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大地(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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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奔驰的草原

风从祈福真言的石堆上流过,

从哈达覆盖的雪山大地上流过,

从人心的蓝白红绿黄上流过,

风唱着扎西德勒从爱的空间流过。

1

草原疯狂地延伸着,用辽阔嘲笑着马蹄,似乎马永远走不出草原,马终究会累死在它的辽阔里。马蹄也用不知疲倦的奔跑嘲笑着草原,似乎草原是不够踩踏的,踏着踏着就会踏没了。前往沁多公社的父亲路过“一间房”,来到前些日子到过的那片草原,看到了那座白色方塔和那座旗幡猎猎的祈福真言石经堆,却没看到角巴家的大帐房,只有扎营的痕迹固执地定位在草原上,就像残留的梦,依稀闪现着过往的日子。他前后左右转转,凭常识走向了有山的地方,这个时节的牧人大都在山上,在夏窝子里。他走过了一山又一山,看到牧草都是断了头的,黑土连片起伏,说明牛羊不久前采食过这里。可是现在呢,牧人和牲畜去了哪里?黄昏不期而至,彤云密布的西天如同新添了牛粪的火炉,草原在凄艳中静谧到死去。他正在疑惑,心说要不要原路返回,就见远处狼烟冒起,直直地如同顶天的柱子。他打马跑去,忽听一声枪响,又一声枪响。日尕戛然止步,本能地后退了几步。父亲双腿一夹说:“过去,看看是谁在打枪。”日尕看主人不怕,自己也就释然了,因为在它闻到的气息里此时并不存在什么危险。它和山风一起吹过一道缓慢的山梁,直奔高旷的风毛菊连片成海的草场。

角巴在那里,许多牧人都在那里。父亲跳下马背的同时,随手把缰绳一丢。日尕吃草去了,对它来说抓紧时间补充能量比什么都重要。父亲大步走向角巴。角巴说:“强巴县长啦,是多嘴多舌的百灵鸟把话传到你耳朵里了吗?你来得不是时候,糌粑吃不上,酥油茶没的喝。”父亲没好气地说:“你把公家人看成什么啦,酒囊饭袋吗,整天跑来跑去就为了吃喝?”“客人不吃喝,牧人不答应,你不吃喝哪来骑马走路的力气?你来了也好,看看我们牧人的伤心事吧,隔几年就会有一次,哭都哭不出来啦。”说着指了指面前的山谷。山谷三面峭壁,谷底有一群牦牛,大都有气无力地卧着,有两头死在通往原野的路口,身上有血,显然是被打死的。父亲疑惑地看看山谷,又看看角巴手里的叉叉枪。角巴说:“这两头牛还有点力气,不打死就会走到外头去。”父亲更加莫名其妙:“怎么啦?”角巴长叹一声:“雪山大地保佑,让牛尸林快快过去,越快越好。”父亲吃了一惊:“什么时候发现的?为什么不上报?”“这种事怎么还能张扬?自己的疮疤自己烂,地上的泥巴地上沾,声音靠喊,瘟疫靠传,本来是碗大的,传出去就是天大的。人家会说,是沁多传过来的,连雪山大地都会怪罪。”“糊涂,你不上报,不及时采取措施,那就真是天大的灾难啦。”话虽这么说,但父亲知道角巴是对的,报告上去又能怎么样?牛尸林就是牛瘟,传染起来很快,无药可治,能做的只有封锁、隔离和扑杀病畜。父亲问起瘟疫的范围,角巴说已有三个大队发现了病畜,野马滩是最严重的,昨天在另一处深谷已经扑杀了一批。父亲这才意识到已经来到野马滩的界线上,看到大队长囊隆正带着一些人把山上的土石滚向山谷,官却嘉阿尼站在悬崖上,高声念诵着度亡的经。他问:“怎么没见桑杰?他的牲畜怎么样啦?”角巴说:“牲畜嘛,好着哩。他在野马滩住不惯,托了官却嘉阿尼给我说,还是想回野牛沟。我说回来也可以,但要是强巴县长再去野马滩蹲点,你还得搬一次家。”“搬家的不要,我也可以在野牛沟蹲点。”父亲明白,就算没有角巴的提醒,他也不会选择别人家做房东。桑杰一家是他的恩人,恩人便是一辈子的亲人。

父亲看了一会儿用土石砸死并掩埋病牛的悲惨境况,说起向下边紧急调运牛羊肉的事,角巴惊叫一声:“啊嘘,这个时候吗?”然后就呆愣着不说话。父亲说:“不好办是不是?一是不到屠宰季节,一是牛尸林蔓延。”“你说个数字我听听。”“整个沁多至少也得三千只羊、四百头牛。”“别的公社呢?”“也是这个数,起码的。”角巴喊起来:“不成不成,绝对不成。”“怎么了嘛不成?说说理由。”“我,沁多草原的角巴德吉,是跟别人一样的人吗?”父亲摇摇头。角巴说:“你说出来嘛,是风吹得头摇还是脖子软了头摇,我弄不明白。”父亲说:“你怎么能跟别人一样?你是进步头人转变成的公社主任,这样的主任草原上有几个?”“强巴县长啦,你说说肚子里的话,我这个主任州上可知道?”“当然知道。”“省上可知道?”“也知道。”“再往上就是北京啦,北京可知道?”“应该知道。”角巴望着天思考着:“这么说远远近近的公家人都知道我啦?这样的话我出的只能比别人多不能比别人少。”父亲松了一口气:“我就是这个意思。”“那你就直接说嘛,到底出多少才配得上我的名声?”“三千五百只羊,五百头牛。”角巴闭着眼睛咬住了牙,半晌才说:“噢呀。”父亲建议迅速召集各个生产大队的大队长开会,把上交的牛羊分摊下去。角巴说病畜最多的野马滩可以多出些力气少出些牲畜,立刻把囊隆喊到跟前,吩咐他派些牧人,连夜去通知其他大队的大队长,速来野牛沟的桑杰家开会。囊隆弯腰答应着走了。父亲问:“为什么要在桑杰家开会?”角巴说:“他家离这里比较近,又没有病畜,能喝上酥油茶。”“桑杰家没有女人,那么多人集中到一起,谁来烧茶?”“放心吧,我会带烧茶的人过去。”天就要黑了,向山谷滚够了土石的牧人纷纷离去。角巴带着官却嘉阿尼和父亲走向了野牛沟的沟垴,那儿地势高峻,风大寒冷,是瘟疫不易到达的地方,角巴家的大帐房就扎在这里。角巴说,顺沟往下走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就是桑杰家的驻牧地。

父亲再次见到角巴的妻子姜毛和两个女儿,第一次见到角巴的儿子一家:夫妻两个带着一个还在吃奶的女孩。他们已经睡了,听到藏獒的叫声后都爬了起来。又是一番招待,看大家都不能休息,父亲便埋头快快吃快快喝。角巴说:“不要急嘛,烫坏了嗓子怎么办?”父亲说:“饱啦。”“第一次见面的人,如果你不问清楚名字,就永远是第一次见。”他的意思是你可以边聊边吃,不着急。父亲便问起来,记住了角巴的儿子叫尼玛,儿媳叫旺姆,女孩叫普赤,大藏獒叫当周。吃完了要睡,角巴显得有些为难:最尊贵的右首里面只有一处,是让给父亲呢还是让给官却嘉阿尼?父亲挪过去,仰身躺到门边:“这个地方睡着舒服,一定能做个好梦。”这就等于把官却嘉阿尼当作了主客。角巴松了口气,望着官却嘉阿尼笑了笑。官却嘉阿尼说:“我是有法力的,身上带火,不是冬天不进帐房睡觉。”起身出去了。角巴就又把父亲请到了尊位上。父亲不再客气,睡了。他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被藏獒当周吵醒后,走出帐房一看,角巴正拿着熊皮刷子在给日尕刷毛,虽然是送出去的马,他还是放不下。姜毛和大女儿卓玛去雪线上背冰块,已在回来的路上,快到家了。尼玛收拢着昨晚的新鲜牛粪,冻成块的牛粪就像一朵朵怒放的黑牡丹。旺姆正在挤奶,边挤边小声唱着《挤奶歌》:

请问亲爱的牦母牛,

洁白的奶子哪里来?

牦母牛张嘴笑哈哈,

洁白的奶子草原来。

央金跑过去,抱住了冲父亲瞪眼吼叫的当周。父亲喜欢地摸摸央金的脸蛋,又摸摸当周的头,当周顿时安静下来。官却嘉阿尼在练习辩经,做出种种攻击对方的姿势,口中念念有词,巴掌拍得啪啪响。天亮以后还在睡觉的,只有父亲和普赤。父亲心说牧人真是辛苦,就算过去的头人现在的主任,也得勤快劳作,游手好闲和不劳而获是会受到牧人鄙视的。他走向角巴:“不好意思啦,让你伺候日尕。”角巴说:“日尕的毛没有以前亮啦,多喂些酥油的要哩,刷一刷它舒服些,它也会让人舒服些。”说着把粗糙的手伸进浓密绵长的鬃毛里,柔情地摩挲着。当周叫了一声,提醒主人注意,有人来啦。是野马滩的大队长囊隆。囊隆远远地下马,快快地走来:“主任啦,各个大队的大队长已经去了桑杰家。”角巴喊起来:“快快快,上路,早饭到桑杰家去吃,谁跟我烧茶去?”旺姆提着奶桶过来:“阿爸是叫我去吗?”角巴想了想说:“你算啦,让卓玛去。”卓玛半躺着把背上的冰块卸下来,又抱进帐房,一会儿出来说:“阿爸啦,为什么让我去?”角巴说:“少问,让你去你就去,把铜壶带上,再带些好糌粑,桑杰家的肯定不够。”央金说:“我也要去。”父亲代替角巴说:“噢呀。”角巴说:“你们两个今天穿漂亮些的要哩。”官却嘉阿尼说:“角巴啦,兔子再机灵,也躲不过鹰的眼睛。我已经看到啦。”

各大队的大队长来桑杰家开会,桑杰荣幸极了,朝人人弯腰,又做出献哈达的样子。客人也都做出了戴哈达的手势,等于说:虽然你人穷得没有哈达,但你如此殷勤,跟献了哈达是一个样子的。之后他又把腰弯向来人的坐骑,并在马脸上抹了一点酥油:贵人的坐骑自然也是尊贵的,祝福吉祥啊。卓玛和央金放下带来的一布袋糌粑,开始忙着烧茶。除了父亲,其他客人都没有进帐房。桑杰家的帐房其实只是一个众人集合的坐标,会场并不在帐房里,而是在不远处的草滩上。还没有形成河的溪流拉网一样窜来窜去,短浅的牧草以最丰富的营养显出妖媚的油绿,花有点奇怪,大大小小都带着一滴永不消失的露珠。大家席地而坐,抬眼望着高耸的雪峰和蓝到发紫的蓝天,迷恋地享受着夏天最后的晴热。角巴说:“风已经不一样啦,冷天就要来啦。”大家说:“今年好像冷得快些,牲畜要遭殃啦。”卓玛和央金很快拿来了盛满酥油茶的铜壶和糌粑匣子。桑杰在一边瞅着,不敢过来伺候。角巴招招手:“到你家里来啦,你不让茶谁让茶?”桑杰立刻过来,一一接过客人自带的木碗,从卓玛提着的铜壶里接上酥油茶,再双手递过去。这等于提高了他的身份,他满脸都是笑,像周围的花。在他给角巴端茶时,手不禁颤了一下,酥油茶洒在了角巴的袖子上,身后的卓玛习惯性地叫了声“下人”:“怎么搞的嘛。”角巴瞪了女儿一眼,翘起无名指,蘸着酥油茶弹了三下——敬天敬地敬神后,又双手捧还给了桑杰:“桑杰啦,这碗茶你喝。”桑杰惊得浑身抖起来,不仅主任给他让茶是头一次,加上敬语叫他“桑杰啦”也是头一次。同样惊讶的还有卓玛,瞪大眼睛望着角巴:阿爸啦,你这是怎么啦?桑杰接过茶碗,也是敬天敬地敬神,然后假意喝一口,再次捧到角巴面前。角巴正要伸手,官却嘉阿尼说:“你不喝我喝,我是个穷阿尼,没有自己的木碗,到哪里都是用别人的木碗。”端过去大大地咕了一口。角巴说:“卓玛你要记住,你不是头人的女儿,你是公社主任的女儿。在座的呢,不是你的叔叔,就是你的哥哥。”卓玛红着脸说:“拉索(遵命)。”官却嘉阿尼说:“那你说说,桑杰是你的叔叔呢还是哥哥?”卓玛看看比自己差不多大十岁的桑杰,一时语塞。官却嘉说:“是哥哥。”角巴说:“对着哩,哥哥。”卓玛便大大方方地说:“哥哥啦。”桑杰连叫几声“姐姐啦”,一脸惊慌地望望天空:雪山大地啊,这是怎么啦,我变得跟贵人平起平坐啦?

喝了茶,吃了糌粑,便开始议事。议事很简单,角巴熟悉沁多就像鼢鼠熟悉自己的洞,基本就是他说了算。父亲没有参加,他相信角巴会把事情办得更好,自己在场反倒多了一个障碍,角巴会不断地问:“强巴县长啦,这样行不行?”“强巴县长啦,你看怎么样?”他在帐房里跟梅朵说话:“索南和梅朵黑放牧去了吗?你想不想才让哥哥?”梅朵说:“想。”“才让哥哥肯定也想你,下次见面时他说不定就会唱歌啦:梅朵不是花里的人,梅朵她是人里的花。”梅朵咕咕咕笑起来。父亲问:“你是不是也应该用歌声回答他?”梅朵说:“噢呀。”然后就唱起来:

群山里的高峰,众马里的骏马,

我家的哥哥,草原上的好汉,

人堆里的尖子,人人喜欢的赛马王。

父亲问:“真正的骏马你见过没有?”梅朵摇头。“走走走,我领你去看。”他拉着梅朵的手,来到帐房外面,走向了在草滩上吃草的日尕。日尕看到主人,立刻仰头摆出一副目视远方的姿势,然后移动眼球,鼻孔一掀一掀地闻了闻梅朵的气味。父亲说:“这么灵性的马没见过吧?它知道你要骑它。”说着抱起梅朵放在了卸去鞍鞯的马背上。平阔的马背让梅朵无法叉开两腿骑着,她跪了一会儿,看马背纹丝不动,便站了起来。日尕朝前走去,没有一点起伏,梅朵站在马背上,也没有一点摇晃。父亲欣赏地看着:“梅朵天生是个好骑手,再长一长,就可以骑着日尕参加赛马会啦。”日尕走出去不远又走回父亲身边。父亲要抱梅朵下来,她却拽着鬃毛趴在了马脖子上。日尕立刻低头,梅朵跳到了地上。父亲说:“你们好像商量好啦。”说着摸了一下日尕,让它继续去吃草,自己拉着梅朵,走过去盘腿坐在了草地上梅朵红的身边。梅朵红一身赤炭似的长毛,卧在那里就像堆了一大堆牛粪火。它看都不看父亲一眼,耷拉着厚重的耳朵,把三角眼藏在毛后面,一眨一眨地盯着前面。它不理父亲是因为父亲在家里住过,在它的意识里住过的人就是家里人,对家里人有什么必要盯住不放呢?它需要盯紧的是开会的人,那些人它大都没见过。在它貌似漫不经心的盯视中,警惕和威慑会像风一样传给那些懂得藏獒的牧人。

桑杰和卓玛还有央金提着铜壶端着糌粑匣子朝父亲走来。父亲赶紧从上衣口袋掏出碗来:“轮到我了吗?谢谢啦。”卓玛倒茶,桑杰捧茶,央金放下了糌粑匣子。卓玛问:“强巴县长啦,下边有没有草原和牧场?”“下边没有草原,下边有田地,种的是庄稼。”“怪不得下边人要吃沁多的牛羊肉。”央金跑向不远处的溪流,想看看里面有没有鱼。梅朵跟了过去。卓玛要去帐房继续烧茶,有礼貌地说:“强巴县长啦,你慢慢吃慢慢喝。”父亲说:“多谢啦。”桑杰弯着腰小心翼翼地问:“强巴县长啦,才让可好?”“我正要告诉你呢,阿尼琼贡的曼巴治不好才让的聋哑,我把他送到西宁去啦。西宁有我的家,家里人会照顾他,请你一万个放心。”“啊嘘,西宁?”“西宁在哪里知道吧?”“我不是西宁我不知道。”桑杰望望天又说,“西宁比太阳还要远吧?远得我都看不见啦。”“西宁比太阳近多啦,太阳在天上,无遮无拦,自然看得清,西宁在地上,山山水水挡住啦。”桑杰又望望限制了视野的山:“站在最高的山顶上就挡不住了吧?”父亲想回答又没有回答。桑杰又问:“才让什么时候能回来?”“不要着急,治好了病就会回来。”桑杰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能放下一万个心,牵扯才让的心就是放不下。”父亲笑着安慰道:“那就多念几声祈福真言,让雪山大地保佑他,你念我也念。”桑杰提着铜壶,再次望了望远方阻挡着西宁和才让的群山,念着祈福真言,给开会的人添茶去了。

父亲喝了一碗酥油茶,正吃着糌粑,就听角巴大声说:“今天明天后天,太阳落山之前,各大队必须按照分配的数字把上交的牛羊赶到‘一间房’,三千五百只羊,五百头牛,一根毛也不能少。记住啦,肥肥的羊、大大的牛,快快地赶来,传染上牛尸林的一个不要。”父亲寻思:这就对啦,角巴就是角巴,撤换的事只能往后推啦,或者根本就不要再提,完成了调肉任务,我就去州上给才让副州长说,没有角巴就没有沁多,撤换角巴跟毁掉沁多是一个样子的。

父亲当天就回了县上,午夜到达,第二天便安排屠宰和剥皮。靠近县城的公社已经把活畜赶来,牧养在周边的姜瓦草原上。一个星期的忙碌之后,省上来的五辆卡车装上了第一批内运牛羊肉。接着沁多公社的牛羊到了。角巴骑着一匹枣红马,兴冲冲来到屠宰现场父亲的面前:“强巴县长啦,我们来啦,没有来晚吧?我看见大汽车上都已经装满啦,没有空汽车啦,不会不要了吧?”“不会不会,大量的运输还在后面,我一会儿就去打电话催。”“那就好,不然我们就白忙活啦。走,去看看我们沁多的牛羊,是不是比其他公社的更好些。”父亲骑上日尕,跟着角巴去了。姜瓦草原东边的珠姆山下,个个肥壮的牛羊正在吃草。父亲一边看一边赞叹,突然看到囊隆从牛群里走来,神色紧张地叫着“主任啦”。角巴问:“怎么啦?”囊隆说:“帐房忘记带啦。”角巴说:“等公家人验收了我们就走,用不着帐房嘛。”囊隆回头看看牛群边上另外几个赶羊赶牛的牧人,几个牧人也看着他。父亲说:“县上人手不够,才让副州长从州上带了些人下来支援,即刻就到,到后立马点数验收,你们几个先去县政府食堂吃饭,碰上什么吃什么,不是节日不便招待,请多多原谅。”其实县政府食堂不负责给下面的人供应饭食,但父亲一直在下乡,食堂欠了不少他的饭菜,足够这些人吃的。角巴答应着,囊隆却为难地摇了摇头。父亲说:“客气什么,走嘛。”角巴看出囊隆有些异样,便说:“强巴县长啦,你忙你的去,食堂就不去吃啦,我们在这里吃口糌粑,等着验收。”

父亲走了。囊隆立刻来到角巴跟前,只说了一句话,就让角巴惊叫不已:“啊啧啧。”他快步走向牛群,看着那头流着眼泪和鼻涕、卧倒在地的牛,半晌无语。准备送往下边的牛群里发现了牛尸林,这可不是小事情。囊隆说:“主任啦,赶紧挖坑埋掉的要哩,给公家人就说少赶了一头。”角巴环视着散开的牛群。囊隆说:“别的都好着,再没看到流泪流鼻涕的。”“怕是好不到哪里去。”角巴知道牛尸林传染性极强,独病独死的比较少,而且有潜伏期,一旦传染开,过不了一个星期,这一片牛就都得倒下。囊隆又说:“明天后天就要宰掉,传没传染上我们是不知道的,再说牛从各家各户来,聚拢到一起没几天,传染上是一个巴掌,没传染上也是一个巴掌。”他的意思是传染与否一半对一半。角巴说:“别说一个巴掌,就是一个指头,我们心里也不踏实嘛,拜雪山大地的时候想,念祈福真言的时候想,见了上面的人还是想:说不定我们送去的是不干净的肉。”“那怎么办?”“我得和强巴县长商量一下。”“主任啦,千万不能告诉公家人。”角巴没有犹豫,骑着马,再一次去找父亲。

父亲从食堂出来,攥了半个馒头边走边吃,一见角巴就说:“饿啦?又想吃啦?”角巴沮丧得叹口气:“好事情是等来的,坏事情是找来的。肚子再饿白糌粑再好也吃不下啦。”又说起病牛的事,父亲吓了一跳:“你的意思是……”“雪山大地在上,不干净的肉是不能运走的。在我们草原上,就是塔娃乞丐也不吃病牛的肉。”“说得不错,不过你也仅仅是怀疑。这样办行不行?珠姆山下有个昂欠谷,深得很,你们赶紧把牛赶进去,过一个星期再看,要是没有传染上再屠宰,要是传染上啦,就地埋葬。”“噢呀噢呀,这个办法好,羊也得全部赶进去,牛尸林也能传染给羊。”角巴拉直马缰绳就要走,父亲一把攥住:“都到食堂门口啦,哪有不吃饭的道理,再急也不在这一会儿,可惜只有白馒头没有甜米饭,白给你许下啦,以后会有的。”角巴在父亲的陪同下急慌慌吃了一个馒头,然后被父亲送出了县政府。角巴庆幸地说:“幸亏发现得早,不然就会屠宰了病牛。”父亲问:“下一步怎么办?”角巴沉重地摇头,说他不能确定牛尸林是正在消失还是正在蔓延,但上交内运牛羊是大事,他不想落下。他准备去别的公社求援,先借他们的牛羊交够沁多应该交的数,等牛尸林过去,明年后年再给他们还上。父亲觉得这样也不错,便说:“那就辛苦你啦。如果实在有困难,少交或免交也没关系,我给上面说,情况特殊嘛。”

角巴飞马来到县城北边,看到草滩上空荡荡的,只有囊隆和几个牧人正在掩埋那头已经死去的牛,喊道:“我们的牛羊呢,赶回去了吗?”囊隆跑过来,拉住角巴的马头,说起刚刚发生的事情:来了几个人,为首的是才让副州长,他们看了看肥瘦,把牛羊大略一数,赶起来就走,说是验收通过啦。“你没说牛尸林的事?”“说啦,还给他们看了死牛。才让副州长说,我是个老草原,一眼就能看穿这些老牧民动的是什么心眼,想吃肉杀死了一头牛,就说是病死的,还能找借口把其余的牲畜赶回去,绝对不成。”角巴说:“雪山大地啊,这可怎么办?”掉转马头第三次去找父亲。父亲正在办公室打电话,对方的话嘟嘟囔囔怎么也听不清,他就喊起来:“第一批五辆卡车已经全部装满出发啦,等他们到了西宁,卸了车再返回就来不及啦。牧人交的是肥羊肥牛,不吃不喝两三天就会瘦下去,屠宰是不能停下的,你们赶快派车来,越快越好,越多越好,不然就放臭啦,现在不是冬天,草原没有冷库。”喊完了放下电话,大喘一口气,看到角巴立在门口,喝了一口水才问:“角巴主任啦,你又怎么啦?”

等父亲和角巴骑马奔到屠宰现场时,已经来不及了。沁多公社的三千五百只羊和四百九十九头牛全部散开,混杂在了其他公社的大片牲畜里。牛羊身上没标记,挑不出来。父亲来到才让副州长跟前,说起沁多的疫情。副州长说:“真的假的?你不要让角巴骗啦,他可是沁多草原名声远扬的大头人,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父亲急得直跺脚:“才让啦,州长啦,这些话以后再说。沁多的牛羊有可能已经传染上了牛尸林,现在混群啦,怎么能找出来?传染给别的牲畜怎么办?”才让副州长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埋怨道:“牛尸林的事你为什么不早汇报?”皱着眉头想了想,“现在你说怎么办?”“你是州长,我请示你呢。”“总不能把所有的牲畜都赶回去吧?那就等于没完成任务,你我的公家人还要不要当啦?再说有没有病畜,也只是个怀疑,赶紧屠宰赶紧运走。”“万一……”才让副州长急躁地跺跺靴子:“你这个人,办起事来拖拖沓沓,听我的,就这么办啦。”父亲呆愣片刻,走向站在不远处朝这边张望的角巴,无奈地摇摇头。角巴说:“以我的办法,把这里的牛羊统统赶进昂欠谷,圈起来,病倒一个埋一个,看冬天还有没有活着的,有,那就是没传染上病的。给内地的牛羊重新挑选,哪怕瘦的弱的,也不要牛尸林的,大不了拖延些日子嘛。”父亲又转身来到才让副州长跟前,说了角巴的意思。副州长说:“你听他的?他一个头人,当然不会爱惜集体财产,也不会像你我一样为完成任务着急上火。上面给我们是限了时间的,拖延不得。”父亲再次来到角巴面前说:“你回去吧,忙完了牛羊肉内运,我就去找你。”角巴呆然不动,茫然地望着面前的牛羊,不断自语着:“雪山大地啊,雪山大地啊,牛尸林要去下边啦。”

2

秋天,一个冷雨霏霏的日子,县委书记王石从西宁回来了。他带来一个好消息,是母亲写给父亲的一封信:带才让去了一趟兰州,找过了所有管用的医生,终于有了诊断结果,才让的耳聋是后天刺激导致的中耳发炎,鼓膜肿大和外耳道闭锁,可以通过药物控制或手术治疗,不会说话是因为听力障碍让他失去了模仿和学习语言的能力,孩子还小,有自我矫正的优势,治好耳聋,也许慢慢就会说话了。目前的治疗还是吃药,时间会长些,至少半年,或者一年。父亲当天就给母亲回了信:无论多长时间,治好为原则。王石还带来一个坏消息:沁多县的牛羊肉运到西宁后在一部分肉中检测出了牛瘟病毒,省上责令阿尼玛卿州追查。他匆匆回来,就是想知道原因:到底怎么回事?父亲说了,说得很详细。王石说:“照你的说法,是才让副州长把事情搞坏了?那还追查什么?他自己给省上说清楚去。现在还不知道后果,严重的话是要法办的。”父亲又说起才让副州长执意要撤换角巴的事。王石沉吟着:“撤有撤的道理,不撤有不撤的道理,哪个道理是大道理呢?我得去州上和才让副州长商量一下,商量不通,再找州长找州委书记。”

但王石没来得及去州上,就病得骑不动马了,还是高原反应:头痛恶心,浑身乏力,一天到晚昏昏沉沉,好像睡不着,又好像睡不醒。父亲说:“那还是回西宁住院吧,继续打针吃药。”王石说:“回西宁是好一点,但不是吃药打针的缘故,是氧气多了。沁多海拔多少,现在还不知道,反正它是要命的高。我就奇怪了,你一点点反应都没有,我比你身体还壮,怎么这么经不起折腾?”父亲说:“幸亏我没有反应,看来我就是个高原体质,游牧民一个,天生不需要太多的氧气。”“我在沁多难受,不能放开了工作,回到西宁也难受,吃不饱肚子。前个时期是吃你嫂子的,一家人天天半饱,顿顿盼吃的。国家遇到大困难了,人人都有份。”父亲说:“我已经感觉到啦,县政府的伙食一天比一天差啦,派人去省上催粮,催来的是一句话:自力更生。小卖部刚搬到县政府对面去,想进些货,要什么缺什么,差不多就是一座空房子。我想干脆把屠宰内运牛羊时剥下的皮张囤在那里,是上交是出售以后再说。干部们都盼着下乡呢,一进牧人的帐房,不管主人自己饱不饱,总是能让客人吃得打出饱嗝来。”王石的高原反应很快又加上了哮喘、咳嗽和胸口疼,只能躺床不起了。他把父亲叫去宿舍说:“看样子我是精神不起来了,县上的工作主要还得靠你。”父亲说:“书记啦,工作你放心,就是拼上命也要干好,你就操心你自己,到底是留沁多呢还是回西宁?”“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眼看着我是不能留沁多的,但也不想回西宁。”“既然这样,我有个办法你看行不行?沁多有个好去处,地势低洼,树木茂密,夏天的河滩上一片一片全是忌冷喜热的虎耳花,说明那里氧气多,你去住着,小事我在县上处理,大事我去找你汇报。”“什么地方嘛,让你说得这么好?”“阿尼琼贡。”王石一愣:“不能不能,我是县委领导,怎么能住阿尼琼贡呢?”“你是谁的领导?是牧民的领导是不是?牧民常去的地方你怎么不能去?你是沁多县的头,阿尼琼贡属于沁多县,自然也属于你管辖,你去你管辖的地方怕什么?”王石还是不愿意,但持续恶化的身体让他不得不承认父亲的主意是最好的。有一天他让通信员把父亲叫去说:“那就听你的,去吧。”

父亲骑着日尕,抱着王石书记,又拉着一匹马,驮起行李,走向了一年四季都是绿树浓荫的阿尼琼贡。王石说:“你这马不错嘛,哪里来的?”父亲如实奉告,又说起自己在桑杰家蹲点时,给享堂磕头的事:“一磕就成家里人啦,草原上的人,其实很简单,你说他们的话,拜他们崇敬的雪山大地,他们就能跟你有过命的交情。”王石知道父亲的意思:到哪里都得入乡随俗,对一个牧区干部来说,牧人喜欢的也应该是自己喜欢的。他问:“听说一个藏族女人救了你的命?”父亲禁不住泪眼蒙眬:“为了救我的命,她搭上了自己的命,可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王石说:“命换命就是这样,有人快快地给,有人慢慢地给,一给就是一辈子,你也不要着急,日子长着呢。”地势渐渐低了,路过的山上先是有了灌木,接着有了小树,然后就是大树,松树和桦树的混交蔓延出一个又一个的扇形林带。不时有一片片旗幡出现,全是白色的,像是给山的腿脚裹起了衣裙。王石说:“这得用掉多少布啊?”父亲说:“你我的布穿在身上,牧人的布穿在心上。”

父亲在阿尼琼贡安顿好王石,回到县上已是第二天早晨。他现在敢走夜路了,是日尕给他的胆量。他发现日尕的夜眼比他见过的任何马都敏锐,跟白天看东西几乎一样,坎坷路障不在话下,连旱獭的洞穴都能迅速躲开,狼豹就更不用担心了,眼睛鼻子耳朵都能用上,就算天黑影响视力,也能听出来闻出来,常常是狼豹还没露脸它就会跑起来,只要扬起四蹄,什么野兽就都追不上了。他在马厩卸了鞍鞯笼头,把缰绳缠在了日尕的腿上。日尕知道这是让它去草原上吃青草的意思,溜溜达达朝县政府门外走去。父亲不怕它走远,他准备了一只铁哨,只要一吹,无论它在哪里,都能飞奔而来。日尕的耳朵出乎意料地灵敏,但灵敏的极限在哪里,父亲试验了几次都没有结果。父亲来到办公室,有人告诉他,昨天才让副州长打了几次电话,说有急事,要他回到县上后立马回话。他打了过去。才让副州长说:“终于听到沁多县的声音啦,你不在,王石书记也不在,都去哪里了嘛?”父亲正要回答,对方又说:“还是撤换角巴德吉的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拖着不办?这次不办不行啦,省上要追查用病畜代替内运牛羊肉的事。”父亲说:“牛羊肉里检测出牛瘟病毒跟角巴有什么关系,这是州县两级领导负责的事。”“怎么没关系,病牛难道不是他赶来的?撤了他也好给上面有个交代,也许这件事就过去啦。”父亲心里一惊:“怎么能这么说?这件事你是参与过的,前因后果你清楚。”“就因为清楚,我才不能保证角巴不是故意的。撤掉他的事州上已经定啦,我给你打电话不是征求意见,是想问你们有没有合适的主任人选。”父亲生气地说:“没有。”“那我就如实给州长汇报,初步想法是从州委干部中派一个人去,明天研究人选,最迟大后天新主任就能到县上。”

父亲挂了电话,正想着要不要再去阿尼琼贡给王石汇报,就见通信员带着一个牧人走了进来。牧人说他是来给角巴主任传话的,主任说:“强巴县长不是说忙完了给下边运送牛羊肉的事,就来找我吗?怎么不来啦?现在你不想来也得来,明天太阳出山时我在‘一间房’等你,到底什么事,来了就知道。”父亲寻思:他是硬顶着不想撤换角巴,才没有践诺“我就去找你”的话,不过现在必须要去了。他送走牧人,给王石写了一封信,打发通信员果果立马送往阿尼琼贡,然后回宿舍眯瞪了一会儿,一边去食堂打自己的那份午饭,一边吹响了铁哨。日尕飞驰而来,跑进县政府后停在了马厩门前,它知道鞍鞯在这里,主人每次出发,都是从这儿上马。

绿的层次正在变化,半个月前山的苍绿、原的秀绿、河边的青绿变成了稀疏的绿、老去的绿、深沉的绿。有些花还在开,更多的却已经败落,结出些营养丰富的草籽来预示着地气的渐渐冰凉。鸟儿们忙起来,储存冬粮的鼢鼠忙起来。又是一夜未眠,日尕的奔跑匀速而持久,太阳和“一间房”以及角巴家的大帐房几乎同时出现在父亲眼里。父亲下马,牵着缰绳走过去,惊讶地看着:“一间房”变了,屋顶上挂起了旗幡,炊烟在旗幡的环绕里袅袅升腾。扎在一旁的大帐房上,左右各挂着三条黄、白、蓝的哈达。门前的平地上,烧着九堆消灾避邪的牛粪火,火与门之间,铺着一块洁白的毛毡,毡上用青稞画着一个大大的卐字。敞开的门内,数十盏酥油灯一齐放亮,映照着中间的彩绘矮桌,桌上摆着酥油炸成的面食、夜里煮好的手抓和成块的松潘茶,一溜儿的金色龙碗里盛着白花花的酸奶和曲拉(提取酥油后,奶水熬煮过滤后的奶渣),硕大的煮熟的牛头上插着两把镶嵌精美的五寸藏刀,青稞酒的香气飘逸而来。日尕鼻子一呼扇,就知道来到了旧主人家,高兴得一声嘶鸣。央金穿着豆绿的新藏袍,带着大藏獒当周笑嘻嘻地迎过来。父亲弯腰抱住了她:“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打扮得这么好看?”央金笑着:“姐姐要迎亲啦。”父亲问:“你是说卓玛,订婚还是结婚?”尼玛跑过来接过父亲手里的缰绳说:“结婚。”父亲说:“传话的人没说清楚,我可是连条哈达都没带。”尼玛说:“阿爸不让说。”父亲说:“这个角巴,这么见外,是怕我拿不出贺喜的礼物吗?”

角巴走出大帐房,捧着一条金色哈达快步过来:“辛苦了,雪山大地保佑,你还好吗?”把哈达戴到父亲脖子上又说,“你这样的公家人,除了一点点不够换食物的工资,还有什么?人来就是最好的礼物啦。牧人们会说,啊啧啧,桑杰家蹲过点的公家人、如今的县长也来啦。你说我角巴家的脸上光鲜不光鲜?满草滩的旱獭都会羡慕。”父亲从身上摸了摸,掏出一支钢笔来:“幸亏我还有这个,今天的祝福全靠它了。”说着,他拽紧胸前的哈达,用藏文和汉文分别写下了“扎西德勒”,然后取下哈达,挂在扎帐房的绳子上,把钢笔塞到了角巴手里。父亲知道,在牧人眼里,文字都是经文,笔都是用来写经的,它有着跟经文同样神圣和珍贵的价值。角巴用合十的双手夹起钢笔,朝父亲拜了拜:“强巴县长啦,这么殊胜的恩泽,我拿什么报答你?”父亲急切地问:“新郎是谁,怎么没听你说过?”“你不来家,我到哪里去给你说?”“现在说嘛。”“桑杰。”“哪个桑杰?”“你认识几个桑杰?”父亲一愣:“啊啧啧,我在沁多就认识一个桑杰。”“那就对了嘛。”父亲笑了:“是嫁女还是招婿?”“自然是招婿。”“这样好,太好啦。”角巴的头脑不简单,昔日的头人和流浪汉成了一家,以后如果以桑杰顶门立户,按政策角巴家的阶级成分就不应该是牧主而是贫下中牧啦。父亲想着,突然一个警醒:“桑杰呢?”“他们一家昨天就来啦,先安顿在‘一间房’里,要不要去见见?”“当然要见。”

父亲来到大帐房的门口,朝里瞅了瞅,看到一身棕色氆氇袍的角巴的妻子姜毛正在给卓玛梳头,女儿卓玛坐在地铺上,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羞涩和喜气,正在整理斜在胸前的獭皮衣领,儿媳旺姆用袍襟兜着普赤,正在锅灶前忙活。父亲喊一声:“扎西德勒。”立刻传来三个女人的齐声回答:“扎西德勒。”姜毛说:“进来坐嘛。”“不啦,我有火烧眉毛的事马上就走啦。”父亲迅速离开,朝日尕走去。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公社主任的职务对角巴太重要啦,不是有权没权,而是在证明信任和依靠的存在,证明他和政府的关系是一家人而不是两路货。撤掉他对他的打击是别人想象不到的,如今桑杰成了他家的女婿,是不是可以把打击减少到最低程度呢?州上今天就要研究沁多公社主任的人选,一定要赶在做出决定之前见到才让副州长。他骑上日尕跑起来。角巴在后面喊道:“怎么了嘛,这么快就要走?你这个怪人。”路上,父亲碰到了许多去“一间房”吃喜酒的牧人,他们唱着婚礼上的颂歌,悠闲自在得就像天上的鹰。桑杰最信任的官却嘉阿尼也来了,还是骑着父亲借给他的县政府的马,他似乎没想过应该还回去。父亲望着他笑笑,心说由他去吧,就当忘了借马的事。县政府增加一匹马,容易,随便给哪个公社说一声,主任就会派人送来,但让地位不高的官却嘉阿尼搞到一匹属于自己的马,那就难了,尤其是现在,牲畜都是人民公社的集体财产,谁也做不了主。

最快的风就是日尕今天的速度。太阳刚刚挂上中天,父亲就看到了阿尼玛卿州的州府草原。他在州府门口撂开马,跑进大门,一头闯进了才让副州长的办公室,用衣袖擦着满头的汗,气喘吁吁地说:“才让啦州长啦我来啦。”才让副州长吃了一惊:“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身上怎么还有云彩?”父亲挥挥满头蒸腾的雾气,擦了一把汗说:“沁多公社主任的人选有啦,是塔娃出身的桑杰,再合适不过啦。”他说起桑杰贫穷苦难的历史,说起自己在野马河大队蹲点的经过,说起桑杰的妻子赛毛为救他——一个汉族公家人而死的过程,只是没说桑杰已经成了角巴的过门女婿。才让副州长松了一口气:“你来得正是时候,到底派谁去,州长让我定,我还在犹豫,扒拉来扒拉去,州上的干部都合适,但又没有最合适的。你说的这个桑杰嘛,我看可以,本来就应该由你县上定嘛。”父亲更是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不是说今天州上要开会研究吗?我是等决定了以后走,还是先回去,等着州上下达任命书?”“还是等等吧,我现在就去给州长和书记汇报,要是他们对人选没意见,下午开会就能通过,你明天就可以回去,我会派人跟你一起去,把角巴带到州上来。”父亲一愣:“为什么?”“明知故问,瘟牛肉进下边的责任他不承担谁承担?”父亲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就说:“怎么这么急?”“省上催着要追查结果,不能不急。”父亲说:“我还要去见王石书记,等到下午开会有了结果我就走。”又把王石移住阿尼琼贡的事说了。才让副州长说:“那个地方他也敢住?”“怎么啦?”“没怎么,住就住了吧,只要不耽误工作。”下午,空着肚子等了几个小时的父亲从才让副州长手里接过了桑杰的任命书。

又是不停歇的奔驰,天黑之后,父亲和日尕来到了阿尼琼贡。王石居住的南厢房是香萨主任腾给他的,香萨是阿尼琼贡的住持,又是管委会主任、县政协副主席和县人大副主任,大家都叫他香萨主任。南厢房宽敞而干净,有火炕,有供桌变成的办公桌,有几把长条凳,另一头还铺着毛毡,放着一张矮桌和几个卡垫,正墙的中央,是一些吉祥云图案的挂毯。王石说:“一到这里,第二天身上就松快了许多,这个氧气太重要了,能要人的命,也能救人的命。”父亲一口气喝干一碗酥油茶,说了角巴的女婿桑杰接任沁多公社主任的事,又说了才让副州长要把角巴带去州上的事。王石生气地说:“他就是急于找个替罪羊。”“角巴没文化,到了州上,一哄一骗,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啦,等录了口供画了押,别人再说出实情就来不及啦。”“你说的有道理。”王石沉吟着,“能不能这样?我们可以争取省上出面调查,省上没有想赖给角巴的人,处理起来比较公正。”“那得找人,找谁呢?”“我有个老战友,叫李志强,在省政府办公厅当副秘书长,就是不知道这种事他肯不肯帮忙。”“肯不肯的,找了以后才知道嘛。”“也是,看来你得去一趟了,我这就写信。他人很好,什么话都可以给他说。”王石写信的时候,父亲寻思:骑马去西宁,至少三天,到了西宁找人,也得一天,就算人家肯帮忙,办起来也得一两天,再派人来阿尼玛卿州调查,又得几天。这样的话,十天半月都不够。而州上明天就要去带人,才让副州长想及早定案,让马粪不等冒气就变成牛屎,肯定会星星连着太阳往前赶,最慢大后天就能结束审问,州委开会一研究,铁板钉钉了,我还在西宁忙活什么?他把想法说了出来。王石说:“有句话说得好,尽人事听天命,我们也只能办到这一步了。”父亲想:那不就等于什么也没办吗?

父亲又要连夜上路了。他拉着日尕离开阿尼琼贡,从鞍子上解下王石从厨房要来的一小布袋糌粑和一块酥油,先让日尕吃了些,然后上马边吃边走,等吃得半饱,他的主意也就拿定了:不能现在就去西宁,要去就带着角巴一起去。这样的好处是:既避开了才让副州长,又能促使事情尽快解决。角巴自己到了省上,没问题就是来申诉,有问题就是主动前来说清楚,不管申诉还是说清楚,李志强都不能不管。他打马跑起来,天亮前到达了县政府,停都没停,又跑向了“一间房”。

角巴家的喜庆还在延续,一些客人离去了,另一些客人又来了,他们席地而坐,喝着,吃着,更重要的是唱着:

你家的新郎从东方来,金银的首饰、锦缎的穿戴;

金银和锦缎从西方来,河流的那边、遥远的山外;

那边是拉萨河的波涛,闪耀着布达拉的金色之光,

山外是西宁城的宝塔,裹缠着贤巴林的丝绸之彩。

所有人见了父亲都问好。父亲顾不上客气,丢开日尕,直接进了大帐房,看里面只有桑杰和卓玛,赶紧出来,问门边的大藏獒当周:“角巴呢?”当周不理他。央金跑过来说:“强巴叔叔啦,阿爸让你过去。”原来角巴就在席地而坐的人群里。父亲大步过去,夺过角巴手里的酒碗,灌到自己嘴里说:“角巴啦,不要再喝啦,赶快跟我走,事急啦,急啦。”“酒还没喝够,跟你去干什么?”父亲拉他到一边,拿出桑杰的任命书,说起对他的撤换:“你看,你的女婿当主任,跟你当主任是一个样子的,反正都是角巴家当主任。”又说起进京的瘟牛肉,说起要带他去西宁面见副秘书长澄清事实。角巴呆愣着,突然推了父亲一把,好像不幸是父亲带给他的:“我怎么了嘛?是该交的牲畜没交?是欠了公家的皮张和奶子没给?还是该恭敬的人忘了恭敬?”说着,委屈得哭了,呜呜呜的,又说,“我,沁多草原的角巴德吉,就算冤枉死,也要死在草原,我去西宁干什么?”父亲还是劝,角巴还是哭,还是不去。除了去放牧的索南和梅朵黑,角巴的妻子姜毛、新郎桑杰、新娘卓玛、梅朵、央金、尼玛、旺姆、普赤,甚至梅朵红和当周——角巴家的人和藏獒都围了过来。父亲焦急得踱着步子:这可怎么办?看看天色,已经不早啦,州上的人说不定就要到啦,他们是来带人的,一定开着州上唯一的吉普车,要走还得快啊。官却嘉阿尼也凑了过来,像劝导孩子那样说:“角巴啦,听话。”角巴说:“我就是个听话的人嘛,越听话人家越看着不顺眼。”父亲突然挥挥手:“不想去就算啦,喝酒吧,喝得躺倒起不来,所有的坏事情就没有啦。快快快,多多的酒拿来。”他想尽快把角巴灌醉,一再地满上,一再地劝酒。但草原上的青稞酒属于米酒,父亲叫它“藏家醪糟”,度数低,谁知道喝多少才能醉啊?父亲不时地起身眺望远方,看吉普车来了没有,然后便是一阵吆喝:“喝啊喝啊。”甚至他都抱起了酒桶,凑到角巴嘴边:“有本事你把这半桶都喝了。”角巴张大嘴,任由父亲朝里灌,一副借酒浇愁、一醉方休的样子。终于醉了,躺倒在草地上再也不说话了。父亲说:“走,赶快走。桑杰,尼玛,帮帮忙,把角巴扶上马背。”桑杰和尼玛不动,所有人都不动。父亲用《卖报歌》的音调唱起了“唵嘛呢叭咪吽”,然后指着天说:“雪山大地在上,我如果不是为了角巴好,就让灾难降临到我前去的路上。”官却嘉阿尼说:“快快快,又不是石头听不懂话,公家人都赌咒发誓啦。”他过去拉来了日尕。桑杰一看官却嘉阿尼都在帮忙,拽了尼玛一把。两个人把角巴扶上了马背。父亲骑上去抱住角巴,又让桑杰把角巴的枣红马拉来,连在了日尕的鞍鞯上。出发了。父亲一连给了日尕三鞭子,日尕从来没有被如此鞭策过,四蹄扬起的同时,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地平线上,一辆吉普车飞驰而来,跟父亲和角巴擦肩而过。

3

父亲失策了,他虽然想到才让副州长也许会追到西宁,却没想到会追到家里来。不,不是追,是堵。当他和角巴拉马走过街道,来到我家的巷口时,吉普车早就守候在那里。才让副州长从车里下来,冷峻地望着父亲说:“你想干什么?连我的话都不听啦?”又对角巴说,“跑得快呗,还想往哪里跑?”角巴一声不吭,求救似的望着父亲。父亲茫然无措,心说才让副州长亲自来追,可见他寻找替罪羊的心情多么急迫,非要栽赃的话谁能挡得住?父亲从角巴手里接过缰绳说:“你先跟他去吧。”角巴乞求道:“强巴县长啦,你可不能不管我。”父亲说:“我是撒手不管的人吗?”角巴跟着才让副州长上了车,泪汪汪的。父亲追上去问:“你们要去哪里?”才让副州长不回答。车走了。父亲目送着吉普车直到消失,然后拉着两匹马走过小巷进了院子。

两匹大马来到四合院里的情形我只能想象:西房北房东房的大人小孩走出来围观,问候着父亲,父亲也问候着他们。免不了有小孩要骑马,父亲抱上去再抱下来。姥爷姥姥呵呵笑着。父亲提着一小布袋糌粑进了家门,那是离开草原的路上角巴从一顶帐房要来的。正是下午,母亲还没下班,我和才让去河滩放羊了。父亲和姥爷姥姥说了会儿话,就拉着两匹马匆匆而去。他先去了省政府,在大门前的行道树上拴了马,去传达室给办公厅打电话,说要见副秘书长李志强。对方说李秘书长下乡去了。“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准。”这可怎么办?又来到阿尼玛卿州驻西宁办事处,这里有马厩和草料,是寄放马匹的最好去处。父亲交了草料费,又给了马倌两角钱,叮嘱他好生看护。马倌是个汉族人,捋着日尕的鬃毛说:“一马一对待,一看你这两匹马,就知道一点都不能马虎。”晚上父亲回到家,不停地摸着我和才让说:“怎么都这么瘦啊?才让比在草原上瘦多啦,肋巴骨都出来啦。”晚饭吃的是糌粑糊糊,一人半碗。父亲问:“我要是不带点糌粑回来,你们晚上吃什么?”母亲说:“前天医院给每个大夫发了两棵大头菜,家里还有蔓菁,晚上就是大头菜蔓菁汤。”父亲黯然不语,半晌才说:“日子都快过不下去啦,你们还养着两只羊,为什么不宰了吃掉?”大家都看着才让。才让知道说什么,想摇头却连身子都摇起来。父亲说:“我还觉得县政府食堂吃得不好,现在看来,比你们好多啦。”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洗了把脸就出去了。他再次来到省政府,直接去了办公厅,打听副秘书长李志强去哪里下乡啦。人家说是青海湖边的天峻县。他看了看墙上的地图,估计离西宁有两百多公里,立刻回家,说要外出几天,然后直奔阿尼玛卿州驻西宁办事处。他从马厩牵出日尕,拿出工作证和钱,在食堂说破嘴皮买了一斤糌粑二两酥油,骑着日尕朝西出城去了。他连夜赶路,第二天中午便来到天峻县政府。那里的人又指给他李志强下乡的公社,他奔驰而去。

李志强吃惊父亲会跑来这里找他:“就走了一天一夜?什么马?跟汽车差不多嘛,你就不会在西宁等着?”他看了王石的信,又听父亲详细说了内运牛羊肉里混进瘟牛肉的过程,说:“我明天回省上,回去就给阿尼玛卿州打电话。”父亲在天峻县住了一宿,第二天看着李志强的吉普车上路后,才打马踏上归程。回到西宁是翌日下午,他直接去了省政府,李志强的车居然也是刚刚到达。“看来我得学会骑马,路不好,车也不好,这个时候到就已经不错了。”李志强说着,带父亲去了他的办公室,立刻拨通了阿尼玛卿州。他先给州长说,州长便叫来才让副州长解释清楚。才让副州长陈述了抓角巴的理由:一是可以认定他是故意破坏,二是省上催得紧,不得不这样。李志强气愤地说:“办公厅的文件也只是说严加追查,找到原因,没有说直接抓人,你们神经过敏什么?把人放了,需要抓的时候再抓。”才让副州长说:“人已经交给省公安厅了。”“啊?你可真是快刀斩乱麻。”原来才让副州长带走角巴后,连夜在车上审讯,第二天就带着材料去了公安厅。李志强又打电话跟公安厅联系,完了对父亲说:“麻烦了,角巴德吉自己都承认了。”父亲急得捶捶胸脯:“这个角巴,没有的事怎么能往自己身上揽?他不知道后果很严重吗?”“恐怕连你也不知道。”“那怎么办?秘书长得想个办法。”又说起角巴德吉的历史。李志强说:“这件事要办好,办不好会伤了角巴的心。”

按照李志强的吩咐,父亲拿着李志强的饭票去省政府食堂吃了晚饭,然后回到副秘书长办公室,连夜写了一份证明角巴无辜的材料,想趴到桌子上眯瞪一会儿,突然想到了日尕,赶紧来到了大门外。日尕正在站着睡觉,听到主人的脚步声后忽地扬起了头。父亲摸着它的脖子,心疼地说:“辛苦啦,我吃啦,你没吃。”说着上马去了办事处,再次寄放在马厩里,抱了两大抱干草让它吃。自己回家,睡了一会儿,便空着肚子,去了公安厅。也是李志强的主意,借口县领导有工作事项需要询问,要求见见角巴。角巴关在一间没有窗户的房子里,父亲从铁门上的小窗口望见他时,他正在烦躁得走来走去,一见父亲就说:“你怎么才来?”父亲说:“你承认了,为什么?”“才让副州长说只要我承认,就放我回家。我说只要放我回家,你要什么我承认什么。”“你这个糊涂蛋,上当啦。”“那怎么办?”“翻供。”“什么叫翻供?”父亲离开时,角巴说:“强巴县长啦,你快去沁多县拿些食物来,这个地方吃不上肉,饿得肚子天天提意见。”父亲说:“忍一忍吧,我跟你一样。”

三天后,角巴放出来了。父亲的证明材料和角巴的翻供,是他获得自由的保证。但同时阿尼玛卿州委做出决定:免去父亲的副县长职务,给予党内记大过处分;作为一把手的县委书记王石做出深刻检查。鉴于目前还无法知道瘟牛肉是不是给人造成了食物中毒后或病或死的结果,暂不追究刑事责任。省上认可了州上的决定,也就是说,这件事的替罪羊变成了父亲。李志强说:“这是我提的建议,只能这样,没有人承担责任是不行的,要么是你强巴副县长,要么是才让副州长,但要是让才让副州长承担责任,他一定还会揪住角巴不放。现在就看你了,如果你要保自己,就提出申诉来;如果你要保角巴德吉,就什么话也别说,悄悄回到沁多县去。以后嘛,当副县长的机会还是有的,毕竟是高海拔的牧区,严重缺少身体适应能力强的领导干部。”父亲说:“我要是提出申诉,角巴会怎么样?”李志强说:“那就又变成才让副州长的办法了。”父亲说:“好好好,只要上级的决定不变就好,我这个副县长,不当就不当啦。”

父亲去公安厅接角巴回家,一进家门,角巴就扑通一声给父亲跪下了:“强巴县长啦,谢谢啦,我以为我再也出不来了,多亏你像雪山大地一样保佑了我。”父亲赶紧扶他起来:“我已经不是副县长啦,回到沁多就得重新分配工作。”又对我们说,“按年龄算,他应该是洋洋的爷爷,藏族人叫阿尼。”姥姥赶紧去了厨房,先是端来两茶缸开水,一会儿又端来两碗掺了蔓菁的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糌粑糊糊。角巴端起来就喝,一口气喝完,又把碗双手捧给了姥姥,意思是还要喝。父亲把自己的那一碗放到角巴跟前:“你喝这个。”角巴端起来又是一口气喝完。碗被姥姥拿走了。角巴默默地盘腿坐在炕上,突然扬起头说:“姐姐啦,不用太麻烦啦,有什么就吃什么,快一点的要哩。”他以为姥姥还在给他做饭,很诧异这么长时间啦,真正的饭还不端上来。父亲和姥爷对视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你已经吃过啦,再没有啦。”角巴啊了一声,这才看到我和才让坐在门边的板凳上,一人端着一只小碗,小碗里头是清水煮蔓菁,连糌粑糊糊都没有。他下炕来到我和才让跟前,坐到地上,掐着我们两个的脸蛋,抬头问姥爷:“肉呢?”姥爷说:“现在哪里还能吃到肉?大人物小人物都吃不到。”角巴说:“我是说两个孩子脸上的肉哪里去了?”他虽然第一次见我,却也不相信我一出生就是现在这个瘦骨嶙峋的样子。至于才让脸上的肉,他真的想问问,是不是叫老鹰叼去啦?怎么原来鼓出来的脸蛋变成了两个深坑呢?家里一片沉默。角巴说:“啊啧啧,你看我是什么人嘛,到了家里连一点食物都没带,还要吃你们的。”突然张开双臂,把我和才让搂在了怀里。我们碗里的清水蔓菁全部洒在了他的皮袍上。

角巴在我家住了几天,每天只能吃一顿掺了蔓菁的糌粑糊糊。父亲带来的一小布袋糌粑已经吃完,只能从办事处高价购买,而且只能两天买一次,一次买半斤,算是办事处对本州干部的照顾。角巴急着回草原,几次催父亲上路。父亲说:“急什么,再等等。”他等着母亲回来,按照和医生的约定,母亲带着才让又去了兰州。角巴说:“那就等着,你也难得回来一趟,洋洋都这么大啦,下面也该有个弟弟或妹妹啦。”父亲说:“还等着办妥另外一件事,也跟才让有关。”原来父亲在和李志强的接触中,偶尔听说了西宁保育院。保育院原来只有二十多个孩子,这两个月突然增加到了五十多个,需要政府增加粮食和副食供应。李志强当着父亲的面,给粮食厅打电话:一定要想办法,亏谁也不能亏了这些孩子,一天三顿,一顿也不能少。父亲一打听,知道能进保育院的都是没人管的孤儿,就想才让算不算呢?才让在西宁治病,阿妈不在了,阿爸顾不上他。他给李志强说起来,李志强说你写个申请,把详细情况都写上,我交给保育院,让他们研究决定。角巴说:“保育院是干什么的,有没有肉食糌粑?不如让两个孩子跟我们走,草原再不好,也不会饿得连屁都放不出一个。”我说:“角巴爷爷,羊也可以去吗?”角巴说:“草原上有的是羊,带去干什么?就在西宁养着,养到明年宰了吃肉。”我说:“不能宰了,这是才让的羊。”

角巴没事干,又坐不住,就跟着我去河滩里放羊。看到河边低矮的土坯房,他会说:“我见过的矮房子多啦,没见过这么矮的,人怎么能住在这里头,不憋死吗?”看到有载重的卡车经过桥梁,他会提心吊胆地攥起拳头,死死地盯着,总觉得货物摞成山的卡车会压塌桥梁,每一次成功的过桥都会让他庆幸得长舒一口气。看到有人在河里捞鱼,他会说:“不念祈福真言的人啊,河里的东西是吃不得的。”有一次他坐在石头上实在无聊,问道:“你听过故事没有?”我说:“听过。”“你给我讲一个。”我讲起来:“孙悟空一个跟头到天上,打败天兵天将,吃了点心又吃桃子。完了。”“孙悟空是汉族人还是藏族人?为什么不吃糌粑?”“糌粑吃完了。”“你再讲一个。”我说:“孙悟空碰见白骨精,举起金箍棒说,你给我扯一碗拉面来,辣子和醋多放上些。完了。”“拉面有手抓好吃?”我咽着口水说:“不知道,我没吃过手抓。”“你连手抓都没吃过?太可怜啦。什么时候到我家来,我给你杀羊做手抓。”我答应着说:“我再讲一个,孙悟空大战牛魔王,牛魔王说,我们家又没有肉包子,你战我干什么?孙悟空说,快说,哪里有肉包子?完了。”“肉包子我知道,哪里有嘛?他到底吃上了没有?”“吃上了。”我的口水来不及吞咽,直接流到了地上。角巴说:“听了半天,你讲的孙悟空活像我们藏族人的格萨尔,战马一骑,走南闯北,上午吃胸叉,下午吃肋巴。”

几天后母亲和才让回来了,看了大夫开了药,差不多用光了母亲一个月的工资。角巴再次说起带走才让和我的话,母亲坚决不同意:“三种药得岔开了吃,你们不知道怎么吃,前功尽弃了怎么办?”父亲问:“治疗时间已经不短了,到底有没有效果嘛?”母亲说:“我也说不上,看病的大夫说治总比不治好,万一能治好呢?”又过了两天,保育院通过邮局送来了才让的入院通知。才让要去保育院了,父亲和母亲都松了一口气,至少那里能吃饱肚子,还不耽误治疗。角巴说:“强巴啦,现在该走了吧?你要是不走,我就一个人走啦。”离开西宁的这天,父亲和角巴从办事处牵来了马,驮上了我和才让,我和才让一人抱着一只羊。到了湟水河滩有草的地方,人和羊下来。父亲说:“给这两只羊起个名字吧,藏族人的家畜都是有名字的。”我和才让忽闪着眼睛:叫什么呢?父亲又说:“这只头上有黑色的斑点,像雨点,就叫它‘德牧’,这只的毛色就像披了一件雪花织成的衣服,就叫它‘冈拉’,记住了没?”我说:“记住了,德牧和冈拉。”父亲抱了抱才让,角巴抱了抱我,然后跨上了马背。角巴边走边喊:“扎西德勒。”父亲叮嘱我们:“早一点回家。”然后不断回望着,走了。阳光追逐着父亲和角巴的背影,把秋天最后的温暖涂抹在前去的路上,父亲的蓝色中山装和角巴镶着绿边的紫色皮袍突然融合在一起,变成了马的颜色。他们的马都是枣红马,都闪耀着明晃晃的光泽。父亲和角巴打马跑起来,很快不见了。我问才让:“草原有多大?马多还是羊多?我也想骑马。”才让看着我的嘴,突然走过去,抱起一只羊掂了掂,又过来拦腰抱了抱我,高兴地把羊牵到了我跟前。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可以骑羊,以后还会明白,骑羊的前提是我的重量不能超过羊。羊大了,已经是大绵羊了,我骑了一下德牧,看它走得踉踉跄跄,就下来了。这是我第一次骑羊,以后再也没骑过,因为我觉得这是才让的羊,才让对羊好,我也应该对羊好,为什么非要骑它?才让要去保育院了,以后就是我一个人放羊了。

家里人没想到,一个星期后,急着要回草原的角巴又来了,还带着一个年轻的藏族人。他们把两匹马拉进院子,从马背上卸下一个圆鼓鼓的布袋和一个同样圆鼓鼓的羊肚,带着一股风走进了家门。姥爷赶紧让座,姥姥捯着小脚去了厨房。角巴把羊肚放在桌子上说:“姐姐啦,你要去烧开水吗?开水再不喝啦。”姥姥站在厨房门口说:“开水里头放些盐,放些蔓菁。”角巴说:“盐要哩,蔓菁不要。今天我来,是要吃糌粑喝酥油茶的。”说着打开了布袋,满满的都是糌粑,又打开了羊肚,满满的都是酥油。姥爷姥姥惊讶得不知说什么。我喊了一声“角巴爷爷”,扑了过去。角巴一屁股坐到地上,抱住我,用他的脸贴了一下我的脸,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袋,塞给我:“打开看看,是什么?”里面是风干肉,我抓出一块就往嘴里放。姥爷说:“煮熟了再吃。”角巴说:“煮熟就不好吃啦,现在就吃。”我把风干肉分给姥爷姥姥。三个人嘎嘣嘎嘣嚼起来。姥姥说:“给才让留上些。”角巴说:“要是放在过去,我会带些新鲜的羊肉来,可以煮一锅手抓。现在是公社,不到冬天不许宰牲。虽说我的女婿、才让的阿爸是公社主任,但也不能不守规矩。手抓我先欠着,以后一定补上。”然后指着身后的年轻藏族人说,“这是你叔叔。”又抬头望望姥爷姥姥,“我儿子尼玛是哩。”尼玛笑着弯了弯腰。姥爷说:“你这个人好,我还想你急着回草原就是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原来是为了我们,早一点走早一点来嘛。”姥姥烧了酥油茶,就是在水里加茯茶和盐,烧开后再放些酥油。角巴说:“草原上的酥油茶是先烧水煮茶,再加牛奶和盐,最后在奶茶里头加酥油,比这个还要香。”我心说这个已经够香啦,怎么还有比这个更香的?

角巴和尼玛喝了酥油茶,吃了几口糌粑,说要去看看才让。姥爷和我就带着他们去了。到了保育院门口,传达室的人让我们在门外等着,自己跑去叫。一会儿,一个女老师领着才让走了出来。才让穿着保育院发的黄制服,一见我们就默默淌眼泪。姥爷问:“怎么了,想家了?”才让擦掉眼泪,询问地望着我。我知道他想知道什么,赶紧说:“德牧和冈拉今天没去河滩,家里还有我割的草。”尼玛是第一次见才让,惊讶地说:“你怎么这么白?不像个草原上的藏族人。”才让的确比刚来时白了些,姥爷说这是地势低,太阳不毒,天天用肥皂洗脸的原因。角巴说:“才让可怜,肚子里有话说不出来。”姥爷说:“才来几天,他还没习惯,以后就好了。”角巴说:“你们不会不管吧?”姥爷说:“他一个星期回一趟家,星期六下午接,星期天下午送。洋洋的阿妈也会常来送药,保育院里有大夫,天天管着才让吃药。”又指着门内院子里跑来跑去打闹的孩子说,“过几天他就是这个样子,你们放心。”角巴说:“就是不知道吃的是什么,不会连开水蔓菁也没有吧?”姥爷说:“保育院是公家办的,有的是办法弄吃弄喝。”说着摸了摸才让的肚子。才让知道大人们在说什么,用手比划出一个碗,指头捞了一下,又捞了一下。姥爷说:“怎么样?才让说中午吃的是面条,能做面条的都是白面,杂和面只能擀成破布衫,一片一片的捞不起来。”

看过了才让,回到家,角巴要立刻动身回去,说哪里累了就躺在哪里睡,醒了再走,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姥爷姥姥不答应,非要他们住一宿:“虽然没有八盘酒席招待,但是有炕,炕上睡总比野地里睡舒服些。”母亲下班回来,抱着单位发的一棵大头菜,一见角巴和尼玛就说:“是你们来了吗?巷口有喜鹊叫,一进院子就看到了马。”母亲用酥油炒了大头菜让大家吃。角巴说:“这比开水煮的好吃多了嘛。”饭间母亲问起父亲的情况:“抹掉了副县长,重新分配了什么工作?”角巴说:“听说有三个工作让他挑。”“哪三个工作?”“畜牧科长、商业科长、学校校长。”“他挑了什么?”“不知道。”“你一定把我的话带到,要是还没挑,就挑学校校长,科长之类的再也别当了。”角巴打着哈欠说:“噢呀。”我们家是一堂两厢,厨房在堂屋后面,门开在堂屋里。平时都是母亲一个人睡小一点的西厢房,姥爷姥姥带着我和才让睡东厢房。来了人,姥姥就会带我和才让去跟母亲挤,留下姥爷跟客人睡一条炕。这天晚上睡觉时,尼玛死活不脱皮袍,不盖被子,也不上炕,指着堂屋的地上说:“这个地方是最好的。”问他为什么,他说热。姥爷说:“秋天都快过去了,还热?真要是热,你就随便睡,睡到院子里也没关系。肯定是牛羊肉吃多了,以后要少吃,吃些菜的要哩。”半夜,尼玛果然就到院子里去睡了,皮袍裹身,靴子作枕,他呼呼睡到天亮。院子里早起的人都在看着他。姥爷赶紧出去解释,不是我们不让进家上炕,是他自己不肯。有人说:“知道,知道,你们是厚道人家,不会把客人赶出来。”角巴和尼玛一睡醒就走了,没吃没喝。姥爷姥姥一直在念叨:他们路上吃什么?我说:“吃牛魔王的肉包子。”

姥爷曾说:“洋洋的话,大西瓜。”意思是说我的话有一定的预言性。据说在我一岁多时,有一次我指着院门外说:“瓜、瓜。”傍晚,父亲从牧区回来,一手提着半只羊,一手抱着一个从街口买的西瓜。这一次也是,我说了肉包子,肉包子就来了。星期六下午才让被姥爷接回来,一进家门就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三个包子,包子都压扁了,但没有烂。他给姥爷一个,给姥姥一个,给我一个。姥爷拿着包子,咽了一下口水,突然拉下脸来,生气地说:“才让,你把你的饭给我们拿来了吗?肯定是一顿一个包子,你是不是三顿没吃?你一个娃娃家能管住自己的肚子,我们就谢天谢地了,谁叫你操心我们了?”说着,把包子放在了桌子上,又夺过姥姥手里的包子,也放在了桌子上。我看着姥爷生气的样子,恋恋不舍地把包子还给了才让。才让看我们不吃,明晃晃的大眼立刻湿了,啪嗒啪嗒落下眼泪来,无声的哭泣里,有多少期待就有多少委屈。姥姥心疼地抱住才让,对姥爷说:“你发什么脾气?才让也是想我们了,他说不出来,就想用包子说话。”姥爷说:“我不发脾气,他下个星期还会这样。”我问:“包子说什么话了?”姥姥打我一下:“包子说才让比你知道疼人。”又对姥爷说,“别让娃娃伤心,你不吃我吃。”包子还是按照才让的心愿被我们吃掉了,馅是白菜和肉,菜多肉少,但在我们的感觉里,吃进去的全是肉。之后姥姥拿出留给才让的几块风干肉让他吃,姥爷拉着才让看了看角巴和尼玛送来的糌粑和酥油:“我们现在有吃的,千万不要从你的嘴里给我们省。你正在往大里长,不吃怎么长?将来洋洋马大,你变成小绵羊,我们对得起谁?”家里的糌粑和酥油,我们吃得很节约,也就是每天晚上一人多半碗糌粑糊糊,里面放一块拇指大的酥油。院子里的孩子、街上的孩子,有时候来我家玩,姥姥也会请他们吃一点糌粑和酥油。两个月以后,糌粑和酥油没有了,更难熬的冬天悄然来临。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有些猛,寒冷和大雪同时降临,一夜之后,西宁就盖上了厚厚的雪被儿。我天天把德牧和冈拉关在厨房里,去河滩里扒开积雪拔干草。姥爷则天天去街上,看有什么食物可买,偶尔也能带回来几个洋芋、几个胡萝卜、一碗豌豆什么的。母亲差不多一个星期会抱回来一棵带着冰凌的大头菜和冻成冰疙瘩的蔓菁,医院有农场,农场似乎只种大头菜和蔓菁。姥姥把冻过的蔓菁和大头菜煮在一起当饭,就算我们经常吃不饱,也觉得那种难吃是饭菜里没有的。雪过天晴以后,母亲给才让请了假,带着他又去了一趟兰州,回来后沮丧地说:“大夫说这是最后一次治疗,吃完这次开的药,再不好就没办法了。”而姥爷关心的是,今天是星期五,现在是下午,得赶紧把才让送回保育院,过了晚饭时间,才让就吃不上了。他拉起才让就走。才让正和德牧、冈拉在一起,两只羊跟了出来,我赶紧挡住了它们。两个钟头后姥爷回来,庆幸地说:“正赶上吃晚饭,再差几分钟,人家就吃完了。”但晚上天刚黑,才让自己就又跑了回来。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找了一根草绳,扎住棉衣下摆,在怀里揣了四个杂和面馒头。姥爷说:“你又自己没吃,又给我们拿来了?”母亲说:“肯定不是一顿的,他请了四天假,正好一天一个。老师把干的给他留下了,稀的留不住,吃掉了。”才让望着母亲说话时嘴型的变化,点点头。这天晚上,我吃着才让拿回来的馒头,那个香甜似乎从来没有过。姥爷要把才让连夜送走。才让一副不想去的样子。姥姥说:“那就算了,他想跟洋洋一起睡。”姥爷急了:“晚上不送,明天早饭吃不上,在家里他能吃到什么?”才让看姥爷执意要送他回保育院,走进厨房抱了抱德牧和冈拉。两只羊此起彼伏地叫起来。

德牧和冈拉似乎知道它们是才让用一对描金画龙的小瓷碗换来的,尽管是我在天天照顾它们——不是牵它们去河滩吃草,就是割草拔草给它们吃——但它们对我总不如对才让亲,才让来时它们会咩咩叫,走时也会咩咩叫。星期天,才让会和我一起带它们出去,它们宁肯忍着饥饿不吃草,也会待在才让身边,期待他抱一抱。才让会轮番抱起它们走很长的路。我有时也想抱,但就是力气太小抱不动。我想,羊跟人一样,要是一个母亲从来不抱自己的孩子,孩子肯定也会疏远她。除了抱,才让还会在它们身上抠来抠去。我说它们又不痒痒,你抠它们干什么?后来听父亲说,羊在长毛、脱毛或有寄生虫时都会痒痒,牧人是知道的,总会想办法解除它们的痒痒。要是才让会说话,一定早就告诉我这些了,我也会天天给它们挠痒痒。

一个星期天,母亲去医院值班,我和才让牵着德牧和冈拉正要去河滩,去街上的姥爷突然跑回来说:“快快快,粮店里卖干板鱼呢,一人只能买一斤,都走,洋洋才让今儿别去放羊了。”我们锁了家门,把羊拴在院子里,直奔粮店。粮店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站累了的就坐在地上,用屁股一点一点往前挪。我们三个人站一会儿坐一会儿。姥爷的手一直放在口袋里,那里有二十块钱,他必须攥在手心里才放心。干板鱼就是从青海湖打捞上来晒干后的鳇鱼,五块钱一斤,我们正好可以买四斤,也就是说四斤干板鱼要花掉母亲半个月的工资。好不容易买到了鱼,回去一看:德牧和冈拉呢?明明拴在院子里,怎么不见了?姥姥轮番敲开院子里其他三家的门:看见我家的羊没有?都说没有。我们放下鱼,就去街上寻找,逢人就问:见到两只羊没有?突然有个吃过我家糌粑和酥油的孩子从后面跑来说:“我知道你们的羊在哪里。”他带我们朝城外走去。到了城门口,姥姥走不动了,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揉她的小脚。我们继续往前走,来到了一座土墙围起的院子前。那孩子指着关闭的院门说:“就在这里头,我看见有人把羊拉进去了。”姥爷说:“这里头是先祖的陵墓,肯定有守墓人,你们不要过去,小心有狗。”他自己蹑手蹑脚走到跟前,耳朵贴到门扇上听了听,轻轻敲了几下,看没有反应,又重重敲了几下,还是没有反应,便哗的一下推开了门。

院子里没有房屋,只有三面木头支起来的草棚,草棚下面坐着或躺着一些人。院子的一角,放着几块石头的地方,有人正在拿麦草生火,身前是一堆柴火,柴火旁边拴着两只羊,正是德牧和冈拉。姥爷走了进去,我们都走了进去。姥爷大声说:“我们的羊,怎么在这里?谁偷的?”没有人作出反应。德牧和冈拉一见我们就咩咩地叫起来。才让抢先跑过去,从柴火上解下绳子,拉起来就走。还是没有人作出反应。生火的人回头看着,一脚踩灭了已经燃起的麦草。我们牵着羊出了院子,不紧不慢地来到城门口,看姥姥还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姥爷说:“你怎么不回家?”姥姥说:“你们都在外头,我一个人回去干什么?羊找到了?好,好,这下才让高兴了。”一路走去,姥爷突然说:“坏了,还没把才让送到保育院,晚饭错过了,这可咋办?”姥姥说:“不是有鱼吗?”姥爷说:“对了,忘掉干板鱼了。”暮色降临,我们疲惫不堪地走进院子,却见一匹大马站在家门前。家里亮着灯,下班回来的母亲正在跟人说话。姥姥说:“洋洋,你阿爸回来了。”我跑进家门,看到的不是父亲,而是角巴爷爷。

角巴又来了,正在给母亲说父亲的事:就像母亲希望的那样,父亲已经是学校校长了。“草原上办学校,就是把星星搬到地上,再把星星的光搬到人心里,阿卡们都做不到,可把强巴累坏啦。”他来给我们送吃的,这次送的是一只冻羊和一羊肚酥油。姥姥迫不及待地挖了两勺子酥油,放在了才让和我的嘴里。姥爷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又说:“你来了,正好,我们有好东西招待你。”他去厨房让姥姥赶紧把干板鱼蒸上,多撒点盐,藏族人喜欢咸。很快鱼就熟了,当姥姥把三条半尺长的鱼用盘子端上来时,角巴吃了一惊:“就让我吃这个?这个不能吃,这是水里的。”姥爷这才想起藏族人不吃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他千辛万苦弄到的食物对角巴说都不能说。姥姥说:“那就吃你带来的,我们家除了你不爱吃的冻蔓菁,什么也没有。”这天晚上,鱼我们放着没动,打算角巴走了再吃。我们的晚饭是一人一碗姥姥煮的羊肉汤,汤里有肉,一人拇指大的一块。角巴把他的肉一撕两半,分别放在了才让和我的碗里,又说:“这一只羊只能细水长流煮了喝汤,不能吃手抓,手抓费肉。洋洋,我给你许下的手抓,还得欠着。”饭间,才让不止一次地跑进厨房去安抚咩咩叫的羊,羊好像惊魂未定。姥爷便说起坏人偷羊的事。角巴叹口气说:“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你们怎么还能养羊?”他拍了一下才让的头,“你是念祈福真言的藏族人,把羊拉回来是不对的。”才让瞪着角巴说话的嘴,眼睛扑闪扑闪的,突然伸手在角巴拍他的地方也拍了一下。我们知道他听懂了角巴的话,却仍然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角巴第二天一早就走了,走时又说起把才让和我带去草原的话。母亲说:“才让不能走,他还在吃药,下一步我打算带他去扎干针(针灸),大夫已经找好了。”姥爷说:“才让不走,洋洋也不能走,他走了羊谁管?”角巴说:“羊还是吃掉的好,你们不吃,就叫别人吃掉。饥荒的时候,雪山大地怪罪的不是偷窃的人,是把着食物不肯舍散的人。”才让一眼不眨地瞪着角巴说话。角巴念着祈福真言摸摸才让,也摸摸我,朝姥爷、姥姥和母亲弯了弯腰,拉起马走了。我们送他到巷口,看着他骑马消失在街道那边。

我们回身进家,姥爷要送才让去保育院,才让却跑进厨房,牵出了德牧和冈拉。姥姥说:“你牵羊干什么?叫洋洋去放,你赶紧跟你姥爷走。”才让知道姥姥在说什么,却还是拉着羊出了家门,也出了院门。姥姥要拉他回来,姥爷摆摆手制止了她:“才让是藏族人,藏族人有藏族人信的,你没听角巴说嘛?”姥姥说:“他说什么了?”母亲说:“不行,他不能这样。”追了过去,在院门外拦住了才让和两只羊。才让仰脸望着母亲,眼里泪汪汪的。母亲叹口气,突然挥了一下手:“去吧,去吧。”看我走出了院门,又说,“洋洋,你们两个一起去。”我莫名其妙地跟着才让走过街道,走向城外,来到了我们昨天来过的那座土墙围着的院子前。我说:“这里头有偷羊的坏人。”说完了才意识到我们就是来找“坏人”的。我抓住了拴着羊的绳子,想把羊夺过来,看看才让严肃而虔诚的表情,又什么话也没说,好像我跟他一样,辛辛苦苦养大了德牧和冈拉,就是为了在这样一个乌云翻滚的日子里把它们送人。才让上前推开门,拉着德牧和冈拉走进去,看了看草棚下面坐着或躺着的那些人,最后一次给它们挠了挠痒痒,然后解下拴在它们脖子上的细麻绳,退到了门口。德牧和冈拉咩咩叫着跟过来。才让迅速转身,关上了吱吱扭扭的院门。才让跑起来,我跟着他跑起来。以后,姥姥不止一次地念叨:“后悔死了,我挡下就好了。”姥爷有一次说:“谁也没有把你捆住,你为什么不挡?你是狠不下心来把它们宰掉,毕竟是自己喂大的嘛。就算你能请个人来宰,事后你又会说,后悔死了,我怎么把羊宰掉了?我还不知道你?你别再叨叨了。”我知道姥爷说的是对的。

才让吃完了所有的药,却依然是个听不见说不出的聋哑人。母亲说:“兰州再不去了,看样子西医不成。”她把希望寄托在扎干针上,每天下班后都会去保育院把才让接出来,完了再送回去。我没事干,有时也会去保育院门口等才让。扎干针的是个老头,母亲叫他大夫,他却说我不是个草泽医人,扎针管用不管用不靠我,得靠他自己的醒力。我问什么叫“醒力”?母亲说就是苏醒的力量,好比有的人睡够了还在睡,那就是昏迷了或者死了,有的人睡够了就会醒来,醒来是要有力量的。才让的耳朵和嗓门现在睡着了,扎干针就是用针找到它的醒力,刺激它一下:你该醒了。才让望着母亲的嘴,一脸的迷茫。我知道他没有搞懂,其实我也没有搞懂。扎干针持续了一个月,还是不见效果。姥爷说:“藏族人的病恐怕还是要藏族医生治哩,不行的话领才让去藏医院看看?”母亲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说:“藏医院我是去不成了,受不了路上的颠簸。”母亲的肚子大起来,她得为自己考虑了。姥爷说:“我领着去。”

去藏医院的这天自然是才让不上保育院的星期天。姥爷领着才让和我坐上了去湟中县的长途公共汽车,坑坑洼洼的土路颠得我们前仰后合,但我们都笑着。姥爷说:“就像我们骑了一匹大铁马,颠得屁股疼。”两个多钟头后汽车到达湟中县的县城。我们下来,顺着一条上坡路走去,临近中午时,来到了一个房子很多人很少的地方,那些有高有低的房子都在山峦里连绵,就像一座古旧而安静的城。我们在一些曲里拐弯的街巷里穿行,东看看西望望,见人就打听:“藏医院在哪里?”人们都朝上面指,我们也就顺着山峦朝上走,走到尽头,也没见藏医院的牌子,正在疑惑,就见一座绛紫色的高门上面,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扇窗户,一个少年探出头来朝我们招招手,又指了指后面喊道:“门,门。”我们从后门走了进去,看到那个少年迎面而来:“到这边来。”姥爷问:“干什么去?”少年说:“你们自己不知道吗?那你们来藏医院干什么?”姥爷说:“我们自己能不知道吗?但就是还没给大夫说。”“不用说啦,老师知道。”少年朝前走去。

姥爷心神不定地领着我们跟过去,来到楼上一间陈设拥挤的小房子里,看到低低的床榻上端坐着一个年老的藏医。姥爷鞠了一个躬说:“大夫,我们是来看病的,这个娃娃……”老藏医摆摆手,制止了姥爷的话,然后把手伸向了才让。才让站着不动,定定地看着老藏医身后的一幅丝绸画(以后我知道它叫唐卡),画上是一头白色的大象、三只吉祥的鹿、一只威风凛凛的狮子和一些好看的花。姥爷推了才让一把说:“快,给大夫磕头。”才让正要跪下,引我们来的少年拉起才让的手,把他拽到了老藏医跟前。老藏医端详着才让,吐了吐舌头,机灵的才让也吐了吐舌头。老藏医张大了嘴,才让也张大了嘴。老藏医朝喉咙深处看了看,又抓起他的胳膊号脉,然后打开一个皮毛做的盒子,拿出了一根粗大的针。姥爷顿时有些失望:怎么还是扎干针?老藏医看着才让满是扎针痕迹的耳根说:“针已经扎得不少啦。”姥爷说:“是啊,不能再扎了吧?”老藏医说:“现在就差这一针啦,不扎的话,以前的针就是白扎。”又掰开才让的眼皮看了看,“吃了不少药吧?”姥爷说:“吃的药有一麻袋。”老藏医又说:“现在就差一种药啦,不吃的话,以前的药就等于白吃。”姥爷问:“你是说过去的针没有白扎,药没有白吃?”“噢呀噢呀。”之后老藏医用那根粗大的针轮换着扎了好几个地方,都是在头上脸上。每扎一下,才让都会皱起眉头咬紧牙,看样子很疼。然后给了药,药是一盒褐色药丸,一共七丸,说是一天一丸。姥爷说:“吃完了我们再来。”老藏医说:“不用来啦,吃了不好,那就是永远不好。”姥爷掏出一张十块的钱,双手递给了老藏医。老藏医打开身边一个木头箱子,指着半箱子钱说:“不用再给我啦,你给了我,我也是给别人。”姥爷收起钱,带着我们匆匆往回赶,一路上一直在嘀咕:“不会看错吧?我们没说才让是聋子是哑巴,大夫怎么知道要看什么病?”我们坐着最后一班长途车回到了家,天已经黑透了。

又是吃药,七天很快过去了,才让依然如故。大人们再也不抱希望了,只会望着无声无息的才让唉声叹气。母亲说:“要是角巴再来,还想带走才让,就让他带走,我们没办法了。”姥爷说:“洋洋呢,也跟着去?”姥姥说:“我可舍不得,舍不得洋洋,也舍不得才让。”母亲说:“舍不得的话再别说,吃肚子要紧。”然而,角巴再也没有来。冬深了,春节就要到了。一个星期天,才让还在睡觉,早早起来要去医院值班的母亲照例叫了一声:“才让。”才让倏地睁开了眼睛。母亲不相信才让是被她叫醒的,又叫了一声:“才让。”才让扭头疑惑地看着母亲。母亲说:“才让,起来。”才让坐了起来。母亲转过身子去,不让他看到自己嘴型的变化,又说:“才让快穿衣服。”才让便从炕角拿起外衣套在了身上。“才让,你能听见了?才让能听见了。”母亲激动得喊起来。这天早晨,我们全家人围着才让问这问那。他不用死死地盯着我们的嘴判断我们的意思,就能做出反应,而且反应越来越敏捷。母亲说:“这下好了,只要耳朵能听见,就知道别人说什么,就能模仿,慢慢他自己也就会说了。”这一天,我们全家兴高采烈,母亲忘了去医院值班,姥爷忘了送才让去保育院,甚至大家都忘了饥饿,一遍遍地和才让说话,说着已经说了许多遍的话,却依然兴趣盎然,一点也不觉得重复。到了晚上,临睡觉时,才让突然随着我叫了一声“姥姥”。我们惊呆了。我又说:“你叫姥爷,姥爷。”才让吃力地说:“姥爷。”“叫阿妈,阿妈。”才让说:“阿妈。”全家人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