玉色罗衫,一件水红纱裙,手执鹅毛扇,身姿娉婷,恍若仕女图中的美人儿一般,姗姗出现在众人眼前。
蹇义明显感觉到性格温和的润玉养母周氏和三娘,在这个大家庭中没有什么地位,真正独揽殷府大权的,正是眼前这位四姨太。
许羽卿个子高挑,蓬松的头发梳成个乌黑的大发髻盘在脑后,上面横插着一支粗大精致的金簪,身段丰腴,光彩照人,打扮精致,是个让人眼前倏然一亮的超级大美人。她一进饭堂,不单家仆杂役,连殷家的所有儿女,也都毕恭毕敬地争着向她招呼问安。
许羽卿待人倒是热情有礼,见今日饭厅里单开一桌款待几位客人,赶紧满面春风地过来寒暄应酬,依次向客人敬酒。言谈举止,十分热情得体,让蹇义刘春儿、大双小双等来客对她顿生好感。
蹇义和殷绛曾是主仆关系,大双小双因父亲傅友德率大军平定四川时,与重庆知府殷绛打过交道,也和殷绛有话可说,有酒可敬。
刘春儿却另有一番心事,昨天晚上她见傅小双对润玉一见钟情,马上主动表示愿意帮他的忙,过后蹇义就说她热心得过分,明显是图谋不轨。
刘春儿清楚,自己岂止是热心得过分?简直就是求之不得有这等好事从天而降!
自从她和蹇义在嘉陵江上捕获腊子那天,突然有个如花似玉,千娇百媚的高官千金不请而至降临到凤居沱,并惹得蹇义父亲主动向殷知府当面提亲那一刻起,她心里就多了一桩排卸不掉的心事。尤其是在远离重庆数千里之外的金陵鸡鸣寺花会上,又突然与这女子不期而遇,这就更让她睡不好觉了。
就在酒桌上谈兴正浓,酒酣耳热之际,刘春儿悄悄对润玉耳语,说想去看看她的闺房。
刘春儿性格豁达开朗,快人快语,按照自己的处事方式,一进闺房,便将傅添银已经看上了润玉的事提谈出来。没想却好似一通疾风暴雨,劲大力沉的拳头打在软沓沓的棉花包上,并无她预想中的反应。
润玉轻声软语地说她知道刘春儿和蹇义的事,也清楚蹇刘家两家难以消解的矛盾,蹇伯决不允许刘春儿和蹇义相好下去。而她则相反,虽然蹇义对自己无动于衷,可蹇伯却旗帜鲜明地站在自己一边,所以自己对蹇义也就从未死心。说到动情处,还把原本蹇伯已经决定请媒人上殷府提亲,却因蹇义坚决反对而遭搁浅的事,也一并说了出来。
刘春儿说:“你不会不知道,我和蹇义乃青梅竹马,望江而居。”
润玉说:“我知道。可我更明白,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蹇伯不点头,你和蹇义即便好得如同一个人,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刘春儿说:“水滴石穿,情到深处,自能化开一切。”
润玉说:“我对蹇义,付出的同样是一腔真情。”
刘春儿说:“可蹇义心中,却有我无你。”
润玉说:“刘禹锡有诗云: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是郎意,水流无限是侬愁。来日方长,假以时日,我坚信我会让蹇义喜欢我的。”
刘春儿说:“傅小双相貌堂堂,英气逼人,不但出自国公爷之家,名帅之后,又是大名鼎鼎,无人敢不敬畏的锦衣卫都尉。这样的好男子对你一见钟情,入眼倾心,你若硬起心肠与他交臂而过,日后定会后悔终生。”
“姐姐恐怕多虑了,润玉此生和你一样,天下再大,心中只装着蹇义一人。”
刘春儿真是急了:“哎呀呀,你这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女子,怎么也和我一样固执啊!”
润玉说:“为真心所爱之人,无悔付出一生。”
刘春儿叹了口气,玉颈频摇。
润玉说:“对不起,水妹子,为了蹇义,即便眼前是刀山火海,我也会毫不犹豫往下跳的!”
刘春儿说:“无论你对蹇义如何痴情,可惜呀,赢的绝对不会是你。”
润玉说:“我愿意以身相试。”
刘春儿霎时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袭遍全身,抚着润玉的肩膀说:“姐姐已经把该说的话,全都说在前面了,妹妹若仍是不信。那就拭目以待吧,看看蹇义这辈子,会不会对你怦然心动。”
殷润玉神情凄萎地说:“老天爷不让我和蹇义做夫妻,我就一辈子不嫁人,等他等到下辈子,再嫁给他!”
刘春儿叫道:“润玉妹子,你已经成为我不共戴天的情敌了,你知道吗?”
殷润玉盯着刘春儿的眼睛坦荡说:“对不起姐姐,我没法让我不喜欢他。”
刘春儿使劲摇晃着润玉的肩膀,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说:“你呀,按道理姐姐应当恨你才是,可偏偏,我怎么就恨你不起来呢?”
刘春儿和殷润闺房里出来,见众人已结束酒宴,在客厅里落座饮茶,也进去坐下。
傅添银压着嗓子,急不可耐地问刘春儿:“呃呃,水妹子,你和润玉姑娘去了那么久,谈得怎样啊?”
刘春儿问道:“小双,你对润玉真的是一见钟情么?”
傅添银回话:“那还消问!”
“那就主动出击,大胆向她表白,千万别按兵不动。”
“哎呀,她要不同意,我这张脸往哪儿搁啊!”
刘春儿激他:“亏你还是走起路来连衣裳角角都能扇死人的锦衣卫头子哩,连这点勇气也没有啊?”
小双道:“这谈情说爱和破案拿人、生死相搏,完全是两回事啊!”
这时只见一个穿着华丽,长相精致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望着润玉粲然一笑,欢喜招呼:“小玉家里来朋友了啊?”
润玉不冷不热回他:“有什么事啊?”
来人说:“兵部尚书温祥卿温大人给母亲做60大寿,请了著名的小月红戏班唱堂会,我专门来接你过温府去看戏。”
这人身材颀长、柳肩细腰,皙如美玉,那唇不涂而朱,那眉不画而细,明眸如水,鼻如琼瑶,粲然一笑时,颊上便露出两个显显的酒窝儿。上好一个男人,偏偏长了一副女人相。
润玉漠然回道:“谢谢。不过,实在对不起,我现在得帮这几位朋友办重要事情,没工夫去看堂会。”
公子的目光匆匆从众人脸上掠过:“唉,唉,小玉,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介绍这几位新朋友啊?”
润玉勉强说:“这位是兵部右侍郎周仁甫的公子周灵非,他父亲和我爹爹是世交,我们两家有通家之谊。”
周灵非热情地说:“润玉的朋友,也就是我周灵非的朋友。今后有什么事情,我周灵非可以帮着办!”
润玉一改平素的温和可亲回应道:“小事一桩,就不麻烦你周大公子了。”
傻子也能看出这位叫周公子,是不受润玉待见的一位狂热追求者。
蹇义伸出手去寒暄道:“周公子风度翩翩,玉树临风啊。”
周灵非客气道:“哪里,哪里,灵非不才,只是在兵部火器局挂了个闲差,难忘贤兄后背。”
润玉叫了起来:“嗨,站在你跟前这位贤兄,不单是本届殿试的新科传胪,诗词歌赋与武林功夫,也非同一般!”
蹇义对初次见面的周灵非印象十分不佳:一个油头粉面看上去不过20岁左右的家伙,有何本事和功劳,能去油水颇足的兵部火器局揽上个闲差?除了出自官宦之家,还能有什么样的解释?
洪武十九年二月里的一天,朱标和蹇义、罗小玉,担任护卫的傅添银等四名锦衣卫,所有人包括太子全都布衣素衫聚集在承天门外。
皇帝不能总是把王子们放在脚下,养在宫里。朱元璋对此更为急迫,他自己从临濠的贫苦农民、游方僧成就为一代帝王,也希望诸王子能体验一下自己的经历,因而常常让他们回乡,接受一些传统教育。
这次微服出行对朱标来说,就像是掀动一场人生戏剧的帷幕。帷幕一拉开,他就要正式登上舞台的中心,这让他感到浑身孕育着一股渴望爆发的力量。
朱元璋特地赶来送行,叮嘱儿子:“这次你们是微服出宫,切不可暴露太子身份,更不能惊动地方官员。不能坐轿,马也少骑,尽量多走路,多给自己找苦头吃,一则防止走马观花,二则深入底层。标儿你要牢牢记住,父皇就是一个因为饿得要死,才起来造反的淮西农民。”
对父皇的要求,朱标一一答应。
朱元璋拍着朱标的肩膀叮嘱:“标儿啊,为父之所以钦点蹇义陪你下去,只因蹇先生和我一样,也是个农民的儿子,民间俗事,无不究知。咱就是希望你能首先以农为师,以民为师,知晓百姓心声,日后才知怎么做天子。为父希望你这次出宫,要深入到民间底层,多接触引车卖浆者之流、下里巴人,不要怕他们脏,不要怕多吃苦,现在的大明太子只有多吃苦头,以后才能做好大明天子。”
朱标点头:“父皇教导,标儿牢记在心,下去后一定自找苦头,多吃苦头。”
天气好,春阳融融,天蓝云白。刚出金陵,沿途官道两边都是初春后返绿的原野,只见牛犊撒欢,羊群奔逐,还有麻色的鸭群“嘎嘎”叫着,大模大样地摇摆着身子,洪水似的在官道上漫涌而过。
金陵城池北面的金川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出现了朱标、蹇义和罗小玉的身影。傅添银和三名锦衣卫牵着马匹,不即不离地掉在他们身后。一出紫禁城,气象便是一新。大街小巷到处充塞着人流,杂陈着八方说话声,充满让太子大感新鲜的人间烟火之气。
让蹇义眼前一亮大感惊奇的不是天簧贵胄的龙种太子,而是太子的贴身小太监罗小玉,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头戴幞头巾子,身穿石青棉袍,革带束腰,英俊清纯,那肌肤细腻粉白,微微透着红晕,宛如初绽的桃花也似,一双眸子点漆一般,顾盼之间灵动无比。这样的美男子,不要说女孩儿见了要芳心迷醉,就是喜好男风这一口的老爷们见了,都一准会魂不守舍。
朱标兴奋异常,步子迈得大,话也多,笑声也响亮。可惜好景不长,中午在溧水县境内一个小乡场上吃饭时,天色骤然变了,空中乌云翻滚,疾风吹得大道边上的竹林盘呼呼尖啸,如浪涌荡。
蹇义提议在此住下,次日再走。朱标不允,说自己秉承父皇旨意,特意到民间来自找苦头,体察民瘼的,淋雨算个啥?活了30年,难得淋回雨,真要淋一次,是老天开恩眷顾自己。
坚持走了不远,那雨果真下来了,且来势汹汹,眼见着小河里的水很快便涨了许多。官道也变得泥泞起来,鞋底沾上了厚厚一层泥,走起路来很是吃力。
蹇义请朱标骑马,朱标不允,结果和随扈们一样,全都被摔成了泥猴。
到了申时左右,一行人刚进入溧水地面上便出了问题,朱标两只脚掌打起了血泡,痛得不停嘘气、呻吟。可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仍然不肯骑马,一瘸一拐还不停地给自己打气鼓劲,说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把蹇义、罗小玉与傅添银急得不行。
天色向晚时,他们总算进了溧水县城。
上了穿城主街,见得一家店名透着吉祥乐和,叫作“福喜”的客栈。
朱标脸上透着渴盼道:“在此住下吧,哎哟喂,我这两条腿都快断了。”
进了客栈蹇义才知道,朱标真是父皇的好儿子,客栈明明有空着的上等客房不住,他偏偏要住最便宜的大通铺。
蹇义进得房门,只见一盏三丁拐菜油灯下黑影幢幢,满屋子臭气熏天。二三十条汉子全挤在进门两侧的大通铺上。
蹇义对朱标说:“老爷住这样的地方怎么行,还是另外开两间干净上房吧。”
朱标说:“人能住,我也能住;老爷我能住,你们做仆役的还不能住?”压着嗓子一脸神秘地说,“越是人多之处,越能体察民瘼。”
蹇义力劝:“这种小客栈的大通铺上一定有虱子臭虫,老爷你万不可住这样的地方!”
“哈哈,这不就是送到眼前的民瘼吗?”朱标高兴地说,“既然如此,那我就更应该睡大通铺,尝尝被虱子臭虫叮咬的滋味,才能深入了解民间疾苦。”
蹇义无可奈何,向着罗小玉、傅添银直摇头。
为了朱标的安全,蹇义让他睡最里面靠墙的位置,接下来是自己和罗小玉。傅添银与三名锦衣卫则睡到对面大通铺上。
找好睡处,到外屋大堂吃罢晚饭,洗澡又成了一个大问题。罗小玉先去侦察了一番,回来说洗澡房就是茅房,房客自己把热水提到茅房去洗。问题是太子是天黄贵胄,凤子龙孙,金玉之躯,脱得一丝不挂地和一帮赤身裸体的下里巴人、引车卖浆者之流混在一起,成何体统?
可这些让蹇义和傅添银忧心忡忡的事儿,在朱标那里全都不是问题。甚至睡觉时他看到蹇义招呼同行者把衣服裤子全脱下来捆在一起,爬上楼梯挂在高高的房梁上,免得沾上虱子。他也不允别人帮忙,跟样学样,光胯叮当地爬上楼梯挂衣服。
整间大客房里只有正中处的房梁上吊着一盏三丁拐亮油壶。到了亥时,伙计也不管房客回没回来完,进来爬上楼梯,“噗、噗”吹灭两支火苗,只剩下一支死萎萎亮着,屋里顿时暗下不少。
这时蚊子“嗡嗡嗡”响着,开始向房客们大举进攻。
朱标不停地在身上抓挠。
罗小玉“噼噼啪啪”在身上不停拍打,尖声脆气嚷:“这大客房里的蚊子太厉害了,痒得钻心,没法睡!没法睡!”
蹇义叫道:“小二,点根蚊香进来。”
稍顷,小二双手端着个冒着滚滚浓烟的火盆进来,放在屋子中央。那烟雾很快漫向四周,把房客们呛得“吭吭哧哧”咳个不停。
朱标拿手在面门前不停地扇:“这是烧的什么呀?太难闻了。”
蹇义说:“我在乡下也用它熏过蚊子,下面是板炭,上面烧的是半干不湿的苦蒿,再在苦蒿上面搭上一层厚厚的锯木面,把明火压住。”
朱标叹道:“早知熏蚊香让人这么难受,倒不如尽着蚊子叮咬好了。”
一夜风狂雨疾,直到拂晓时分才停下来。朱标因受了风寒雨淋,天快亮时突然咳嗽不止,头痛欲裂,发起烧来。
朱标一病,随扈们全都起来了,争相围着关心。
罗小玉又请客栈老板领着上街去请郎中。
这一闹腾,便招来客人们一片怒骂。
“狗娘养的,还让不让爷睡觉呀?”
“这又不是七月半,鬼乱蹿!”
“不想睡觉,通通滚出去!”
蹇义只好向着汉子们打躬作揖赔不是:“对不起各位客官,咱家老爷偶受风寒,身体不适,惊扰了大家,实在对不起!”
“哧,都住到这种破地方来了,还他娘的老爷哩!”
只是苦了傅添银几名锦衣卫,他们是皇帝身边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是大明官场上的人上之人,只消亮出北镇抚司的腰牌,那便是逢州过州,遇县吃县,没人敢不恭敬他们?可今天在溧水县城这家小客栈臭烘烘的大客房里,让人唾骂却不能瞪眼,更不敢动手,只能像聋子哑巴一般忍着。
“各位客官,”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飘然而起,“大家都是出门在外之人,能够住在一条大通铺上,就是难得的缘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那位客官的确是生了病,众位弟兄也就不要难为他了。”
这人一招呼,大家都不再吭声了。借着那一支暗淡的菜油灯光,蹇义隐约看见这是个年轻人。
等到把郎中请来,给朱标开了方子,罗小玉赶紧拿着方子上街去把药抓回来,煎好让朱标服下,捂在被子里发了一通汗,才感觉好受一些。
这时天色已经放亮,朱标起床和蹇义、罗小玉出了内院,来到外面大堂,在二楼上挑了一个角落坐下过早。傅添银和三名锦衣卫也上楼来,与朱标、蹇义、罗小玉隔着两张桌子坐下。
蹇义等人正吃早饭,忽闻“嗒嗒嗒”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赓即,一位中年男子骑着匹健骡来到客栈门前翻身落地,匆匆将骡子拴在拴马石上,取下一个沉甸甸皮袋子提进门来,往角落里寻了一张没人的桌子坐下,将皮袋子靠墙放着,招呼店小二:“来一碗鸭血粉丝汤,再加两笼蟹黄汤包。”
骡子客急匆匆吃罢,放两个铜钱在桌上,道一声不消补了,便起身跨出店门,从拴马石上解下骡子,双手扳鞍爬将上去,两腿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朱标看在眼里,对蹇义和罗小玉笑道:“那骡子客也浑得可以,拔腿就走,那么大一个皮袋子居然就丢下了。”
这时,从内院出来一位客官,正好在骡子客刚刚离去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蹇义认出,这正是半夜里出言制止房客们责骂朱标的那位声音清脆的年轻人。只是此时他不仅穿上了一身孝服,头上还扎上了孝带。黑夜昏灯下,看不清楚他的长相,此时见了,才知他五官端正,相貌堂堂,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文人的清爽俊朗之气。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那丢了皮袋子的粗心人叫赵安贵,江苏金坛人氏,系金陵城里“万山货栈”老板、有金陵首富之誉的沈万山雇请的一个账房先生,对东家忠心耿耿,深得信任。
此番赵父50大寿,安贵遂告假回家给父亲拜寿磕头。沈万山托他给自己带了一份寿仪,顺便也交了个差事给安贵,叫他去金坛城里几家商号把所欠货款收回来。收账进行得还算顺利,安贵并未费力便收到了五百两银子,装进皮袋子就往金陵赶。回京途中在溧水客栈里住了一宿,天亮起来吃过早饭,骑上骡子,就急慌慌赶回金陵城里交差。
待赵安贵回到货栈,见了东家,才发现装银子的皮袋子不见了,顿时如五雷轰顶,浑身吓出一身冷汗,人也吓蒙了。
沈万山看他神色慌张,张口结舌,语无伦次,认为其中有诈,冷笑一声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去办,你倒好,五百两银子背在身上居然不见了?你自己会相信这样的鬼话吗?我告诉你,这银子你要找不回来,我就捆你去见官!”
赵安贵一听,这么大一笔银子自己怎么赔得起呀?到底忘在什么地方了,还是从马背上跌落下去掉在路上了,人一着急,脑子就糊涂,一时也想不起来。
再说,过了这么长时间,就算想起来又有什么用啊!
赵安贵忽然觉得天旋地转,日月无光,觉得这辈子完蛋了,绝望得嚎啕大哭起来。
沈万山骂道:“你守着我哭有什么作用,能把丢了的银子哭回来?”
接下来叫了两名伙计,吩咐他们带着安贵,沿着原路回去找,找不回银子,也别再带回货栈了,直接送衙门见官得了。
赵安贵哭丧着脸说:“老板,那我就顺着官道倒回溧水县城看看,一早我在那城里的福喜客栈,吃了一顿早饭……”
话说到这里,猛地在脑门一拍:“啊,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真是落在福喜客栈了!吃饭时我把皮袋子放在靠墙角的桌子下面,吃完饭起身就走,忘了……老板,我马上赶回溧水!”
沈万山斥道:“你脑袋里装的豆渣呀,怎么不把你自个儿给忘了?那是五百两银子啊,就算有人捡到,也不知逃了好远了,还会眼巴巴等着你回去拿!”
沈万山此言大谬,捡到银子的年轻人,此刻正坐在溧水县城福喜客栈的大堂里等着失主。楼上几双眼睛也在留意着他。太子和蹇义、罗小玉坐的地方居高临下,能够对年轻人的动静一览无余。他们还看到了前面那位客人落下的皮袋子,只是不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物件。
蹇义想到朱标折腾了一夜,劝他去睡一觉。朱标这会儿却来了兴趣,定要看看楼下那年轻人捡着了别人东西,接下来会怎么办?
他还吩咐罗小玉去老板那里借来围棋,和蹇义摆开阵势,手谈起来。
过了好一阵子,年轻人一动不动,坐在角落里就像一尊泥菩萨。
朱标觉得没趣,要到溧水街上走走,蹇义便让傅添银留下两名锦衣卫,悄悄监视着那个年轻人,他若提着皮袋子出客栈门,便把他抓起来,看看里面究竟装的啥东西,若是装着值钱物件,便拿他到县衙去见官。
溧水城里很是热闹,蹇义和罗小玉陪着朱标出了客栈,顺着大街闲逛。
走到一个街口处,突地听见有人大声嚷嚷,还有人哭喊着跌跌撞撞往前跑。
罗小玉追了几步,拉住人问:“这街上乱纷纷的,出什么事了?”
那人回头说:“下了一夜大雨,胭脂河涨了水,今天上午开往九里村的客船在河连湾翻了,船上的人全都被淹死了,冲了好多尸体下来。”说罢便急着往前去了。
朱标一行也跟着那人往河边走去。到了码头,只闻河滩上一片嚎哭之声,有的尸体被大水冲到岸边,有的则被打捞上来,亲人们正围着尸体大放悲声。
河面上,还有好几只渔船在忙碌着捞尸。
他们在码头上待了一会儿,重新回到街上。
溧水城不大,有点模样的商铺全都集中在一条穿城大街上。
他们把大街走完,便回到了福喜客栈,看见那个年轻人仍然在角落里坐着,桌子下面,皮袋子也在,于是也不上楼,就在大堂里找张桌子坐了下。
时候已近中午,罗小玉让店小二送上饭菜用膳。
大堂里人声汹涌,都在谈论上午胭脂河上翻船淹死一船人的事。
这时便见三个骑马人沓沓而来,到福喜客栈门口停下,将马拴在拴马石上,便进了门槛。
赵安贵面色煞白,就像丢了魂似的一跨进门槛,指着年轻人坐的角落对同行二位嚷道:“我就是坐在那里的。”
年轻人看出那人是失主,站起来说道:“这位客官,怕是丢了啥东西吧?”
赵安贵一边往前走,一边道:“我忘了个皮袋子。”
年轻人从桌子下面把沉重的皮袋子拎出来:“是它吧?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已经等你半天了。”
赵安贵扑上前去,抓过皮袋子,马上解开绳子看究竟,一看袋里的东西还在,激动得浑身颤抖,“咚”地给年轻人跪下,连磕三个响头,泣不声说:“先生真是小人的救命恩人啦!这个皮袋子要是丢了,我今晚就只有上吊了!”说罢便从皮袋里抓出一个拳头大的银翘宝蹇到年轻人手里,“小人无以为报,就用这五十两银锭答谢恩人吧!”
年轻人像被火舌烫了一样往后直退:“这原本就是你的银子,用不着谢我。”
大堂里的客人们全都被这一幕惊动了,只闻桌子板凳一阵乱响,尽皆拥上前来看稀奇。
朱标兴奋地对蹇义说:“看见了吗?我大明天下,竟然还有这等感人肺腑之事,还有这等义薄云天之实诚人,不虚此行啊!”用手指指天,“若是知道了,他会很高兴的。”说罢也挤上前去。
蹇义、罗小玉与几名锦衣卫赶紧围在朱标四周。
赵安贵和年轻人竟然大声高气地争执起来,安贵降为十两,年轻人仍然不接受,五两,依然无动于衷。
安贵无法可施,只好说:“你不要我以银子报答,那么,小人敬公子一杯酒,算是略表我这满腔感恩戴德之情,行不?”
岂料,年轻人反倒“咚”的一声跪在失主面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要谢,也应当是我谢你这个救命恩人!今天不是我救你的命,恰恰相反,是你救了我的命啊!”
客人们全都被眼前的陡然逆转弄糊涂了,都往前挤,都急着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