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当
俞志铭直到大半个月之后才传来第一条消息。这消息既不顶好，也不顶坏，有期徒刑六个月，要退回去半年，不会是这个结果。
俞志铭十分固执地认为老友这回又帮了大忙，只是卫少爷本人并不认账。卫楚恒仔细回想此次南京之行，想来想去，也看不出周一峰有一丝因私交而放人一马的意思。看来是他多虑了，人家国民政府也是拿了诚意出来进行彼此合作的。
所以现在卫少爷的心情又回复了一片光明。不管怎么说，俞志铭的同党没死，不管怎么说，有人发誓要以“军人的荣誉”给妹妹一辈子幸福，不管怎么说，眼前的世界和平安宁。从俞志铭住处出来，他大步流星地走上了大街。
这间奥尔加咖啡馆他是头回来，其实俞志铭的住处他也是头回来。这些年来都是俞志铭找他，从未向他透露过任何地址，但今天，俞志铭却是直接把电话打到了卫公馆。
就在刚才，就在那间房里，除了俞志铭，另外还有两个陌生人。打过招呼之后，他们就说了赵云樵的判决结果，接着说代表组织，对他表示感谢。
卫楚恒吓得赶紧声明，赵先生的事儿与他无关，他虽然跑了趟南京，但的确没帮上什么忙，能有这样的结果，完全是赵先生运气够好，在这时辰给抓住，倘若早得那么一年半载，这会儿怕是已经入土为安了。他这话好坏难辩，那两人顿时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好像还想说什么，就被俞志铭止住。
卫楚恒专心致志品尝着手里这杯香浓的咖啡，尽量不去想那些莫名其妙的烦心事。咖啡，他的至爱，好几回他都生出一种冲动，要去开一间咖啡馆。店面不用太大，陈设必须精致，必须复现巴黎街头那种百年老店。当然顶顶要紧的还是材料，据那洋行买办说，世界上最顶级的咖啡豆还得数美国南部海面一个小岛上的出产，叫做“加勒比蓝山”，只是这玩艺儿出产少价钱高，市面上虽然有，但大多都是假货……
假货。卫少爷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平素也就是喝一点儿，并喝不出多大优劣，更莫说区分真假。不过话说回来，如今天下太平，去开个小店玩玩也是不错，自家场子，无论高歌，无论沉醉，都百无禁忌。卫楚恒想到这里，已经熄灭的冲动又在心里萌发，恨不得马上去找个经纪来谈生意。是的，谈生意，就是谈生意。他是谁，他是卫老大的儿子，应该谈生意，而不是什么远大理想，国啊民的。至于俞志铭——他完全知道刚才那都是什么人，想说什么话。不过算了，那帮人就那样，天真，冲动，固执，甚至还有些傻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难怪当年那么多人上断头台。
不过现在好了，和谈了，止戈了……止戈，真能止戈么。
卫楚恒想到这个词，心里忽然一动。他为这事专程去南京，万一周一峰……他既然能抓谢云樵——卫楚恒想到这里，恨不得面前这杯又香又浓的咖啡马上变成后悔药。
早上俞志铭打电话找他，直接在电话里说了地址。
大雨。
雨后总会放晴，晴后总会有雨，多变的天气似在时刻警示着世人乐极容易生悲。卫楚恒的反应并不慢，跑得也很快，但俞志铭仍然未能逃过一劫，他仍然落入了周一峰的手掌。
事实上若非周一峰不想抓卫楚恒，故意等他离开之后才动手，俞志铭落网，还会提前好几个小时。
卫楚恒没有猜错，自从他在周一峰面前提及俞志铭，卫公馆的电话以及他的行踪跟着就纳入了周处长的视线。他一方面没将卫楚恒前往南京替共党说项的事情告知卫父，是不想打草惊蛇；另一方面，他安排军法处轻判赵云樵，则是给对方错觉：合作协议已经生效，同志们可以放松警惕，尽情活动啦。
这次他成功了，他如愿以偿抓住了俞志铭。
但他没去审问俞志铭，事实上他根本不想理他。当然这也是预知了跟俞志铭对峙的结果，老生常谈，毫无意义。
他也预知卫楚恒会很快找上门来，只是没料到来得那么快。
俞志铭才到南京，卫楚恒就跟着到了。
他直接闯进了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参谋本部政训二处的处长办公室。
“你想把俞志铭怎么样。”卫楚恒水淋淋地冲进来，好像一条刚从水里捞起来的水草。
“俞志铭？不怎么样。”周一峰示意追进来的卫兵退下。
“周叔叔，现在你们蒋委员长都公开表态国共合作了，全国也都要团结反日了，你却还在抓人，你就不怕传出去，国人说你们背信弃义，你们这个党国颜面无存么！”
卫楚恒平时很注重仪态，更不会对长辈无礼，但他今天别无选择。好友性命当前，什么体面教养，君子风度，只好通通去他的了。
“我抓的不是共产党俞志铭，我抓的是杀人犯俞志铭。”周一峰一笑，终于将视线从窗外移开，走回他的位子。
“杀人犯……”卫楚恒怔住。
“是，杀人犯。你应该记得，当年卫公馆后门小路上发生命案，两个人，皆一枪毙命。都是我的人。”坐进椅子之前，周一峰先拎起水瓶，往杯里缓缓添水。
“你有证据证明凶手是俞志铭？”
“当年那么费劲地查，都没查着证据，当然现在也没证据。”周一峰笑笑，坐下，喝茶。“虽然没证据，但事实如何，我想你我都心知肚明。何况定俞志铭的罪不需要证据，他去过江西，上过战场，他在战场上杀戮我国军将士，这是铁证。”
“两军交战，彼此厮杀，这不算犯罪吧。”卫楚恒冷笑。“若这也是犯罪，那周叔叔你呢，你也上过战场，也是杀人无数，你又该当何罪？”
这回轮到周一峰怔住。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子跟他说话。禁不住抬眼望向卫楚恒，见卫楚恒也在盯着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目光。
两人就此对视。好一会儿之后，周一峰才慢慢撤回目光。
“以前我跟你四叔说，卫震三个孩子，明面上看，楚原最具头脑，楚楚最存率真，楚恒呢，无志又无才，成天厮混日子。后来我才明白了，真正最有能耐的，恰恰是你——卫楚恒。”他又站了起来，缓缓走回窗边，继续欣赏窗外那泼天大雨。
“周叔叔过奖，我——”
“你听我说完。”周一峰用手止住。“你这人吧，看上去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其实不然，很不然。你故意让世人如此看你，于家事，避开你大哥的锋芒，既免了自己劳碌，又少了兄弟矛盾。于外事呢，那就更是扮猪吃虎。说实话，那些年，我的确是忽略你了。”
“在俞志铭的问题上，我犯了很多错误。”他仍然盯着窗外，“虽然我也想过俞志铭可能会去找你，求你帮助，但我又总是想着，你既然连家里那唾手可得的利益都无意争取，那么这种既危险又没好处的闲事就更不会理会了，你应该置身事外。”
“但是很遗憾，我错了，你非但没有置身事外，反倒很积极地参与了。比如当年，苏秀容被俞志铭救走，其实是你的杰作，是不是？”
“周叔叔此言，好像是想说我也犯了法。不过，依然有个问题：你有证据么。”对于周一峰的指控，卫楚恒并不惊慌，反倒觉得可笑。他笑着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同样很遗憾，我没有证据。”周一峰叹了口气。“对于俞志铭，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按他所犯罪行，我可以杀他一千次。但也如你所说，因为老蒋应承的那份狗屁协定，我得顾及咱们这个国民政府的脸面，我不能杀他。”
“还是周叔叔识大体。一个俞志铭，与这伟大的国民政府的脸面相比……”卫楚恒大大地松了口气。
“你也别笑得太快。”周一峰仍望着窗外，望着天雨与大地的交战。“我当然也不会放了他。我打算就这么关着他，关他个十年八年。我不会动他一根头发，我会让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我要让他在号子里好好呆着，修身养性。”
“您这是——”卫楚恒心想，若真如此，那还不如一刀杀了他。不过他现在是真不敢多嘴了，好不容易引得周一峰表态不动俞志铭，若再说过激的话，怕要把事情弄糟。这样也好，先保命，接下来再慢慢想办法吧。
“那——我可以去看看他么。”他眼珠儿一转。
“当然可以。”周一峰终于一笑，回头。
“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甚至我可以给你签发一张长期探视证，除了不能出去，吃饭喝酒聊天赌钱干什么都行。怎么样，这算是给足你卫少爷面子，网开一面了吧？”
这下子，卫楚恒也不能不承认，周一峰的确名不虚传，四面八方，非常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