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芳莲坠粉,疏桐吹绿
父亲是个眉眼五官很是清秀的男子,先天性的心瓣膜缺失,虽然上头有个哥哥,下头有四个妹妹,从小却被我奶奶精心细养着,没有了山里人的黝黑魁梧。他为人温润细致,心思紧密,他对身边人更是温和平淡,只要他在家的时日,我总是喜欢跟屁虫一样跟着他,他对我也是无比的耐心与宠爱。我一直以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最漂亮,最了不起的人了。
可是父亲在家的时间并不多,本来爷爷奶奶让他少时跟人学着做圆作木匠的,圆圆且轻巧的木器——木桶,锅盖等。但是这个很快就被新出的刚、铁、铝、塑料,代替了。新兴起来的家具墙柜之类的木活,他并不擅长且太过繁重的体力活身体也是受不住。他跟着学圆作木匠的师傅,都改行去做厨师了。
他不喜欢厨房里的烟熏火燎,他喜欢做生意。把斧头、钢锯、刨刀、墨斗等,丢工具箱一锁,就挑着竹筐萝,到附近山里买卖销货。赶赶集市,每每回家都能换得不少吃食回家,再往后,洞庭湖里贩鱼四处销货,往广东买鸡蛋运到上海、杭州。带回各样的种子,让我随意地洒在我家屋院四处坡地,四季开得那个姹紫嫣红,让我很是愿意早起,那样站在山间花堆里,谁还不是个小仙女呢。
我家屋院坡地本来就是几辈人种花种药的集中地。三不五时地,就有人到我家来,要把草或是花,农具铁器伤了手脚的敷一敷,湿热寒气拉肚子,长坨风疹、感染皮肤病,……,撸把叶子,锄一节根系,摘朵花扯个果儿,回家煮个汤的,或是就着凉水冲洗,生吃了。那一个个老农,本就是老天放养的生灵,天生就知道草木的本性,大多知道怎么给自己找药用药。山里头难得去寻,就来我家看看,问一问我爷爷,结果大部分的不会空手。有了大病了的,草药无效,熬也熬不起的时候,就不得不去城里医院,十岁之前,我都没有听说过世间有医院这么个地方。可是大人的生活艰难,砸在少年人怀里时,总是那般沉重和沉默。
十二岁那年,早稻收仓,下半年的播种也近收尾,父亲出门前特意跟我交代,要在家多多地帮妈照顾家里以及年幼体弱的弟弟,他保证能在中元节庆前,带回来更多花种给我。当时鸡蛋还没能大量的饲料催生,大批量的供货大城市还是不容易的,特别是长途运送,还没有生产出来护壳纸,破损严重,而这次他的货,直接翻了车,赔了个干净,半路上处理车祸、跟伙伴们拉扯利益,又累又急,就近在杭州住了院。那时候没有电话,用邮信太慢,电报太简洁说不清楚,于是,山间里,来了个舞象之年的少年郎。
刚刚立秋的屋前坡地,被黎明的柔风一吹,那种山间爽朗明净,让人忘俗,飘飘然又清爽欲仙。沿着爷爷画好的一条三米多长的粗线来来回回地打上两遍拳,是我每早上离床后的必修武课,然后才能去洗簌,吃饭,晨读。我习惯地金鸡独立后收拳立定,准备回屋时,才发现鲜红如血的鸡冠花从里立着一个若比我大个二三岁的少年人。
静寂且倾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那里的,竟无声息地盯着我看,明明一身柔软合身浅灰色的短袖长裤,风尘仆仆,却是让我觉得他比身后墙角边里的茉莉花丛素雅,却又浓郁艳丽,连他身后紫薇的繁密热烈,生生地被他身上的沉静气质压着了一样。
哎呀!这世间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儿!
“这里是,汤老道屋里头吗?”轻柔悦耳有几分清冷的声音,从他两片薄薄的嘴唇里飘出来时,我才发觉自己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看了人家许久了。见我仍是花痴样,没有回应,他不自在地脸皮一下红了起来,活脱脱地就是鸡冠花地里头又新开了朵花儿。
我眼里一下冒出了很多粉色圈圈,心里扑通扑通地敲起鼓,却又想他也是在盯着我看了许久的,怕什么。少年人别过了脸去,喃喃地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我一边眼盯着人,一边扭着身子倒退着脚往屋里去,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收不住,喜滋滋地用普通话回他:“是啊。你哪个哦?有楞个子事找我屋里头人呐?”
“我是你家屋下边王家里头亲戚,杭州城东人,给你家里来报个信。你叫一下你家里头的大人吧。”少年人一边跟上我,一边垂头轻声回我。他在躲我的目光,这个认知,让我有些错愕。他怎么这样子容易害羞呢,怎得还是个比我大的男娃儿呢。
我妈当时是到学校里去了,快开学了,又要准备教材书本,又要想着新生入学的事儿,乡里教育局又有要改革开不完的会议,……,大把的事情要处理。爷爷却是去了不远处菜园,给才埋的菜种泼早水去了。只有奶奶才将将起来,准备早饭,听见了人声,同我一样的一身靛蓝粗布棉纱单衣衫子,塑料拖鞋,正迎出大门口。满眼疑惑地看着那一清早就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的美少年,好从他脸上五官找出他是那个屋里头的子侄。
少年人礼貌地朝奶奶点了点头,沉默着思索会儿才开口道:“我是给元元叔来报信的,他在杭州出了点事儿,正住在杭州医院呢。下屋头王受秋是我姨父。我父亲,这次跟元元叔一起做生意的,正在医院里陪着元元叔,且有事情要处理走不开,要我赶过来报个信儿。”
奶奶拍了下大腿,往前疾走到我面前:“哎哟,是彭老板屋里头的崽哦。银药妹子,快些子喊你爷你妈回来,我那元伢子耶——”话都说不全了,眼泪流满在皱巴巴灰白的脸上,直戳戳地捅到我心窝窝里头,苦得我脸色刷白。我一个猛子转身,插过少年客人身边,狂奔狂喊着“爷爷——”往菜地头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