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核桃树(1)
乡上的干部再入户来,就让把这棵老核桃树剁了!这事情,就是我屋里眼前头最大的困难啊!
从深圳务工返乡的小强,手指院坎边上那棵老皮翘裂、枝干干枯的老核桃树,对一旁傻傻站立的他爸老浪说。
老浪抬起长发蓬乱的头,眨巴着深陷的小眼,望着儿子头顶油黑乌亮的卷发,嘴唇嚅动着说:可是,上一回,乡上的小文子来,问我屋里有啥困难,他给我帮着解决哩,我给说没啥困难!
小强瞪圆双眼,生气地盯着他爸,连声责怪道:你啥心都不长!现今,精准扶贫政策就是要干部帮扶好特困户、低保户,把每一家的困难,都帮着解决了哩,你晓得啊?他甩了甩“朋克头”发型上的长发。
老浪莫名其妙地瞪着小眼,瞅着儿子光滑白净的鬓角和蓬松的长发,又嚅动嘴唇:我……不晓得啊!
小强又甩甩“朋克头”上的长发,连声说:看看看,你炕眼里活人着哩!他提高声音说,你记下,下一回,帮扶的干部要再问,你就把剁树的困难提出来,听下了没?乡上干部大小事情都管哩!
儿子的声音使老浪双耳“嗡嗡”响。他望望身旁的老伴金盏子,疑惑地问:剁树的事,去年给村上和乡上人说了两回,人家都说,要我个家剁去。这一回又给乡上人说,人家能管吗?
这一回,形势不一样了!小强又甩动长发说,帮扶干部到各家各户,主动问着有啥困难没,只要提出来,立马就解决了!一解决,干部办实事的记录上就多了一项内容啊!
老浪又问:你是说,这剁树的事,也能算到困难里头?
当然算哩!小强说,这老核桃树死了,眼看要倒坎底下满仓子家房上。为了这树,跟满仓子家淘了几回气,你清楚!你没力气剁,又没钱雇人。这不算是屋里的困难,是啥?现在精准扶贫,干部专门寻着给群众解决困难,办实事哩,天天到各家各户摸底登记,你咋不报上哩?
老浪舔舔嘴唇,没有言语了。小强娘金盏子胳膊肘子拨开老浪,急呼呼地给儿子说:乡上的小文子来了几回哩,说我屋里是低保户,由他帮扶!人家一来,就问养猪养鸡的收入哩,问庄稼收成哩,还问有啥困难哩,你爸一口一个“好着哩”,还说政府给我老俩口一月发几百元,有吃有喝了,再没啥困难!
小强苦笑着摇摇头,对他爸他娘说:这树眼看一年比一年低,要翻根了!要是压垮了人家的房,赔得起吗?要是压了人,就更了不得了!这些困难,不靠政府,你两个老汉能解决?
小强娘听儿子说完,连连催促他:小强,乡上的干部来了,你赶紧把剁树的困难报上嘛!
老浪捣捣老伴,瞪了她一眼,说:你看你!小强是分了户的人,能让他报去?
金盏子恍然想起年前已将小强俩口和孙子一家三口分户另过,她和老浪因此才评上了低保,当即说道:小文子再来,就让你爸记着报上!
小强突然想起一件事。他理了理头发,从兜里掏出一只银色的手机,问他爸他娘:会不会拍视频啊?乡上干部来了,跟他说话时,要用手机拍下哩!
看着儿子手中晃动的手机,老浪尴尬地笑笑,说:我只会往出拨个电话号码,你说的照相录像,从没弄过!
小强叹了一口气,生气地瞪着他爸。小强娘脚步颠颠地去找手机。她在枕头底下掏了掏,没有找到,又拉开炕边柜门,在里头翻。还一面翻,一面嘴里嘟嚷道:咦?夜晚夕你爸还充电哩,放哪哒去了,咋不见影形了?
小强冲他娘扯着嗓子吼:莫胡翻了!我拨个号码,它就给声气了!随即,他熟练地在手机上压了一串数字。刚一压完,炕角的被子下面响起《小苹果》的音乐声。
小强娘脚下一蹬,脱鞋上炕,提起墙角那堆暗红色棉被。满屋子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臭脚味。小强皱着眉头抽抽鼻子,看见被子下出现一只油光发亮的针线笸箩。手机振铃声是从那只笸箩里传出的。
小强娘伸手从笸箩里掏出一只黑色手机,兴奋地说:哈哈!过来过去寻你哩,你在这哒藏着哩!
小强从他娘手里接过手机,点开主屏,又点开相机,镜头对准了正堂的中堂。中堂上高山流水映红日的画张,以及两旁“鸿运当头迎百福,吉星高照纳千祥”的对联,清晰地出现在屏幕上。他压住屏幕下方的拍摄键,边拍边对他娘说:乡上干部来了,我爸跟干部说话,你把干部说的拍下!我给你教会!
小强娘默记着拍摄视频的步骤,“嗯嗯”答应着儿子。老浪舔着嘴唇,不解地问小强:把说话的拍下,有啥用处哩?又不是拍电影哩!
唉,你!小强瞪了他爸一眼,气咻咻地说,你把手机对准他,等于逼他表态哩!录下,就是个把据!他答应了的事,要是哄了人,就把视频发到浪河坝村精准帮扶工作群里,看他丢得起这个人么!
老浪苦苦一笑。小强娘从儿子手里接过手机,兴奋地打开刚拍的视频,在屏幕上看到了老浪窘迫的神情。她露出前豁的门牙,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老浪瞪了欣喜若狂的金盏子一眼,将目光投向那棵老核桃树,良久不语。
自从老浪记事起,那老核桃树就长在院前的土坎上。小时候,他经常在树下刨着土面玩耍。他再大一些时候,每年中秋前后,都要爬到树上,手持长长的竹竿打核桃。成熟的核桃落在地上,他就提着竹笼子捡。那核桃是当地一种古老品种,果小皮厚,硬如铁丸,用锤子砸开果壳,仅有指头肚大小的果仁,却饱含油脂,奇香无比,当地人叫“油核桃”。用那核桃榨出的油,灿黄灿亮,倒出一滴,满室生香。不知从啥时候开始,这树的树干渐渐干枯。先是枝条枯干,不长一片绿叶,后是枝干发黑,朽成黑洞,雨天流黑水,晴天淌黑末。渐渐地,老树大面积干枯腐烂,只有盛夏季节才能看见寥寥几片绿叶,随风招摇,就像秃子头上的几绺头发,煞是难看。与此同时,树根部位的裂隙越来越大,致使老树腰身愈来愈佝偻,远望像一位老态龙钟的瘦老汉,身子慢慢贴近满仓子家房顶。庄里人看见那树,都给他说,要赶紧把老核桃树剁了呢,眼看就要翻根了!满仓子也多次上门闹事,说如若老树翻了根,轻则毁房,重则伤人,不敢再耽搁了。他常望着那树,提心吊胆,却没有能力剁,雇人剁吧,青壮男力都去了外地打工,也怕出事,没人搭手剁啊!还要掏一笔钱哩!他曾厚着老脸,给村上和乡上的干部告过急,回答都是自己想办法剁去。好不容易等到儿子小强回来,给他出了这一主意……
那就等小文子来了,我把这困难给他报上算了!这一刻,老浪喃喃地说。