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家族
(PS:四千字,二合一,今日一更)
“……章邯不得军心,能胜六国余孽不过假借朝廷天威,压服诸将、收摄刑徒。
他日,丞相不如陈兵咸阳城外,以示兵强马壮,使刑徒有畏惧之心。而后驱车直面章邯,宣告其谋反,褫夺其兵权,封赏其麾下士卒。
届时无需丞相亲自动手,彼辈刑徒唯利是图、见风使舵,自会替丞相将章邯缚于马下请罪。
如此一来,岂不使时人皆知丞相天威?岂不使诛杀章邯之举名正言顺?
……”
这篇仿写不逊一篇小赋,并且还不能有一个错字。
得亏原主功底扎实,否则十张帛巾也不够用的。
“给,且放回去,莫要让那陈姓属吏察觉。”
他将仿写的那张帛巾递给张思。
“唯!”
张思接过,应声退下。
“上将军,你如此写,赵高会信吗?”
英布看着章邯将原版帛巾丢进碳火,惹起一串呛人黑烟,忍不住撩开帘子站在门口边喘气边询问。
章邯装X不成,反而弄得自己灰头土脸,只能一边用脚将盆子踹出营帐,一边摇头苦笑:“有没有用,吾尚不知,且由事情发酵一阵子。”
写了,不一定有用。
没写,则一定无用。
不管怎么样,最好能令赵高戒备心降低些。
…………
日升月落。
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这对寻常黔首而言当然是事实。
他们终其一生,可能也不曾离开自己的故土。天地之广阔,恍若宇宙星河,难以企及。
可于朝堂之上衮衮诸公而言,哪怕相隔数百里河山,也不过一日功夫便能收到消息。
正所谓: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流星。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
陈属吏白日里方才将帛巾交给地址上的一位接头人,日头还未落山,余辉尚且照耀大地,帛巾便已跨越百余里路途,出现在赵高的桌案上。
“哆、哆、哆……”
沉闷而又轻微的敲击声回荡在大殿中,赵高看着眼前帛巾,一直以来紧蹙的眉宇终于舒展,露出一抹松快的笑。
“本以为章邯能溃六国之敌,将兵手段应是天下罕有,未曾想却是徒有虚名。”
他摸了摸已经敲得麻木的食指,被情绪左右的大脑终于回过神来,压制住脸上的笑意,摆出威严模样命令道:“命郎中令赵成、咸阳令阎乐,即刻来见老夫!”
“唯!”
殿外候着的内侍不敢有丝毫耽搁,一路小跑着去传令。
半个时辰后,咸阳宫外,寒风萧瑟。
赵成踩着马奴从马车上走下,迎着冬风皱起眉头,用宽大衣袖遮了遮风,快步朝宫门走去。
“咸阳的冬季越来越冷……”
他小声抱怨着天气,不防宫门门洞内还有一人如老僧入定般站立,瞧那背影竟有些熟悉。
“侄婿?汝也受兄长相召?”
那人闻声回头,正是咸阳令阎乐。
阎乐躬身行了见客礼,笑着道:
“正是在此等候叔父。
丞相相召时,乐正巧于衙署中坐衙,因而来得早了些,便等候叔父一同入宫。”
“朔风凛冽如斯,恍若刀割,你愿在此等老夫,倒是有心了。”
对于阎乐的恭敬态度,赵成很受用,笑着拉过他的衣袖,一同朝宫内走去:“可曾知晓兄长唤吾等入宫,所为何事?”
阎乐右手袖袍被扯着,只好抬起左手捋了捋被风吹得凌乱的须髯,思索再三后答道:“朝廷政令通行,外舅(岳父)早已是得心应手,一应政务皆是一言而决。
而近来能令其为之忧虑者,只一人。
因此召吾等入宫,必是与章邯有关。”
“有理,有理!
哈哈哈,侄婿管中窥豹而知全貌,老夫晓得兄长为何会独独青睐于你了。”
别看赵成如今只是郎中令。
他与赵高一同成长起来,能力虽然比不得获始皇看重,但也不会相距甚远。
阎乐能猜到,他自然也能猜到,适才不过存了考效晚辈的心思。
“且看看这位上将军又出了甚么招数!”
……
两道身影叩响了偏殿的大门。
“进来,何须多礼?”
可以听得出,赵高今日的心情不错。
两人弯腰小趋进殿,给他行了一礼。
“章邯,不足为虑矣!”
赵高亲自走下去,搀着两人手臂将他们扶起,在两道诧异与惊愕的目光中,将桌案上摆放的帛巾递了出去:“此为胡炜的信,尔等且瞧瞧!”
帛巾摊开,一白一黑,两个人头凑到一块,一字一句地看了起来。
看完后,赵成先是展颜一笑,可旋即便露出一丝狐疑:“昔年章邯于朝中为少府,其虽向来孤僻、沉默寡言,但观其行事,不应是如此不堪。”
赵高笑了笑,回转到殿中主位,将目光转向阎乐:
“汝来言,此事何解?”
阎乐应声而出,往前走了一步,却没有立刻回话,反是捧着帛巾,皱眉做沉思状。
说出见解容易,可想要不影响赵高松快的情绪却是很难。
赵高也不催促,挥手示意赵成到一旁坐下,自己则抻着桌案,闭眼假寐。
他已经不再年轻,这些日子对章邯的忧虑更是令他彻夜难眠,如今好不容易心安片刻,眼皮已是上下打架。
不知过了多久,当赵高悠悠转醒时,殿外已是夜幕笼罩,星河璀璨。
“外舅!”
“兄长!”
两声呼喊将他彻底惊醒。
“嗯!想好了?”
早在赵高假寐时,阎乐便已经在心中打了无数次腹稿,面对询问,他不再思索,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小婿听闻,北方胡人会用一种名为獒的犬类牧守羊群,想要袭击羊群的野狼常常会被獒击败,因此牧民的羊才得到幸免。
狼能吃羊,獒能驱狼,这是草原胡人口口相传的真理啊!
可是今天,有位姓胡的官吏对小婿说:‘獒在羊面前展现出了慵懒疲散的模样,因此羊虽然是柔弱的,不能避免被狼吃掉,但羊能够击败秩序散漫的獒。’
小婿不能判断这句话的真伪,因此想请求外舅您来甄别,像您这样智慧高于一般的人,肯定是知道真理与诡辩之间的区别!”
话音落下,殿内陷入沉寂。
赵成脸上的浅笑缓缓僵住,跪坐在桌案前的身子微微后倾,目光瞥向上首。
他的兄长,赵高。
赵高脸色不改,唯有眉头蹙起,似乎在思索与考量。
“草原上的野狼与秦地的野狼并没有区别,它们聚而成群,横行荒野。
因为这个原因,羊群才会惧怕野狼。
而如果狼只有一只,羊却有数以千计,那哪怕绵羊再乖顺,它们头上的犄角也足以挑穿来犯者的胸膛。
这段话可以用在狼身上,同样也能用于獒,对吗?”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目光直视自己的女婿。
“可是……”
可是羊终究是羊,孤狼只要将几只领头羊咬杀,羊群自然就不攻自破。
“没有可是!”
赵高直接出完打断,没让他说出接下来的话:“胡炜在为太祝令前,曾是王翦麾下司马,随着王翦卸甲归田,他便转换门庭,拜入老夫门下。”
一句话透露出来了两个要点。
其一:别看胡炜眼下是太祝令,可这家伙是个晓畅军事的老行伍,眼力与水准要远超过你这个不通兵事的咸阳令。
其二:胡炜资质老。始皇二十三年(公元前224年)王翦出兵伐楚,两年后平定楚国,卸甲归田。也就是说,胡炜投效赵高迄今已十余年,能够给予信任。
阎乐没有说话。
他行礼一拜,头垂下,不再抬起。
“兄长,小心使得万年船……”
正此时,赵成悠悠开口:“章邯再不济,总有二三子愿意效死,您轻车直入,恐此獠见事不可为,便欲鱼死网破。”
“既是如此,老夫仅出城,于阵前宣旨褫夺其兵权,不入中军便是。”
“这……”
“怕甚?届时汝统率大军护我左右,便是章邯真有鱼死网破之心,也无鱼死网破之力。”
赵高嘴角上扬,脸上褶皱堆砌出一抹轻蔑的笑。
鱼会死,但网绝不会破!
“唯!”
赵成也低下了头,面上浮现无奈。
随着大权在握,兄长也愈发刚愎自用,哪怕亲兄弟也难以劝解。
“章邯一日行军三四十里,抵进咸阳约要三日左右。
郎中令,汝调遣兵马,于咸阳东门外布置,关中北部兵卒于咸阳北侧扎营,关中南部兵卒于咸阳南侧扎营。
届时章邯到达咸阳,汝与老夫领咸阳兵马前去宣旨,南北两侧兵马齐出,将章邯夹在中间,防备此獠遁逃!”
一开始赵高是想把章邯骗进城来,剥夺其兵权,再令军中宿将收拢城外两千骑士以为己用。
可现在一瞧胡炜在信中将这支骑士写的如此不堪,也就歇了收服他们的心思。
骑士们能识时务、摄于天威,将章邯缚于马下请降当然更好。
若是铁了心追随章邯,那就直接打上叛逆的名号,一并收拾了。
赵成、阎乐两人都以为赵高刚愎自用,看不清形式。
其实不然,他看得门清。
…………
“吾正是因为看得太清了,才不能允许王离兄长做出如此决断!”
一声被刻意压低嗓音的怒斥回荡在在王家大宅的书房内,壮年将军身披内甲,犹如一头愤怒的雄狮,在自己的地盘来回走动,用以宣泄心中的愤愤。
“他是大房家主,有权力决定家族走向。”
平淡的声音响起,似乎在阐述一条世间定律。
书房内竟然还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他隐藏在昏暗烛光外的阴影下,依稀能看清那是一张平静的面容,苍老深邃的眼眸中是古井无波。
“他仅是大房家主,有何权力领着全家人一起陪他赌命?除非是伯大父(祖父的兄长)复生,否则我不可能同意这件事!”
刚下值,将军亦是精疲力竭,此刻却还要在这儿为全家人的性命争辩,他喘着粗气,觉得族老不可理喻,觉得兄长难以理解。
“我比你更希望你伯大父能死而复生,可惜生死轮回是人间定数,无法逆转改变。”
老者望着壮年将军,声音苍老发哑,难得露出些许疲惫的表情。
王家之中,老一辈的人就只剩他一个。
家族兴衰存亡、小辈之间的矛盾、族中的利益分配……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要他拿主意。
太累了。
多怀念以前,追随族兄征战沙场的日子啊!
老者摇头叹息,收起思绪,
“事实上,并非拿全族性命做赌注……”
只是拿你一家的命来赌罢了。
当然,这句话是不可能说出口,要靠壮年将军自己悟。
这就是封建家族。
世族的早期雏形。
家族养你,供吃供穿供学,并且动用人脉让你做官,不是无私奉献。
待到成长起来后,必须回报家族。
就像投资一样。
书房内一时间没有人再开口,只剩下来回不停的踱步声与极为急促的呼吸声,像有一股火在某人的胸口燃烧。
壮年将军当然听懂了族老的意思,正因如此,他才愈发觉得悲凉与无奈。
“若是事不可为,吾妻儿该如何?”
半晌,他方才开口,声音嘶哑。
“妻儿自有家族庇佑。
你妻入了王家门墙,你子亦是王氏子孙,你昔年待遇如何,他们而今也会如何,并且家族还会给予补偿。”
老者轻抚长须,声音依旧冷静自持:“况且,若是事成,你必回青云直上,族中、你族兄亦会欠你大人情。”
“我有反对的能力吗?”
壮年将军嗤笑一声,情绪回落,逐渐恢复理智:“我可以答应在章邯归京的那天自请调往城东值守,但我也有个要求!”
“讲!”
“吾会见机行事,若章邯无一丝一毫胜算,吾绝不会动手夹击赵高。”
壮年将军神色严肃,目光灼灼。
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了。
自己的妻儿有庇佑之所可以容身,但他麾下生死与共的袍泽们却没有。
若是没能除去赵高,皆是必会被朝廷视为叛贼。
族诛、连坐,可不是玩笑。
“可!”
双方各退一步,总算能坐下来好好谈谈了。
将军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大父,若是孙儿不幸身败名裂,请您照顾好峪儿和他娘。”
“不疑,老夫是你亲大父,你连这都不放心吗?”
谁能想到,在书房内吵得热火朝天的两人竟会是亲祖孙呢?
“您向来更在意家族,孙儿是怕峪儿少了关怀,性格孤僻。”
王不疑神色淡淡。
很显然,他幼时应当就是这么过来的。
老者苦笑着摇头,并未辩驳,似乎也是一种默认。
可王不疑又岂知,这家族于小家而言,就如同戍卫四方的藩篱。
没了藩篱,这户人家就会任人欺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