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严肃的“戏说”

周益民

（特级教师）

最近，读到知名学者方刚先生的一组童话《王子公主九故事》，感觉颇为特别，立时想到“严肃的‘戏说’”几字。

提及王子与公主，我们脑中必会即刻浮现诸多童话故事，如《青蛙王子》《白雪公主》《睡美人》等。这些经典早已家喻户晓，深入人心，甚而化为某种文化符号。“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成为人们的美好祝愿与心灵慰藉。这种“王子公主”式的童话业已形成一套模式，方刚先生又能做出怎样的“挣脱”呢？

只须读上几行，我们就会发现，这组童话多是对经典童话的重述与新说，即人物设定与基本情节脱胎于经典童话，人物关系、过程与结局却发生了变化。譬如《灰王子》里，当午夜的钟敲响的时候，王子跳上了灰姑娘的南瓜马车，而后被推到了女儿国；《新海的女儿》中，小美人鱼为了解决海洋家园的污染问题变成人类来“讨说法”；《豌豆公主的魔法睡衣》中，豌豆公主用自己的敏感帮助别人，帮助孩子反抗欺凌……我把这称为“戏说”。

不过，此“戏说”非彼“戏说”。我所说的“戏”，不是出于调侃，也并非为着迎合，而是指儿童情趣，也指一种戏剧效果。我们知道，儿童天生充满好奇，永远对新异之物葆有兴趣，他们不满足于现状，渴望打破陈规。方先生的故事正是契合了儿童的这一心理特点，将熟悉的故事陌生化，在貌似古旧之中营造意外，于“熟悉的陌生”里带给儿童惊喜与满足。你看，同《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一样，《渔妇和金鱼的故事》中的那条金鱼也会说话，也能满足“任何要求”。但是，两个作品中渔夫和渔妇的形象却截然不同，这必然会撞击读者的阅读经验，使读者获得新奇的阅读体验。

既是“戏说”，又何来“严肃”呢？

且看一个作品吧。小王子出生百日时被一男巫师诅咒，十八岁时会被一个纺锤弄伤死去，幸得第十二位女巫师祝福消解：王子将沉睡过去，等待被一位公主吻醒，但只有一百年的等待时间。百年间，被传说中的王子吸引，很多真假公主前来探险，均未成功。最后时刻，一个平民女孩出现了，在付出巨大努力后，终于吻醒了王子。出乎意料的是，她断然谢绝了王子的求婚。大家一定看出来了，其原型正是欧洲著名童话《睡美人》。新作品中，女孩的两段话耐人寻味：“我不为婚姻而去，我只是不想让邪恶的诅咒一直存在，不想让善良与美德一直沉睡，那样，人们将看不到希望。”“我已经有心爱的人，他是一位善良的农夫。我来这里救你，只是觉得你不应该沉睡。同时也想证明，以往公主没有做到的事情，甚至王子也做不到的事情，今天，普通的女孩子也可以做到。”这两段话堪称解读该则童话的钥匙。原来，方先生的“戏说”并非心血来潮的游戏之作，而是寄寓了鲜明的理想诉求，传递了一种现代价值观念。一旦洞晓这份用心，便会体察到作品中的更多用意。原童话中，未接到邀请而嫉妒吃醋的巫师是女性，是公主中了诅咒而被王子用真爱吻醒。在大量的传统童话中，女性形象往往以附庸、从属的身份出现，简单、软弱、爱嫉妒，需要“英雄救美”才能获得身份的确认。方刚先生的重述，一反原先童话中的性别刻板印象，让女性获得了真实的自我，从而与男性重建一种新的、平等的世界秩序。平民女孩的出手相救不是为了婚姻，而是出于一种精神的感召，显示出独立、自尊的意识与追求。

通读这组完整的作品，不难得出结论，方刚先生的这种重述的价值追求不是某一篇的个别现象，而是一种系统的、整体的探索。这点，作者在每则童话后的附语“方刚博士的话”中十分明确地做了表达。《池溏历险记》是“预防性骚扰的教育”，《青蛙王子的爱》讲述“真正的爱”，《青蛙“王子”的真面目》讲述被性骚扰时要勇敢地说“不”……这些内容在目前的教育场域（包括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都是比较欠缺的。方刚先生作为青少年性教育领域的资深人士，以儿童乐见的童话故事的方式传播这方面的知识、意识与法规，确具有特别的意义。

自然，面对作品，我们仍须从童话的角度考量。方先生的重述是否经得住文学规律的度衡呢？著名童话心理学家布鲁诺·贝特尔海姆着力于考察童话世界与人类内心世界的关系，揭示了童话的深层心理意义。他说：“与儿童所能理解的任何其他类型的故事相比，从童话故事中我们能了解到更多的关于人类内心问题的信息，更多的正确解决他们在任何社会中的困境的方法。”他举例《睡美人》涉及青春期前后阶段产生的困惑与震惊，《美女与野兽》揭示了成长过程中如何理解亲情与爱情的关系，《青蛙王子》和《白雪公主》涉及适宜的儿童性教育，等等。从这个视角看，方刚先生与童话是一场双向奔赴：童话自带的隐秘的心理信息，为方先生的主张与理念的落地提供了可能。而方先生对经典童话的借用，则使他的作品拥有了一种审美的、艺术的效果。

“严肃的‘戏说’”，这是方刚先生这组童话的创作方法，也是艺术特色。——这是我所读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