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晋史话（代前言）
山西为唐虞夏三代帝都，周初，成王封其弟叔虞于唐，曰唐叔虞。传子燮，迁于晋水之阳，改称晋侯，晋之名由此始。春秋时，晋文公重耳，败楚师于城濮，奠定霸业，声望之隆，过于齐桓。以南方诸国，楚最强，齐桓终不能得志于楚也。是时周道久衰，戎狄猖獗，北方狄患甚，其族有赤狄、白狄、长狄三种。山西境内之东山皋落氏，廧咎如、潞氏、甲氏、留吁、铎辰等，均为赤狄种族，齐卫诸国，多被侵扰，文公为御狄计，先则增设三行（今之步兵），后又作五军，使戎狄慑服。
盖晋自献公五年伐骊戎，经文公、襄公、景公……迄赵简子（赵鞅）伐鲜虞（白狄）止，一百五十余年间，历经战争二十余次，始将狄祸消除，其抗御外族，扩大我先民生存基地，对早期中华民族之发展，贡献甚巨，此种坚强之民族精神，吾晋足以引为光荣者也。
下逮战国，韩（虔）赵（籍）魏（斯）三分晋地，七雄中居其三，此三晋之名所由来也。当时三晋人才，风发云涌，辉映坛坫，然三晋为韩赵魏三国之统称，其地延及今河北、河南、内蒙古等处，不止山西一省，今山西得称三晋者，以韩赵魏为晋之别国，从其朔也。
晋人既富民族精神，故汉武帝征匈奴，平阳卫青、霍去病相继崛起。卫青七次北伐，均获胜利，扫定瀚海，雪积世国耻。去病以青年从军，死时仅二十四岁，武帝为之起冢像祁连山，矜其功也，底定河西，开疆斗土之功勋甚大，当其效命疆场，公而忘私，曾曰：“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壮志忠贞，足为青年之楷模。其弟霍光，拥昭立宣，为汉室伊周。汉末董卓之乱，毒痛四海，诛之者为司徒王允，今祁县人。介休郭林宗（泰）以处士负天下众望，蔡邕谓：“吾为碑铭多矣，皆有惭德，惟郭有道无愧色耳。”吾人今谈“郭有道碑”，独为向往不置。至若以忠义昭著之汉寿亭侯关云长（羽），自宋追封义勇武安英济王以来，明清更尊为大帝，崇祀之隆，古今罕匹，俎豆馨香，今且遍于全球矣。晋世温太真（峤、太原人）以过江名士，平王敦、苏峻之乱，为一代伟人。闻喜裴氏，自魏晋以来，人才鼎盛，如裴秀、裴颜、裴楷等，风操试量，冠绝时流，时称“见裴叔则（楷），如玉山照人”，为名流所羡慕如此。
南北朝之际，元魏起自代北，高齐家本怀朔，地理所关，晋才辈出。河东柳氏，为世著姓，如柳敏、柳庆、柳靖等，均仕北周。南朝则王僧辨（祁县人）平侯景之乱，功盖当世。隋世薛道衡以文学显，王通以讲学著。通，字仲淹，谥曰文中子，卒年仅三十三，弟子受业者盖千余人。唐初创业功臣，如房玄龄、魏征、温大雅、陈叔达等，皆曾北面受王佐之道，河汾盛业，称美儒林。其孙王勃，为初唐四杰之冠，卒年未及三十，至可惜耳。李唐起自晋阳，则天皇帝为文水人，高祖以其女嫁临汾柴绍，则世所称平阳公主也。其后狄梁公（仁杰）裴晋公（度）勋业彪炳，为唐社稷臣。白袍将军薛仁贵，勇武善战，尤为民间所艳称，陆放翁诗：“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盖宋时已然矣。其他如柳宗元、柳公权、柳仲郢、武元衡、董晋、王维、王之涣、温廷筠、樊宗师、宋之问、司空图诸贤，政事武备，诗文书画，郁郁彬彬，不可殚述。
五代分崩，北汉据有山西，以十州之地，抗强敌者三十年。宋有天下，屡征不服。太宗太平兴国四年，自将亲征，围太原，久攻不下，乃效智伯故事，决汾水灌太原城，城内居民升屋顶，撤瓦石击宋师，元遗山诗所谓：“薛王出降民不降，屋瓦乱飞如箭镞。”言刘继元已降宋，百姓犹不肯降。太宗深憾之，遂毁太原故城，府治移唐明村，改为并州，益用阴阳家言，掘毁其风水，街道定用丁字形，寓钉破之义，即今之太原城也（故城在今太原市晋祠附近，唐时称为北都，建筑极宏壮）。元遗山诗：“汾流决入大夏门，府治移著唐明村，……南人鬼巫好禨祥，万夫畚锸开连冈，官街十字改丁字，钉破并州渠亦亡。”盖叹北宋之亡，以并州之先失，其所以报复晋人者，适自食其果耳。宋既歧视晋人，晋人乃转用其读书仕宦之才智，从事商贾，冒险犯难，北走蒙古、俄罗斯及西伯利亚，南及交广，以其忧深思远，勤俭谦谨之本性，信誉卓著，财富大增。据前人记载，明代山西已富甲全国，近人见清代票号满天下，乃谓晋人财富，得自李闯王逃西安时所遗饼金，盖未明山西人致富之历史也。然晋人杰出者，宋代如文潞公（彦博）、司马温公（光），仍能自致青云，名动四裔。而闻喜赵忠简公（鼎），尤系南宋兴复大计，卒厄于秦桧，窜逐海南以死，临终自书铭旌云：“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天下闻而悲之。其以武功显者：宋初之杨业、杨延昭、杨文广祖孙父子，捍御边陲，事功显赫，兼以小说《杨家将》及戏剧表演，家喻户晓。而狄武襄公（青）起自行间，御赵元昊，平侬智高，应变将略，谋勇兼优，上元三鼓夺昆仑，为兵家所盛道。金代乐平（今昔阳县）杨文献公云翼，举进士第一，为文臣领袖。忻州元遗山先生好问，文学为一代宗师，四方碑版志铭，尽趋其门，歌谣慷慨跌宕，挟幽并之气，赵瓯北称其“构思昏渺，十步九折，愈折而意愈深，味愈隽，虽苏（轼）陆（游）亦不及也”。所著《中州集》，网罗金源一代遗闻，为后纂修金史者所本。元代陵川郝经，文章气节，冠绝一时；永和贺唯一（后改名太平）功名显赫，终元之世，汉人任首辅者，一人而已。明代河津薛文清公（瑄）为理学名臣，昔阳乔庄简公（宇）擅人伦知鉴；太原王琼，以用王守仁抚南赣，平宸濠之乱，号为知人，后督陕西三边军，亦著勋望。山阴王文端公家屏，制行端严，推诚秉公，为时名相。代县孙白谷先生传庭，督师关中，流寇陷潼关，独身横刀，冲阵以没，西安破，其夫人张氏，率二女三妾沉于井，一门壮烈，吴梅村为赋“雁门尚书行”，以表彰之。
清初阳曲傅青主先生（山），以明代遗民，运际沧桑，心坚金石，诗文书画，并有绝诣。顾亭林称之曰：“萧然物外，自得天机。”全榭山以为是特先生晚年之踪迹，卓而堪谓：“青主盖时时怀翟义之志者。”言其终身不忘复明，可谓知先生者矣。同时太原阎百诗（名若璩，学者称潜邱先生），为经学大师，与顾亭林齐名，所著古文《尚书古文疏证》八卷，推翻二千余年来公认为神圣不可侵犯之古文《尚书》，为近三百年学术解之第一功臣，《四库提要》称为“考证之学，未之或先”。其他著作，亦均精审，清世宗祭文有谓：“读书等身，一字无假，孔思周情，旨深言大，佥谓非先生不能当也。”其见于事功者，则以于清端公成龙（今离石人）最为卓绝，清圣祖称为天下清官第一人。与兴县孙文定公（嘉淦），以直谏有声，雍正至谓“朕亦不能不服其瞻”。乾隆初上三习一弊疏，谓耳习于所闻，则喜谀而恶直；目习于所见，则喜柔而恶刚；心习于所是，则喜从而恶违；三习既成，乃生一弊，喜小人而厌君子云云。清史称其陈善闭邪，为一朝名疏。其他如吴文端公琠，陈文贞公廷敬，田文端公从典，康雍两朝，名绩赫然，均持躬清廉，接物宽厚，陈文贞公以词臣陟宰辅，曾为修辑《三朝圣训》《政治典训》《方略》《一统志》《明史》等总裁官居，又奉命裁定《古文渊鉴》《佩文韵府》《方兴路程》《康熙字典》诸书，甚有功于文化。道咸同之间，祁文端公寯藻，以三朝硕辅，久领机务，提倡学术，延纳寒素，士林翕然宗之；清风俭德，大河以北，言家范者，必首称焉。同时平定张石洲（穆），通训诂天算舆地之学，尤善属文，仪真阮太傅（元）谓二百年来无此作，歙县程侍朗恩泽惊为东京崔蔡，所著有《蒙古游牧记》《延昌地形志》《顾炎武阎若璩年谱》及《㐆斋文集》等，时称为朴学通儒。此外如画家之荆浩（五代沁水人）、马远（宋蒲州人），方外之慧远（晋楼烦人）、奎其（唐朔州人，一作窥基），或为艺苑宗工，或为佛门龙象，宗风妙诣，照耀人寰。远公博综六经，尤善老壮，居卢山三十年，为僧俗所尊仰。窥基为鄂国公尉迟敬德之从子，依玄奘法师披剃，译佛经论三十余部，今日言佛教哲学者，莫不重视两大德之言说也。
凡上所述，仅就涉猎所及，视其具有代表性者，择举一二，自不书吾晋人文之万一，然先正典型，略可窥见一斑。夫民族思想，基于乡土观念，苟能绍述前征，发扬振励，地方文献之功用，将莫大乎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