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下午,罗滨希尔山庄。五点钟的阳光从巨大的天窗洒进来,照得大厅透彻明亮,又落在宽阔的楼梯转角处,投下明亮的光影。小乔恩·福尔赛站在光影里,身上穿着蓝色亚麻布套装,头发也闪闪发亮。他微皱着眉头,苦思冥想:等爸妈回来,该怎样下楼去迎接呢?一步跨四个台阶?还是五个?过时了!还是沿楼梯扶手一滑而下?脸朝下脚在前滑下怎样?太老套啦!肚子朝下横着滑下去怎样呢?太小儿科了!是四仰八叉滑下去?这可使不得!还是脸朝下头前脚后地滑下?这个姿势只有他想得出。这些考虑和想法,都写在乔恩阳光灿烂的脸上,让他看上去有些一筹莫展。
在那个1909年的夏天,已经有一些心性单纯的人渴望着简化英语;当然了,这些人显然不知道小乔恩的存在,不然他们肯定会声称乔恩是他们的信徒。不过,人们想得也许太过简单了。乔恩的全名是乔里恩(Jolyon),他的爸爸和已经过世的、同父异母的哥哥也是这个名字,而他们早就占用了其他简化名,分别是“乔”(Jo)和“乔利”(Jolly)。小乔恩为能“合乎惯例”可谓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先是把名字拼成了“Jhon”,然后是“John”;直到爸爸向他解释正确拼写的必要性之后,他才把名字写成“乔恩”(Jon)。
那年夏天,在乔恩的心里,除了马夫鲍勃和保姆“嗒”,剩下的就是爸爸了。马夫鲍勃会拉六角手风琴。保姆“嗒”很有意思,总爱在周日的时候穿上紫罗兰颜色的衣服;即使她是家佣也可以享有私人时光,私下里她的名字是“斯普拉金斯”。妈妈则像梦中的仙女一般,身上带着香气,爱抚他的脸,捋着他金棕色的头发,直到他入睡。有一次,他的头撞在育儿室的挡板上,破了一道口子,妈妈心如刀割。在乔恩做噩梦的时候,妈妈就坐在床上,把他搂在胸口。她是那样可亲,却又显得遥不可及,因为保姆“嗒”总在左右陪护着小乔恩。唉!一个男人的心里呀,一段时间里仅仅能容得下一个女人。
当然了,他与爸爸也有特殊的纽带联系着:涂画。小乔恩也想像爸爸那样,长大后成为一名画家。不过,爸爸是在画布上画画的,小乔恩却想要涂天花板、墙呀之类的——架起两个叉梯,中间搭上一块木板,穿上脏兮兮的白围裙,站在木板上,一边刷墙,一边闻着好闻的刷墙粉味道。爸爸也会带着他骑马,在里奇蒙德公园兜风。马驹的名字叫“老鼠”,因为它的颜色像老鼠。
小乔恩含着银汤匙出生,家境优越。爸妈从未恶言相向,也从不对包括他在内的任何人出言不逊。马夫鲍勃、厨师简和贝拉以及其他用人,甚至包括对他严加管教的“嗒”,和他说话时都会用上特别的语气。因此,他眼中的世界充满了温柔和自由,真是完美无缺。
乔恩生于1901 年。他的意识开始形成的时候,正逢英国从猩红热和布尔战争中解脱出来,酝酿着1906年的自由复兴。压制不再流行,父母们给予孩子充分的自由。他们放下了棍子,对孩子甚是宠溺,满腔热情地期待着良好的教育结果。
乔恩在“选择父母”上做得很出色、很明智。生他时,爸爸52 岁,性格和蔼可亲,已经失去过一个独子;妈妈38 岁,乔恩是她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儿子。他之所以既没有长成唯唯诺诺的哈巴狗,也没有变成小淘气,与爸爸对妈妈的敬爱不无关系。小乔恩觉察到,这个女人不只是他的妈妈,她在爸爸的心里比自己更重要。至于他在妈妈心里处于何种地位,小乔恩还吃不准。珠妮“阿姨”其实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但是她年龄太大了,以至于两人已不像姐弟。当然,珠妮也是爱他的,但总有些唐突。即便是忠诚的“嗒”,对他也不是黏黏糊糊的,而是给他洗冷水澡,穿衣服则让他裸露着膝盖。没人鼓励乔恩可怜自己。
至于他的教育问题,着实有些麻烦。小乔恩深信,孩子们不应该被强迫着学习。他相当喜爱他的法文老师。法文老师被称作“女士”,每天上午来两个小时,除了教他法文外,还教历史、地理和算术。妈妈负责教小乔恩钢琴,她的课也上得不赖,她总有办法引导小乔恩,从一首曲子练习到另一首曲子;若乔恩不喜欢某首曲子,她也从不逼着他练习。因此,乔恩甚至总渴望着练琴呢。在父亲的指导下,乔恩学会了画快乐猪和其他动物。虽然接受教育的程度不高,但总体上,他也没被银汤匙宠坏。只不过乔恩的保姆“嗒”有时说,去跟其他孩子一起玩,其实对他更有好处。
乔恩快七岁的时候,完美世界的幻象破灭了一次。当时他想做一件什么事,保姆“嗒”就是不允许,把他摁在了地上,不让他起身。这种对福尔赛家族自由个人主义的干涉,几乎让他崩溃。那种被摁在地上的感觉,使他感到彻底无助,实在可怕,而且不知何时才会罢休。万一她再也不让他起来了呢?他受着折磨,扯着嗓子喊了足有五十秒。更糟的是,他感觉保姆“嗒”用了整整五十秒的时间,才意识到他因恐惧正遭受着极大的痛苦。就这样,乔恩糟糕地发现,人类竟这样缺乏想象力!事情过去之后, 小乔恩虽不愿打她的小报告,但由于害怕此类事件再次发生,他不得不向妈妈求助,“妈妈,别再让保姆‘嗒’把我摁在地上了。”
妈妈正梳着头,双手举过头顶,两根辫子握在手里——她的发色是“枯叶之色”(couleur de feuille morte),小乔恩当时还没学会这个法语表达——听他说出这种话,她怔怔地看着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好的,宝贝,我不会允许她再这么干了。”
妈妈的品性像女神,这一点他深感满足。特别是有一天吃早餐,他在等着蘑菇上桌,就钻到餐桌下面,碰巧听到妈妈对爸爸说:“那么,亲爱的,是你跟‘嗒’谈谈,还是我来谈?她对乔恩太上心了。”爸爸回答道:“嗯,她不应该用这种方式的。我可知道被摁在地上的滋味,任何一个福尔赛家的人都无法忍受,哪怕是一分钟。”
想到自己就在桌子底下,父母却浑然不知,乔恩感到有些尴尬,又不好意思出来。吃蘑菇的欲望煎熬着他,也只好忍着。
这算是乔恩初次跌入存在的深渊。打那以后倒也没啥,直到有一天,他去牛舍喝鲜牛奶。格拉特刚把牛奶挤好,乔恩看到克拉芙的牛犊死了,这可让他悲恸欲绝。格拉特很不安地跟在他身后。乔恩到了保姆“嗒”那里,突然意识到要找的人不是她,又跑开去找爸爸,结果跑进了妈妈的怀抱。
“克拉芙的牛犊死啦!哦!哦!牛犊看着是那样软软的!”乔恩抽噎道。
妈妈紧紧地拥着他,说道:“是呀,宝贝。好啦好啦。”他这才止住了抽泣。但如果克拉芙的牛犊会死,那么任何东西也都会死——不只是蜜蜂、苍蝇、甲虫,还有小鸡——而且看上去会是软软的,这实在可怕呀!而且它们不久就会被人们遗忘!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是守着一只大黄蜂。对他来说,那也是段心酸的经历。保姆“嗒”不太明白乔恩为什么这么做,但妈妈理解他。之后就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到了新年,乔恩病倒了,身上都是小红点,怪可怜的。于是他卧床休息,享受着用汤匙喝蜂蜜的待遇,吃下了许多橘子。世界这才像是开满了鲜花。他得感谢珠妮“阿姨”,因为他刚病倒,珠妮就从伦敦冲过来,带来了一些书——正是这些书滋养了她身上的狂暴气质。这些书历经岁月,收藏也颇费周折。她先是读给乔恩听,待他病情好转,才允许他自己阅读,而她飞奔返回伦敦时,留给了他一堆的书。这些书编织了他的幻想,直至他所思所梦全是海军军官候补生、阿拉伯三角帆船、海盗、木筏、檀香木商人、铁马、鲨鱼、战斗、鞑靼人、印第安人、热气球、北极,以及其他一些不切实际的乐趣。从床上起身的时候,要是没人管,他就摇晃着床,忽前忽后;他坐在一个狭窄的浴盆里,从床上启航,跨越地毯的绿色海洋,来到一块岩石跟前,再通过红木抽屉的把手,爬上岩石,然后把平角玻璃杯罩在眼睛上,来全面观察天际,搜寻救援船只。他用毛巾架 、茶盘和枕头做了一只日用的木筏。吃法国李子的时候,他特意节省下一些汁水,装在一个空药瓶里充当朗姆酒;省下来的鸡肉片则放在火上烘干作为肉干,在木筏上供应;再用橙子皮挤出汁水,配合节省下来的其他果汁,制成酸橙汁,用来预防败血症。一天早上,除了垫枕,他用床上所有的铺盖做了一个北极;又将垫枕和四块木头组合起来,用“嗒”的晚礼服装扮成一头北极熊。在与北极熊酣战之后,他划着桦树皮独木舟(实际上是由一块挡泥板充当的)来到了北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