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克拉拉
一共有四个箱子。大箱子。里面一定装了很多东西,因为它们很重,从那个男人把它们搬进屋时弓着腰、屈着膝的走路姿势就能看出来。最初的那个傍晚,他把这些箱子搬进奥查德夫人的家——她家就在克拉拉家隔壁——放在客厅的地上,就不去管它们了。那意味着箱子里没有必需品,比如睡衣那种他马上要用到的东西,不然他就会把箱子打开了。
那些箱子堆在客厅中间,让克拉拉烦躁不安。那个人每次走进客厅都得绕着它们走。如果他把箱子靠墙放,就不用这样了,而且看起来也会整洁得多。还有,他为什么要把这些箱子从他的车里搬进屋,却又不打开呢?一开始克拉拉觉得这说明他只是帮奥查德夫人把箱子运进来,等她自己回家后再打开整理。但她没有回家,箱子就一直在那儿放着,那个不属于这儿的男人也在。
那天,他是在天光开始黯淡的时候开着一辆巨大的蓝色轿车来的,在罗丝离家整整十二天之后。十二天是一周零五天。克拉拉正站在客厅窗前她的老地方,尽量不去听母亲与巴恩斯警长通电话的声音。电话机在门厅,也就是说,无论你在哪个房间,别人打电话的时候你都能听到。
克拉拉的母亲正在对着警察吼叫。“十六岁!罗丝十六岁,你们可别忘了!她还是个孩子!”她的嗓音嘶哑。克拉拉伸手捂住耳朵,自己大声地哼起歌来,她把脸紧贴在窗玻璃上,直到鼻头被压得扁扁的。她的哼唱时断时续,显得急促,因为每当母亲生气的时候,克拉拉就会呼吸困难,不得不经常停下来大口喘气。但哼唱是有帮助的。你哼歌的时候,不仅能够听到,还能感受到内心的声音。那种感觉就像蜜蜂的嗡鸣。如果你全神贯注于那种感受和那个声音,你就可以做到不去想其他任何事情。
然后,一阵吱吱嘎嘎的碾压声传来,比哼唱声还响,是轮胎轧在碎石路上发出的声音,那辆巨大的蓝色轿车开进了奥查德夫人家门前的车道。克拉拉从没见过那辆车。它很别致,车尾的造型像翅膀,车身是淡蓝色的。如果是其他时候,平安无事的时候,克拉拉或许会喜欢它,但现在不是平安无事的时候,她只想一切都和从前一模一样。车道上不要有她不熟悉的车辆。
发动机熄了火,一个陌生男人下了车。他关上车门,站定,凝视着奥查德夫人的房子。房子看起来还是老样子;漆成深绿色的外墙,白色的窗棂和门框,又大又宽敞的前廊有着灰漆地面和白栏杆。克拉拉以前并没有仔细想过那座房子的样子,但是现在她发觉它与奥查德夫人非常般配。老,但很美。
那个男人走向前廊,上了台阶,径直来到大门前,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门锁进去了。
克拉拉大为震惊。他的钥匙是哪儿来的?他不该有钥匙。奥查德夫人跟她说过,钥匙一共有三套,每套两把(一把开大门,一把开后门),奥查德夫人有一套,每周一次过来打扫卫生的乔伊斯夫人有一套,第三套在克拉拉手里。克拉拉想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她现在已经打完电话了,但是母亲有时候跟警察通话后会哭,她的脸会红肿起来,让克拉拉觉得很可怕。再说克拉拉也不能离开她在窗前的位置。如果她不一直注意着罗丝的踪影,罗丝可能就不会回家了。
奥查德夫人家门厅的灯亮了——它发出的光在那个男人关门前的一刹那洒向外面的前廊。房子里已经相当昏暗。奥查德夫人家的客厅与克拉拉家的客厅相邻,而且两家都有侧窗,相向而立,也都有面向街道的前窗。克拉拉冲到侧窗前面(她只要一直守住某个窗口就行,罗丝不会介意是哪扇窗的),而奥查德夫人家客厅的灯此时也刚好亮起来,那个男人走了进去。那里发生的一切克拉拉都能看到,不过首先是之前躲在沙发下面的摩西(除奥查德夫人或克拉拉以外的任何人进屋,它都会躲到那儿去)像一颗子弹一样快速穿过房间,从另一端一扇敞开的门里蹿了出去,那个人还没完全进屋之前它就已经消失了,所以那个人不可能看到它。克拉拉知道,它应该是跑进了鞋帽间[1],又从那儿跑到花园去了。鞋帽间有三扇门,一扇通向客厅,一扇通向厨房,一扇通向花园,通向花园的门下面还有个猫洞[2]。“它逃之夭夭了。”奥查德夫人会这样说。除了她,克拉拉从没听别人用过“逃之夭夭”这个词。
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前,克拉拉就在那个鞋帽间里,喂摩西吃晚饭。每天早晨和傍晚她都允许自己离开窗边的位置一小会儿,因为她答应了奥查德夫人,会在奥查德夫人住院期间照顾摩西。
“你在这儿它会很开心的,”奥查德夫人说过,“它信任你,是不是,摩西?”当时她正在向克拉拉演示那个新的开罐器有多神奇。它是电动的。一开始你要把罐头卡到正确的位置上,不过之后的一切工序都能自动完成,这东西切掉盖子的时候甚至会把罐头缓慢平稳地旋转一圈。
“新鲜玩意儿,”奥查德夫人当时说,“大多数情况下我不用这些小玩意儿,但是那个老式开罐器不安全,我不希望你弄伤自己。”摩西在她们的腿间绕来绕去,迫不及待想吃晚饭。
“还以为我们饿着它了呢,”奥查德夫人说,“还有,罐头的盖子会留在开罐器上——看到了吗?这儿有块磁铁。你把盖子从磁铁上拽下来的时候,要小心不要碰到铁皮的边缘。你得使点劲儿才能把盖子拽下来,它的边缘很锋利。罐头筒要放进冰箱,直到吃完为止,然后把它冲洗一下,扔进外面的垃圾桶,别放在这儿,不然会有味道。乔伊斯夫人来打扫的时候会扔垃圾的。我已经和你妈妈说好了,她很乐意这期间让你每天过来喂它两次。我不会离开太久的。”
但她已经离开很久了,她已经离开了好几周。克拉拉已经把猫粮用完了好几次,只能跟母亲要钱去买了更多回来。(这是罗丝失踪以前的事,那时一切都还正常,克拉拉想去哪儿都可以去。)她以为奥查德夫人会更可靠些,她对她很失望。大人们普遍来说都没有预期中那么可靠,这是克拉拉的观点,但她以为奥查德夫人能是个例外。
她能听到母亲在厨房里走动的声音。或许她现在感觉好些了。
“妈妈?”克拉拉叫道。
过了一小会儿,她的母亲说:“怎么了?”但她的声音听起来哽住了。
“没事,”克拉拉迅速喊道,“没事的。”
那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把灯都打开了——克拉拉看到了外面草坪上苍白的灯影。但他离开房间时竟然不想着关上灯。如果克拉拉或者罗丝这样做,她们的父亲肯定会喊:“关灯!”但现在罗丝不在这儿。没有人知道她在哪儿。克拉拉的母亲一直告诉克拉拉,罗丝在萨德伯里[3],或者在北湾[4],她没事,他们只是希望她能回家,或者来个电话,或者给他们寄张明信片,因为知道她平安无事,家里就放心了。这说明母亲实际上并不知道罗丝是不是真的没事。所以她才会对着警察吼叫,因为他还没有找到罗丝。
奥查德夫人的房子里开着那么多灯,所以从里面很难看到外面。往克拉拉家的客厅里看也同样看不到什么,但她没有开灯,因为开灯的话,那个男人就能看到她。如果你在明处,你就看不到在暗处的人,但如果你在暗处,你就能看到在明处的人。这是罗丝告诉她的。“你可以站在离窗口一英尺的地方,”罗丝说过,“那他们就永远不会知道了。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亚当斯夫人脱衣服了。全脱了!脱光了!她的内裤和胸罩什么的都看到了!她全身都是一大团一大团的肥肉,她的胸就像是干瘪的大气球!特别恶心!”
那个人回到客厅,看着奥查德夫人餐具柜上的照片。照片很多,都镶在相框里。有些相框是纯银的,另一些则是原木的。其中有两张是奥查德夫人的丈夫在世时与她的合影,一张是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拍的,另一张是两人站在台阶上拍的,两张照片里,奥查德先生都搂着奥查德夫人。那里之前还放着一张他的单人照,照片上他倚靠着一座房子(不是这座)的门框,手插在口袋里,对着照相机微笑。那座房子一定很美,因为他旁边的墙上开满了鲜花。奥查德夫人跟那张照片说话,仿佛那是奥查德先生本人,还活着,还在房间里一样,克拉拉听见过很多次。她听上去并不难过,只是寻常。
还有一张奥查德先生站在一个小男孩旁边的照片。那个小男孩正坐在桌边吃早餐;你能看得出来是早餐,因为餐桌上摆着一罐谢里夫牌柑橘酱——克拉拉勉强辨认出了商标。奥查德先生的胳膊上搭着一条折叠得很整齐的茶巾,茶巾上是满满一盘堆得冒尖的吃的(克拉拉凑上去仔细研究过,认出来有香肠和培根,这也符合早餐的推测)。奥查德先生的站姿挺拔而拘谨,他低头看着小男孩,小男孩也抬头看着他,还咧着嘴露出大大的笑容。克拉拉问过奥查德夫人这个男孩是不是她的儿子,奥查德夫人说不是,他们没有孩子,他是邻居的儿子,但是奥查德先生和她都非常爱那个小男孩。这是你最喜欢的照片吗?克拉拉问道,奥查德夫人笑着对她说,所有的照片都是她最喜欢的。但是克拉拉怀疑她说的不是真话,因为奥查德夫人去住院的时候,只拿走了这张照片,还有奥查德先生在鲜花盛开的门框旁拍的那张照片,克拉拉一下子就发现那两张照片不见了。如果你只能带走两张照片的话,你肯定会带走你最喜欢的。
那个陌生人现在弯下了腰,仔细观看照片。“一张都不要碰。”克拉拉严厉地低声说,但他仿佛听到了她的话,并且像是故意不服气似的,马上拿起了其中一张。克拉拉的手指攥得紧紧的。“那不是你的东西!”她大声说。他在看一个木相框里的照片。从摆放的位置来看,克拉拉认为可能是一张奥查德先生和夫人的合影,但她不确定——也可能是奥查德夫人的姐姐戈德温小姐的照片,她原来一个人住在这座房子里,然后奥查德夫人才搬来跟她一起住,她几年前去世了。
那个人把照片放回餐具柜上摆放着其他照片的地方。他又站了一小会儿,看着它们,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间,往屋外去了。
克拉拉跑回前窗——从那儿能够更清楚地看见奥查德夫人家的车道。一时间她以为他要走了,结果他绕到车尾,打开后备箱,开始从里面往外搬箱子。他一个接一个地把箱子搬出来,后备箱里有两个,后座上有两个,他把这些箱子搬进奥查德夫人的客厅,堆在地上。一开始,克拉拉还很积极地认为箱子装的可能都是奥查德夫人的东西(不过,她要这些又沉又占地方的东西干什么呢?),他送来之后就会返回车里并开车走了。结果他反而做出了一个让人扫兴的举动:他拎出了一个行李箱。
她站在窗前吃了晚餐。她希望父亲能在她到时间上床睡觉前回到家里,这样她就能告诉他隔壁那个男人的事,但后来她想起来了:他在学校参加教师会议,要很晚才能回来。于是她吃完饭之后,在心里跟罗丝——无论她在哪儿——道了晚安,又跟母亲真正道过晚安后,就上楼去了。她当然更愿意整夜驻守在她的岗位上,但是罗丝失踪一周后,克拉拉的窗前守夜(“守夜”是她父亲的说法)刚开始时,为了征得同意,她和父亲讲好的条件之一就是她要按时上床睡觉。
到了第二周,克拉拉开始感觉到担忧,这种情绪那冰冷而黑暗的阴影正在逐渐笼罩着她。她担忧自己的姐姐出了什么事。“我能照顾自己,”罗丝离开之前,在楼上她们的房间里对她说过,“你是知道的,对吧?”克拉拉凄惨地点着头,看着罗丝在房间里忙作一团,从地板和衣柜的各处抓起一些零散的衣服塞进背包里。这是实话:罗丝很聪明,也很强势。克拉拉确实知道,就像她还知道罗丝漂亮又风趣,但总是跟父母或者老师们对着干(这让她们的父亲很难堪,因为他是学校的历史老师),因为罗丝真的真的非常讨厌别人对她指手画脚。克拉拉还知道,每当罗丝跟母亲斗气的时候,就会说一些口不对心的话,比如她要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之类的。她之前至少离家出走过两次,每次都是过了两三天,等她认为母亲已经吓坏的时候就回来了。她一直都是这个目的,这一点克拉拉也知道。罗丝离家出走是为了惩罚母亲。
但是这次感觉不一样;罗丝以前从来没有对母亲说出过“你不会再见到我了。永远不会。我保证”这种话。罗丝对于保证过的事情非常认真。而且以前她总是大喊大叫着扬言,但这次她的语气很平静,几乎是温柔,这比大喊大叫更让克拉拉害怕。她的愤怒似乎让厨房都七窍生烟了。
成为导火索的那次拌嘴甚至都不算太严重——罗丝只是晚上又没有按时回家而已——但拌嘴又升级成了一场围绕着母亲能不能让罗丝按照她的意思做事的争论,罗丝认为她不能。她们针锋相对,火气越来越大,直到最后母亲说:“小姐,只要你还住在这个家里,你就得听话。”结果就是这句话不该说。
“你一定别为我担心。”在两人楼上的房间里,罗丝停下摩挲手里她最喜欢的一件T恤衫,对克拉拉说。“你跟我保证,不会担心。”她的语气严厉。她涂了好几百层眼线。罗丝总是化很浓很浓的妆——扑上她能找到的颜色最浅,几乎是白色的粉底,加上粗黑的眼线,黑睫毛膏,绿色或者蓝色的眼影(今天是绿色的),但唇膏的颜色很浅,让她的嘴唇仿佛消失了一样。有一次她还在脸颊上画了一滴黑色的眼泪。她把头发染成纯黑色,然后又把发尖漂成稻草黄,向后梳成一个巨大的蜂巢式发型。“我看起来像死神,”有一次,她打量着浴室镜子里的自己,满意地说道,“你觉得我看起来像不像死神?”
“我觉得你看起来很美。”克拉拉说,这是真的。罗丝是世界上最美的人。
“可是你要到哪儿去呢?”看着姐姐打包行李的克拉拉终于问道,“你在哪儿睡觉呢?”她拼命忍着不哭,忍得喉咙都发疼了。罗丝讨厌她哭。“我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你?我怎么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呢?”
罗丝迟疑了。“我现在还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她终于说道,“但我会想办法捎信给你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捎信,也不知道怎么捎信,但我会的。所以你要多留意。不过你收到消息之后一定不能让爸妈知道,行吗?”
罗丝打量了克拉拉一会儿,啃着一只手的指甲——啃指甲是她最讨厌自己的地方。“想都别想,”有一次她这样告诉克拉拉,“如果你也开始啃指甲,我就杀了你。你跟我保证你不会。”
然后她把手从嘴边放下来,语气也温柔了一些,这很不寻常,因为罗丝不是那种性格温柔的人。“等我找到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地方,你就可以来跟我住在一起。我们会过上最好的日子!我们每天晚上都出去玩到特别晚,我会带你见识一切!”
她笑了,克拉拉也想用微笑回应她,但因为嘴唇颤抖得太厉害所以做不到,罗丝的脸色突然严峻起来。她把T恤衫塞进包里,把包扔在床上,走过来张开双臂抱住克拉拉,轻轻地左右摇晃。“我的全部身心都爱你,”她对着克拉拉的头顶说,“我对你的爱深入骨髓。你要向我保证,你永远不会忘记我对你的爱深入骨髓。”
“我向你保证。”克拉拉回答,几乎是哽咽着,她已经输掉了与眼泪的搏斗。但罗丝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对她不耐烦,只是更用力地拥抱了她好长一会儿。然后她就离开了。
罗丝确实可以照顾自己。有一次,朗·泰勒从她身后凑上去,伸出他那双又大又肥的手去摸她小巧的乳房,罗丝挣脱之后,甩起书包狠狠地打了他的脸,把他的鼻子都打流血了。这是克拉拉亲眼看到的。如果罗丝说她没事,那她就一定会没事。所以,克拉拉一开始并不担心她的安全,她只是担心她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可是一周之后,她越来越担忧。并不仅仅是因为一周时间已经比罗丝以往任何一次离家出走的时间多出两倍,更是因为母亲逐渐疯狂的状态和父亲故作镇定的拙劣伪装。如果外面有罗丝不知道的危险的情况怎么办?显然她的父母认为有,否则他们不会那么担心。
克拉拉一直想象着自己看到了罗丝。罗丝离家八天之后,克拉拉放学走路回家,数着步数(她每次上学和放学的路上都要一次数一百步,次数越多越好,不然罗丝可能就回不来了),就在她要拐弯走上自家车道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看到了姐姐出现在马路对面的树林里。那片地方从来没有人清理过,只有树林,绵延出去几百甚至几千英里,都是树林。有时候会有鹿出现,它们吃着草一直跑到路边,偶尔还会有一头熊溜达出来,充满好奇地在每家每户的后院漫步,让人不敢到户外去。但是这一天,只有那么一瞬间,克拉拉觉得她在树林的暗处看到了一抹红色闪现——与罗丝外套的红色一模一样。
当然,巴恩斯警长和镇上的人们已经搜寻过树林了;他们搜遍了方圆几英里的区域。但罗丝可能想办法躲开了他们;她可能先跑到了几英里之外,然后等所有人都放弃搜寻回家之后,或许她又回来了。
克拉拉屏住呼吸,等待着,她的目光在树林里搜索。没有动静。克拉拉非常安静地穿过马路,站在树林的边缘,仿佛罗丝是一头可能会被吓跑的小鹿。“罗丝?”她轻声喊道。没有声音。没有动静。“罗西[5]?”她又喊了一声,然后开始缓慢、小心地走进树林。突然,她眼前又是一闪,一只红翅黑鸟从一棵树上飞出,消失了。
所以树林里的并不是罗丝。但克拉拉总觉得这件事和罗丝有关,这个念头挥之不去。或许从某种神秘的角度而言,这是个消息。
就是从那天晚上起,她开始在窗前守夜。母亲到客厅来喊她吃晚饭时,克拉拉告诉母亲,自己以后不会再坐到餐桌上吃晚饭了。此外,她也不会再去上学。直到罗丝回来为止。
她的母亲不理解。
“为什么你喂猫的时候可以离开窗边,吃晚饭或者上学的时候就不行呢?”母亲双手抵住脸颊问道,仿佛在支撑着脑袋。
她的语气近乎绝望,这也让克拉拉感到近乎绝望,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必须去喂摩西,再陪它玩一会儿,因为她答应过奥查德夫人;而其余时间她也必须守在窗前,不然她就会错过罗丝或者罗丝捎来的消息。谁知道那个消息会以什么形式出现呢?一开始克拉拉以为可能是一张字条,或者一张看起来像是其他人寄来的明信片,但只有克拉拉知道那不是别人。但也许这些都不是。如果罗丝已经回来了并且就躲在附近,她或许想给克拉拉捎个信,好知道现在回家的时机是不是成熟,如果克拉拉不盯着点儿,她可能会错过她。可是她怎么才能跟母亲说清楚但又不会出卖罗丝呢?她母亲会立刻打电话给巴恩斯警长,大家又要开始重新搜寻树林,而罗丝又会永远跑掉,并且永远不再出现。
“我在等罗丝回家。”她终于说,但没看母亲。
“宝贝,”她的母亲说,“我知道你想念她,爸爸和我也一样,但是在窗前站着也不会让她回家。请你过来好好吃晚饭。这件事我也很难面对……”她的声音有一丝颤抖,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克拉拉的身体忘记了如何呼吸。她感到头晕目眩,如果不是这时父亲回来了,她可能会昏过去。
“出了什么问题吗?”他用一种自然得有些不自然的语气问道,自从罗丝失踪后他就一直这样。克拉拉不能看他,因为他的脸像母亲的脸一样让她害怕。那张脸并没有因为哭泣而红肿;相反,它的外面贴上了一副愉快的模样,仿佛一个不合适的面具。
她的父亲受不了争论。如果有人在吵架,他一定会从中调停,他忍不住。他会一杠子插进来(“一杠子”是罗丝的词)。“哎呀,我说,”他会做出安抚、息事宁人的手势说,“咱们都冷静一下吧,看看能不能找个折中的办法。”或者,“咱们看看能不能谈谈条件。先各自提需求,就从这儿开始吧。”这让罗丝和母亲很抓狂。(罗丝说,她和母亲之间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都会被他激怒。)在学校里,他也一杠子插进各种事情,罗丝说,让人想把他杀了。但实际上他挺擅长干这个,至少克拉拉这样认为。按照父亲的说法,所有的矛盾都有解决方案;问题只是把它们找到,而他似乎最后也总能找到。
家里的争吵通常——实际上是一直——发生在罗丝和母亲之间。克拉拉跟父亲一样讨厌吵架,而且迄今为止她也从没有跟人吵过架。罗丝对她一直很好,而克拉拉太担心会惹母亲生气,所以从没做错过什么事。所以,这是她第一次作为吵架的一方接受父亲的调停。她对此很感激。
她妈妈则不然。“你别管行不行!”她愤怒地对他说,“你就不能别插手吗,就这一次!”
但他不能。或者是做不到。而且他确实把问题解决了,虽然花了一点时间。他提出的条件是,如果克拉拉照常上学并且按时上床睡觉,那么目前她就可以在窗前站着,也可以在客厅或者她希望的其他地方吃晚饭。
“她怎么吃?”母亲问,嗓音刺耳,“这里没地方放桌子。”
“那我们把盘子放在窗台上。”父亲柔声回答。
“会掉下来的!你看看窗台。太窄了!盘子太宽了!吃的东西会撒一地,你是想让她趴在地上吃吗?你为什么要提出这么不可理喻的建议?”
“那我们就把食物放进一个小碗里,”父亲回答,语气更加柔和,“至少试试看吧,戴[6],看看行不行。”
“拜托,你能别总是那么好为人师吗?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孩子!而且你能不能别再假装……”克拉拉的母亲没有说完这句话就住了口,并离开了房间。
不过,把克拉拉的晚餐装进碗里没什么问题,所以从那时起——除了睡觉,上学和给摩西喂饭并且陪它玩——克拉拉每一分钟都站在前窗或者侧窗前,守候着罗丝。
克拉拉有一间自己的卧室,但她只用来放衣服。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总想睡在罗丝的房间(房间里有两张床),罗丝也同意了。有时候罗丝甚至让克拉拉和她一起睡在她的床上,只是克拉拉现在已经快八岁了,床上有点挤不下了。那是最美好的时光。克拉拉尽量让自己多醒着一会儿,这样她就可以享受罗丝在她身边的感觉,感觉到脖子后面罗丝温暖的气息,但她总是太快就睡着了。
那个男人搬进隔壁房子的当晚,克拉拉临睡前刷完了牙,换上了睡衣,把自己的衣服叠起来,并按照第二天早上要穿的顺序整齐地摆放在自己房间的椅子上之后,就回到了她和罗丝一起睡的那个房间,她从地板上把罗丝的衣服都捡了起来,挂在了衣柜里相应的地方。然后她又从衣柜里拿出另一些衣服,扔在罗丝床边的地面上,而且尽量仔细地用脚把它们踢得到处都是。
房间里两人各占一边,而这两边的差异是她们之间开不够的玩笑:罗丝,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个“天生邋遢鬼”,克拉拉则天性喜欢干净。她一生下来就很整洁。“极其整洁,”罗丝曾经逗她说,“令人担忧地整洁。”房间里罗丝的那边永远乱糟糟的。母亲已经懒得为这事训斥她了。如果她愿意住在猪圈里那随便她好了,母亲说,但她是肯定不会帮她收拾的。罗丝认为这是一次全面胜利。
罗丝离家后的那天晚上,克拉拉把姐姐的东西都收拾干净了,她觉得,罗丝回来的时候最好能走进一间整洁的卧室,这样她就能重新开始乱扔东西了。但这是个错误。这个房间看起来太别扭了,让克拉拉睡不着觉,于是过了一会儿她又起床从衣柜里拿出了罗丝的一些衣服,四散在地板上。之后她每天晚上都会换一堆衣服乱丢,这样如果罗丝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悄回来,一切都还是她喜欢的样子。
现在,克拉拉爬上床,蜷缩在自己的那半边,想着罗丝,盼望着她回家,也想着隔壁的那个男人,盼望着他离开,直到这两个念头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一个,然后她就睡着了。
在睡梦中,她看到罗丝在黑暗中独自游荡。她走得非常慢,而且光着脚。起初,她背对着克拉拉,但是随后她转过身来看着她,笑了。但那不是她平时的笑容。那是一个正在竭尽全力假装她不害怕的人的笑容。
注释
[1]鞋帽间(Boot Room),又称靴子间、靴室,在北美地区是户外进入室内首先进入的存放皮靴、大衣的更衣及储藏空间。——译注(本书页下注除特别说明外,均为译注。)
[2]猫洞(cat flap),供猫咪进出的活板门。
[3]萨德伯里(Sudbury),加拿大安大略省南部城市。
[4]北湾(North Bay),加拿大安大略省城市。
[5]罗西(Rosie),罗丝(Rose)的昵称。
[6]戴(Di),克拉拉母亲的名字戴安(Diane)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